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浮生(1)
浮塵濃重,久久不散。所依靠的身體已漸僵硬變冷,緊閉雙眼不願睜開,可否一直保持這樣的姿勢不動,這樣便還可以自欺欺人的認為他還活著。
那場浩劫持續了幾日,直到今天,此時此刻,才稍稍停歇。
暝殊稍稍側頭眯起雙眼,透過他懷抱的縫隙看向外面。朝陽的明黃穿透浮塵,一束束落在地上。伸手輕拽他的衣角,卻再無反應,眼中水汽濃重,終於在眨眼時落下。
「暝殊。」不知是誰低沉輕喚,她分辨不出,只得抬頭去看,卻發現他抱著她太緊,而僵硬的身體始終保持這個姿勢。似是怕驚擾了他,她小心翼翼從他懷中退出。看見慢慢散去的塵霧中的身影。
秋涼站在離她不過三尺的距離,三尺之外地面皆沉,再無立足之處。
時晴羽衣被毀,重新換上的秋香色宮裝垂地,「暝殊,」秋涼又低低喚了她一聲,想將她喚醒。那眼神似已死般,沉黯未明。目光掃過一動不動的焱斐天,背上的鋼條沒入體內,蹲下身子,輕聲道:「莫要難過。」
暝殊看過她,轉頭看向尋古店,亦是廢墟一片,僅門前六尺內算是完好,獨獨留了一個門框立在那裡,散落的髮髻垂在身側,「秋涼,你說,尋古店二度被毀可是天意?如此,我便可不用被困在此處,與他一起歸寂可好……」
秋涼微愣,心下想了想,隨即道:「天玄已坐上那位子,你還未死,他不會放你走。如今他剛得帝位,許多瑣事要煩,無暇找合適人選來此守店」。
「依你說,我死了,才可真正安生。」暝殊跪坐在地,低頭看著他的衣擺,曾經纖塵不染,如今一片灰敗。
秋涼搖頭,語氣依舊淡淡,「你若死了,將來無數輪迴之後,也未必能見到他。他生在修羅道,有天人神力卻無天人德行,所作惡事豈非一二?如今死後必墮地獄,他的罪行,怕是此世界壞時也無出期,倘有一天,你再無輪迴,而他也未出地獄,那便再也不能相見。」說到此處,秋涼頓了頓,見暝殊眼裡似有什麼熠熠閃爍,「修羅與天人雖是享有福報,但待福報用盡,多數必墮地獄,受罰之後入輪迴不無畜生餓鬼,有少數再為人道卻也是窮苦殘缺之人。然若為其墮入地獄之人多做善事,便可早出地獄,而入輪迴雖是畜生餓鬼,卻也有個期盼。」
暝殊睜大雙眼,看著他死灰的臉,「如此……我便繼續守店,為他積善消罪。」想來,他死後,修羅界也要再起一番奪主之爭,誰會顧得他。
秋涼仔細看了看她,「我見你與早先大不一樣,你的力量如今大盛,沒想到,他對你這等用心,將所剩之力全部給你。如此說來,他定是要你守店等他的。」
他定是要你守店等他的。
想到他那時說的最後一句話,暝殊才悔自己竟沒想到他是這般意思。
秋涼起身,揮揮衣袖將浮在空氣中的塵埃清走,「此番便是來看看你,如今你能想通是最好不過,我除了尋古店便再無它事可擾,這樣既可安然而去。」
暝殊愕然看她,脫口而問:「你要往何處去?」
「離開天界,哪裡都好。」秋涼長睫垂眼,「你自當保重。」說罷不等暝殊多問,消失在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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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涼行至未遠,一處倒塌殘亂的磚石上,立著孤傲身影。他出現在這裡,無非是來截她的。
停在原處不再前行,待他回身,滿臉怒容直瞪她,「與我回去。」
秋涼穩了心神,垂眸半晌不語,他亦不催,只靜靜等著她開口。
