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歸塵
轉眼間便到了入冬時節，暝殊拿著手裡的報紙，端正坐在門口，借著陽光仔細閱讀。
仙人被貶凡間才發現，原來凡間的報紙是能讓自己更快了解千里之外災情的最好辦法。
看著報紙頭條上的大紅標題，上個月底北疆就開始暴雪了，現在才剛入冬，這邊的天氣卻又開始回升；翻過一頁，是南方水災的消息，水災從上個月初開始持續到現在，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再翻過一頁，西北那邊乾旱，記得去年的時候入春大旱，按說現在這時節那邊不應該旱災的。
放下報紙，揉揉發酸的雙眼，「進行的也太快了，從知道滅世到現在還沒有一年光景，他們就這麼迫不及待么……」
起身看著被放在一旁的報紙，應該先去水災的地方看看，還是該去旱災的地方？
暝殊摸著下巴來回踱步，不如先去鬧雪災的北疆。打定了主意，招來一朵祥雲，正打算跳上去，卻被一股外力擋住。回頭去看，焱斐天正在不遠處定定看著她。
「你怎麼來了？」暝殊順手打散那朵雲彩，向焱斐天走去。
焱斐天臉色有些陰沉，雙手背在後面，若有所思的開口：「你打算去幫那些凡人？」
走到他身前，暝殊理所當然的回答是。
「不行，你不能離開我布下結界的範圍。」焱斐天的語氣很強硬，見暝殊愣了一愣，繼續道：「你幫不了他們，就算你救了他們也只是暫時苟活，等到疫病開始蔓延的時候，你也一樣無能為力，而且我不知道最後的大災是在什麼時候，這一切都是順應而行，只有老天知道。那時候你如果不在這裡，一旦離開庇護就會有危險。」
暝殊嘴角扯出一個淡笑，「我能有什麼危險，到時候我也可以去四方天際避禍。」
焱斐天臉色越發陰沉，「你以為四方天際是那麼容易去的？這不是你踩上一朵小雲彩就可以到達的地方，那個高度，恐怕還沒達到，雲就散了，你只能留在這裡。」說完在她肩上重重拍下去，暝殊只覺得有什麼束縛在自己體內，頓時覺得綿軟無力，癱倒在焱斐天懷中。
「你？！」暝殊睜大雙眼看著他，此時此刻離得這麼近，只消一抬頭，鼻尖就可以碰到他的下巴。
「給你施了禁身咒，你出不了結界的範圍，我都是為你好。不要想著自己解咒，這個只有我能解。」焱斐天抱起她進了店裡，把她安置在搖椅里，「第一天會覺得全身無力，到明日就會好了。」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留戀不舍，用手輕輕蓋住她的眼睛。
暝殊眼前一黑，只覺得嘴唇上有兩片溫軟，在自己的唇上流連很久才離開，覆蓋在眼睛上的手也隨之離開。再看到時，店裡除了自己，空無一人，只留下他身上淡淡的香氣證明他曾經來過。
因為禁身咒的緣故，沒有力氣動彈，只能老老實實的坐在搖椅里，看著門外的光線逐漸變暗，暝殊有些昏昏欲睡。摸著自己的嘴唇，腦子裡都是焱斐天，臉頰發燙，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午夜時，外面開始颳風，風聲呼嘯而過，捲起滿地枯葉。
暝殊睜開眼，看著門口的人影，隨口而出：「想要什麼，隨便看。」
那個人走進來，掩不住一身的風塵，是從遠方而來的客人。只是那人才一開口，暝殊那闔上的眼帘便猛然打開。
「秋涼在哪裡？」
暝殊坐直身子，仔細看著那個人。束起的長發，明朗的眉眼，風神俊秀的氣質，還有那身裝扮，分明是上面的人。「你是誰？」不知來者是善是惡，小心翼翼的問著。
那人上前一步，不確定的問：「你是……這一任的店主？」
