十八.草莽之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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騾車跑得好快。
轉眼間,跑出有一裏地。
李白從沒想過,老騾也能像馬一樣跑起來,樂不可支。
這會兒的天,早已是透亮。正如俗話說,起個大早,倒趕了個晚集。眼見身後再沒聽到有何動靜。李白讓老婆子把大車停住。接著,他從兜裏掏出一串銅錢,請老婆子跟幫忙的眾鄉親道了個乏,把他們遣散。
大夥歡呼、一轟而散。各忙各的去。
李白仰起臉。天空亮得有點兒晃眼。
他不禁苦笑。
他有了新的想法。進城門前,折騰了小半個時辰,他急;此時,反不怎麽急了。甫進城門,他就注意瞧著,不要漏了來報信的劉二。
結果沒有。劉二沒來,大概意味著陸府平安無事。
而他,也沒必要趕到城門前來會李白。若真像估計的那樣,陸府早出事了。急著趕回去,於事無補。
雖如此,他還是差胡一家和阿丹,先抄近道趕回陸府。
若無事,讓阿丹趕回來報個平安。
隨後,李白讓老婆子驅動大車、緩緩西行。
他下馬。一邊牽著韁繩,一邊扶著這車幫子,跟她聊起了家常。有一搭沒搭地。話愈聊愈多。
這婆子很能說。
開頭,李白還插上一兩句。隨後便隻聽不說,還不時扭頭瞅她一眼。
後來一句話,才讓李白想到,這個普通得掉渣的賣炭婆子,
卻還真不能小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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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是李白的疏忽。
他本該早就瞧出此人真是一個人物。除了她先前在城門前的一番作為,李白從她和先前一同伴的話裏知道,她就是一個傳奇。但他還是沒在意,直到她竟主動跟李白聊起長樂坡血案。
她說,這血案裏,有她兒子的一個好朋友的孩子受了重傷。
李白知道她交際很廣,頗有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於是一聽上了心。從她和那後生的嘴裏,李白弄明白了,做下這案子的,是北門禁軍大將軍葛福順的人。而另一方,是一群從漠北回京的神秘人物。其中一個便是幽州大俠劉陵。自昨日傍晚起,葛福順的人就一直不停地到處搜捕漠北來客,把長樂坡方圓數十裏的地麵,都已搜了個遍。看情形,那些個漠北來客,還在跟他們玩躲貓貓哩。
說到這兒,她抬黑手、輕描淡寫地一掄。
李白被她給逗樂了。
他突然醒悟,八成是這老婆子猜出了他與長樂坡血案的關聯、有意把知道的信息轉告給自個。
真是個人物,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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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股衝動。
想要寫點啥的衝動。
從她和先前一同伴的話裏知道,她婆家姓於,本姓周名蘭,外號“蘭大騾子”。她自小練武,有一身好功夫。曾是這一代有名的孩子王。嫁人後一家不僅自個兒燒炭,還是這一帶碳行的頭兒,打理著幫周圍的燒炭戶經營買賣。因而她結交了一大批四鄉八裏的朋友,也慢慢成為京東屈指可數的女豪俠。眼前這人物是他從為遇見過的,實在可愛,很想寫一寫。
可真的去一想,卻毫無頭續,不知該從何處下手。
大概最終李白沒寫成。因為我知道的曆史資料裏,沒有類似的記載。
或者寫成了,卻遺失了。因為後來給李白編文集的人說過,他有不少作品遺失了,占了現在留存下來的大頭。當然,我是指寫像白居易寫過的《賣炭翁》類,而非唐傳奇。因為此時還不是唐傳奇發飆的時代。
如果李白真的寫出過一篇《賣炭婆》,這倒是一個有趣的話題。
中國讀者大多會記得,中唐大詩人白居易寫過一篇《賣炭翁》。詩中道:“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麵煙塵煙灰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一車炭,千餘斤,宮使驅將惜不得。半匹紅紗一仗綾,係向牛頭充炭值。”那是個悲劇人物。
李白會怎麽寫?