周遭清風拂過,稍稍吹散浮塵,「你登帝位不久,此番卻跑來凡間,實在……不合你的行事作風。」心中微緊,他居然在沒有坐穩那個位子的當口來尋自己。如果當年他也能有這般心思,或許就不會造就她今日決斷。
天玄不過走出一步,卻瞬間移至她身前,「你與我回去,我便不追究勝寒的去處。」這話半是威脅半是哄勸,秋涼卻毫無所動。
「天玄……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今次一別,再見你便是陛下。」她緩緩抬眼見他臉色變為陰沉,眼中不豫,「你為了那個位子,所做甚多,焉知我也所做甚多?我為自己所堅持的那份在你眼中毫無分量的感情,甘願被你所用,如今你如願以償,也算我當初沒白白受那一劍。」天玄猛的鉗住她的手臂,生怕她說完這些話便立刻消失在這世上。
手臂上傳來入骨疼痛,當他是怒極至此才會這樣,秋涼忍痛,面無異色,聲音輕顫,「天人因為神力,通達天地;因為福報,享盡凡間所不能及;加之望不到邊的壽命,種種這些,使我們忘記什麼是珍惜。興許如我這般修行成仙的還殘留著些許對七情的感觸,但你這樣的天生神者,怕是從不懂珍惜為何物。」鉗住手臂上的力量漸失,卻依舊沒有放開她,「焱斐天與你相識數千載,終是抵不過你的猜忌,倘不是因你將他打傷,他也未必會死。」
聽到焱斐天的名字,天玄面色內疚一現而隱,「我要你,與我回去,伴我身側。」字字鏗鏘有力的敲在她心頭。
這樣的話曾經是她夢以渴求的,雖然是用此等強硬的口吻說出,但依然令她為之觸動,差點就要脫口而出答應他,可想到那個與她一樣痴的人正在浮玉山等她,當下穩了心神,「你不必再說這樣的話了,我此生對你無甚虧欠,這麼多年因為你的牽扯,我已然身心俱疲,只願離開天界,尋求解脫之法,安度此生。與勝寒……安度此生。」話音方落,整個身子便被他囚進懷裡。
緊緊這樣擁著她,卻似乎還是會隨時消失般,有種莫名疼痛在心中瀰漫開來,侵蝕心扉,難以言喻。這樣的感覺,與當初刺她一劍時所體會到的是否相似?
秋涼任他抱著,頭被緊貼在他胸前,感受他身上的細微顫抖,猶豫片刻,舉臂環住他的腰,緊緊地、狠狠地。
他亦可與她安度此生,只嘆他不能放下費盡心思得來的那個位子,孰輕孰重,反覆斟酌,竟還是天帝之位與他來說最最重要。這便是他比不過勝寒之處。勝寒可以放棄所有與她離開,而他卻不能。也許正是因為他擁有的太多所以不願放下,而勝寒卻可以。
但,更多的是,秋涼活了比凡人長久地時光,經歷了生老病死,愛恨糾葛,早就明白,即使身為天人,終究還是在輪迴中掙扎。她想要真正的解脫,也許與勝寒將來會再入人間,唯有在這滾滾紅塵里,娑婆世界之中才能真正圓滿自己的修行。
就這樣站在廢墟上相擁,不知多久,秋涼從他懷中掙出,後退幾步。緊閉雙眸,再度睜開時,眼中決然,「要麼放我走,要麼立刻殺了我,或者你若殺了勝寒我便自殺。」秋涼低頭看著腳下殘碎的石塊,「我們三個,到底誰欠了誰,難說清,我只道不欠你什麼,倒是你欠了我的,而我又是欠了勝寒。此生我只要安然而過,與勝寒一起,亦是補償。而你不再來找我,便是對我的補償了。」
秋涼靜靜看著他,如今他已至最頂端,遙不可及,伴在他身側作甚?與他相伴,心裡總是有個結讓她難以釋懷,這樣一個除自己外誰都不信任的神君最後也只能是孤家寡人。勝寒的心思她早知,看過紅塵種種,當知需珍惜那個一直為自己默默付出,守在身側的人才是。
「盼你好好統達三界,」秋涼步步後退,他站在原地沒有追來。視線中那個身影越來越遠,從此後再也不見,只將他牢牢封在心底就好,「莫要來尋我,莫要打擾我……陛下珍重。」暮然轉身凌空而去。
天玄握緊的雙手緩緩鬆開,望著她離開的方向,久久未動,直至暮色西沉,塵埃落定。這一天的時間,足以讓他說服自己放棄她,衣擺輕動,轉身消失在那片廢墟之上。
浮玉山上,桫欏樹下,凱風拂面,清影微動。
那棵千年桫欏樹,已長至數十丈高,神木衝天屹立在那裡。樹下草叢間身影綽綽,陽光透過繁密的樹葉細碎的打在他身上。
秋涼深深吸著芳草的味道,向他走去,「勝寒。」
他背對著她,聽到她的低喚,背影微怔,轉身看她。
秋涼嘴角噙著笑,快走兩步到他身前,舉頭望著他,「怎麼了?」
勝寒搖搖頭,「我以為……或許你不會來了,方才在想,你若不來,我就一直在此等著,等到你來為止。」
一陣風過,吹掉些許桫欏樹葉,紛然而落。
勝寒腰間一緊,低頭看著秋涼,手抬起臂慢慢將她圈進懷裡。曾經過往,無數次想這樣抱著她,但終究只是遠遠看著,如今,她就在懷中,恍惚間覺得這是場夢般,似真似幻難以辨別。
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秋涼踮起腳,在他耳邊輕聲道:「不是夢,亦非虛幻。此生有你相伴,乃我之幸事。」說罷便埋頭在他肩膀,輕闔雙眸。
勝寒收緊雙臂。
浮玉山上,桫欏樹下,雙影相依,不負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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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虞殿被新主人改回修羅殿。
「陛下。」新任的修羅界主川刑,由長老們薦選,沒有焱斐天的強大力量,亦沒有焱斐天的主見,不過是那些長老選出討好天玄的。因為這個修羅,很聽話。
天玄走到那青銅水盆邊,裡面水色平靜。
川刑輕聲來到天玄身側,恭聲道:「這是焱斐天曾用的沉水鏡,用以窺伺查探所想之人事物,通達三界。」
撫摸盆沿的手輕頓,引起一圈漣漪在水中擴散,垂目看著漸漸平靜的水面,裡面慢慢浮出一個輪廓,在那身影還未清晰時,手離開了盆沿,有些事情只有自己知道就好。手背到身後,微微握緊。記得那個被自己拉下來的天帝,曾有一面鏡子與這水鏡用途相似,但那鏡子只能探查人間,不似這水鏡範圍廣大。
川刑察顏觀色,「曾聞陛下與焱斐天相識,如今焱斐天已死,請陛下將這沉水鏡帶回,此故人遺物,該是由陛下所用最為妥當。」說完便低頭躬身,等著他的回應。
天玄知他是阿諛討好,但這沉水鏡,自己確實想帶走,只毫無起伏的「嗯。」了一聲。那川刑自是知道何意,令兩名修羅跟隨天玄,將沉水鏡抬回天界。
沉水鏡被安置在一處只有天玄知道的地方。
日月流梭,跟在天玄身邊伺候的女仙們都知道,天玄會在每隔十幾日的晨曦之時都要去一個地方,曾有好奇膽大的女仙偷偷跟著,遠遠看見,天玄屏開一處結界,進入裡面站在一方青銅盆側,低頭沉思不知想些什麼,恐怕被他發現責罰,只消一眼便匆匆離開。
天玄靜靜看著水鏡里的模糊容顏,她此刻正躺在一處山澗旁小憩,臉容安然靜逸,而她身側,勝寒盤腿而坐,亦是眼神柔靜的看著她的睡臉。
微微嘆氣,雙手離開盆沿,畫面消失。到聽政的時候了,下次再來。
轉身離去的背影在水面中消失,碧水兀自回蕩著淺淺波紋,似是回應他的心思般,等著他不日再來,來看那女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