《賣炭翁》裏的老翁的外形、經曆遭遇和訴求,跟李白眼前的賣炭婆子,可謂大相徑庭。他會透過樂觀表相,寫出這類人群生存的艱辛麽?在俠的背麵,還有多少小百姓的窮困和哀歎?或許他的賣炭婆,是一個另類的俠,民間的護法神。她可能窮困,卻急公盡義;她除了會滿麵煙塵,除了會哀歎和軟弱,也能幽默,在荒誕的場合,去狡猾地爭取可憐的權利。其實當時李白還是對她估計不足。直到我這個故事結束前不久的一場血腥廝殺,才使的形象才在李白的眼前她凸顯出來。
是不是呢?這是個迷。
無解而有趣的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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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丹很快回頭了。
他報說,劉二早回陸府。下半夜,院外曾有過動靜。劉二回到陸府後,滿府老少總動員,將院內各處卡得嚴嚴實實,總算沒出啥漏子。
李白心頭一鬆。此時,牛車才到得東市拐角。
隨後,他領著賣炭婆子,不緊不慢地回到陸府。
回到了陸府,他也沒急著去找司馬無疾,而是先幫著賣炭婆子把碳卸了。隨後,他除了讓廚房管事按事先說好的碳價,付給賣炭婆子。另外,還送了她一匹錦緞,作為對她協助自個平安通過城門盤查的謝禮。
不料,老人拒收。
不管李白如何勸說,她就守定一個理:隻收她事先說好的、該收的碳錢。
李白感概這老人不失古風的俠義情懷,請她母子到客廳做客。
開始,老人不願意。經李白再三懇請,才答應下來。李白很喜歡二楞。品茗閑聊時,他無意間說到,估計接下來的日子裏,無論閑雜事務還是警戒護衛,陸府會缺一些精悍的人手。那賣炭婆子笑了,說可以把二楞留下免費幫忙。她還說,如果到時候還需人手,隻管叫人來個通個聲氣。她那兒又勤懇又有好身手的莊稼漢子,有一二十個,隨叫隨到。
這一番話,把李白樂得直眨眼。
可他不知道,這一耽擱不要緊,卻把司馬無疾害苦了。
也惹得他發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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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怎講?
還是先從昨晚說起。
昨天傍晚,那載了陸申一幹人的小客船,打從小鎮貨棧後院起篙,行得飛快。隻半個多時辰,便穿越春明門,經東市直趨平康坊東南河埠頭。上得岸來,他著人找來了輛輕便馬車。他準備把樓長善先送往“廣濟堂”將養幾天。不料,樓長善回說,他要在陸府再待幾天。等陸申傷勢趨於穩定後,再直接回長樂坡。
司馬無疾傻眼了。
因為此前李白交代過司馬無疾,在他回來前,陸府內外的一應事務,陸府的一應事務由他與陸家的心腹老媽子劉四嬸商良著辦,不要別人插手。而一旦樓長善滯留陸府,以他在陸家的身份和地位,那他和劉四嬸還怎地拿主意?
樓長善瞧出了蹊蹺。他倒也大度,聲言不在陸府多話,讓司馬無疾放手管事。
於是司馬無疾重酬了船主,另雇一乘便轎。
他事先把劉四嬸請到河埠頭、商量如何安頓陸申。隨後,一行人悄然走小巷繞到陸府後院門,將陸申抬進陸府,安頓在後院東麵一個最隠秘的屋子裏。司馬無疾讓劉四嬸把留在府裏的仨護衛找來,安頓好各自把守的位置。他請劉四嬸守在陸申病榻前侍候,自個兒隻管四處巡走。隻是這一路折騰,苦了陸申。到了半夜本已稍緩的傷勢,又趨惡化。慌得司馬無疾等人忙亂了好一陣。直到下半夜,見他的脈息漸漸平穩。司馬無疾才鬆了口氣。他讓仨護衛輪班歇息,自個兒也席地打了個盹。
不久,就聽下人來報,院外有動靜。
他再不敢大意,嚴督仨護衛提神防範。等劉二潛回陸府,說出長樂坡的異動,他大為緊張。你不難瞧出,李白的意外提前回歸,也給他解了圍。熬過這一夜,就沒的事了。他一邊著小丁三告訴裏坊更夫,小心巡察。一邊趕緊請劉四嬸叫醒滿府老少。隨後,院內各暗處,燈火齊舉;滿府老少,人手一根棍棒隨身拽走。直到東邊天空有點兒泛白、坊間有了人聲,繃緊的弦,才鬆下來。
前麵我提到過,司馬無疾來“泰和”,是得了張蓋的主意的而非如李白一相情願是來給他幫忙的。啥主意?張蓋回到客棧後,想到今日李白出現後的種種情形,起了疑心。於是,借了給陸申瞧傷、幫忙的名義,摸清李白到底與陸申和印西橋是何關係。原想這活兒不重。結果大錯。活兒挺重。忙完長樂坡的活兒,還接著兜起保鏢的更重的活。想跟張蓋通個信,卻被李白攔住。
他心裏好悶。——他本不是個打醬油的角色,卻被李白抓了差、打了一趟醬油。好在這趟醬油打得還算順利,使他心裏平衡了一些,甚至找到了幾分成就感。
直到解禁的鍾聲響起,他這才感覺累得慌。
他早就盼著李白回來,好歇一會兒,抽身忙自個的。結果,李白就是了無影訊。結果,好不容易盼到李白回來,卻久久不見他來找自個,他心裏更是窩火。他窩火還有另一個原因。李白意外提前回歸意欲何在?司馬無疾表麵上樂嗬嗬地,心裏卻一直在打鼓。對這年青人他好感依舊,卻也絲毫不敢大意。
從昨晚到今晨,經他細心觀察、打探和琢磨。
陸申與印西橋似乎挺熟;他的遇害,似乎也與印西橋的京都之行,大有關係。這裏麵,李白參沒參與,也是個迷。所以他是敵是友,不但張蓋不放心,他的疑慮,一時也難盡釋。這使他頭疼不已。
最終,他不得不先來找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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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心情特好。
整個人瞧去格外輕鬆自如。對司馬無疾詫異他的意外提前回歸,李白用含糊其辭地嗬嗬一笑了過。他滿臉誠懇,先把司馬無疾捧得比天高。
回到陸府,李白還是老大。
隨後,他請司馬無疾陪他轉了一圈,跟滿府上下道乏。不過這回李白留了個心眼。他沒把提前回陸府的主要意圖,告訴司馬無疾和樓長善。司馬無疾心裏的悶氣,隨之煙消雲散。他想盡早趕到城南香積寺去。——他估計,那印西橋會改由山間便道經城南香積寺入城。他托樓長善回長樂坡給張蓋捎個信,就說去城南香積寺等他。他趕緊與李白道別。
李白苦留。見他去意甚堅,也隻得放行。
他著人給司馬無疾找了匹好馬,親自把他送到巷子盡頭的朱雀門大街。
隨後,李白找來劉四嬸,著她去請“廣濟堂”藥號大掌櫃。“廣濟堂”在陸府東北,與陸府隻隔了一條巷子。這人轉眼便到。此人叫嚴引泰。胖大身材,有一付好好先生的圓臉子。遞上老管家的書信後,也隻三言兩語,李白便與他把事兒商議妥了。“廣濟堂”那兒的事,全由他給包了,李白隻管把人送去。趁著清早巷子裏人少,在劉四嬸在胡一家的搭幫下,他把陸申移往“廣濟堂”的活兒,給幹淨利落地做了。
李白一憂一喜。
憂的是,這一來事情鬧大了,接下來麻煩會更多,陸申的處境愈加險惡。他倒是拜托樓長善,如果身子挺得住,請快點兒回“泰和”貨棧料理後事。樓長善這下挺放心,決定還是先搭車回去。
喜是更好多一些。在那老婆子身上,雖然多花了不少功夫,畢竟對長樂坡這樁血案,有了個不錯的消息。
還順帶著給自個找了一個看似了了,卻極具潛力的後手。
打理完這檔頭等大事,李白心續更好。
這兩天,他心裏好憋。尤其是昨夜,心頭一直蒙蒙的,昏昏的。如今那顆在腔子裏翻騰了一宿的心,總算又回到了原處,亮堂了,鬆活了。於是,他索性拖了胡一家,找了家東市旁的小酒肆,有心痛喝一頓。
那胡一家哪敢再喝。掛不住李白死纏爛打,免強喝了兩口、再不動手。
李白倒是愈發放鬆。
他打發走胡一家,玩心又起,獨自溜去東市漫無目的地逛了一大圈。
回頭時,已近前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