這話，和秋涼說過的一模一樣。當初遇見秋涼時，她也曾問過相同的話語。
暝殊點點頭，腦子裡閃過一些信息，不確定的問他：「你難道是勝寒？」
那個人沒有回答，算是默認了。
「秋涼在哪裡？」見暝殊不回答，勝寒又問了一次。
「她被天玄帶走了。」暝殊語氣平淡，猜測他接下來會有什麼反應。
勝寒微微一愣，喃喃道：「我果然還是沒有他快。」
「秋涼在數月前就已經來過這裡了，你怎麼現在才來？」暝殊勉強起身，搖搖晃晃的走到他身前，倚靠在旁邊的架子上，這樣沒那麼費力。
勝寒眼神黯淡，「我應罪之後直接去上面復命，天帝又立刻讓我去看守九轉金珠，可是已經晚了，九轉金珠早就被天玄取走，看來我們三個，他是第一個應罪結束的。而這一來一去在天上沒有多少時候，凡間卻已過去數月之久，我終究是沒有見到秋涼，只恐怕……以後相見遙遙無期。」
「怎麼會？」暝殊驚呼之餘，覺得他的想法有些過度擔憂。
勝寒慘然一笑，「你又怎麼會明白……天玄既然帶走秋涼，就不會讓我再見到她，更何況天玄他……」說到這裡，突然止住話語看著暝殊。
「怎麼？有什麼不能說的？」勝寒依舊沒有說話，暝殊心急道：「你是不是要說天玄打算推翻天帝的事？這我都知道。」
這次是勝寒一臉驚訝的看著她，「這你怎麼會知道？」
暝殊聳肩，「我就是知道，但是，你們的事情我沒心情去管，你也該知道上面滅世的打算，不，應該說他們已經開始進行著。現在到處鬧災，都是拜他們所賜。而且……」頓了頓，仔細回想他剛才的話，「既然你都知道天玄打算幹什麼，那天帝一定也知道了？」
勝寒重重嘆口氣，「沒錯，天帝已察覺天玄的心思，他表現得太明顯了，誰都看得出來。我只是臣子，這些都不是我能插手的，我只想見到秋涼。」環顧店裡，感嘆物是人非，尋古店還是那個尋古店，守店的主人卻換了。與暝殊告辭，轉身消失在店門外。
之後的日子裡，暝殊一次次嘗試衝破焱斐天的結界，但卻毫無作用，他施的結界非比尋常，用盡了各種辦法，皆是無功而返，最後只能放棄。感覺自己就像被關在籠子里的鳥雀，只是這牢籠無覺無形。
看著樹上的葉子一天天越來愈少，不能出結界，買不到報紙，對遠方情勢了解的唯一途徑沒有了，內心百般焦急卻毫無辦法。以自己的道行還不能推算出那些事情，如果土地在就好了，他的土遁日行千里，很快就能到受災地區查探。轉念一想，才覺已經很久沒見到土地了。難道他知道災禍將至，所以帶著老婆去避難？不會不會，土地平日里看起來是很貪財，但那些錢都被他拿去用來扶貧了，而且他雖然口口聲聲說是為了自己積功德，但暝殊心裡清楚，他是最愛護那些凡人的。
正猜測土地去向時，聽見遠處有人喚自己的名字，轉瞬間那聲音似乎就近在咫尺，但環顧左右卻沒發現有誰在。
「暝殊……」聲音從腳下傳來，聽起來很是焦急，暝殊被嚇得立刻跳到一邊。
一陣揚塵過後，土地奶奶攙扶著土地爺坐在地上。
暝殊大驚，「怎麼回事？」連忙上前去幫忙攙扶，與土地奶奶一起把土地爺扶正坐好。
土地奶奶低頭垂淚，暝殊上前一看，土地面如死灰，已然奄奄一息，眼睛只勉強撐開一條縫隙，毫無聚點的看著暝殊。
「他這是怎麼了？！」暝殊有些著急的問土地奶奶。
土地奶奶哭了一會，才緩緩說：「我和老伴去南方救人，雖說不多，但也保住了百十來人的命，還是我們拼了老命去救下的，後來在那邊遇到上次將我們打傷的那個，那個……大鵬。我們剛好路過江邊，看見他正在食龍，這下才知道原來是大鵬，我們正要走卻被他發現了，不知道他是不是殺紅了眼，見了我們二話不說就出手。」說到這她又開始抹眼淚。
「大鵬？！」暝殊立刻聯想到欺尨，那麼張狂，肆無忌憚得到處屠龍的大鵬恐怕只有他了，「後來又怎樣了？」
「我們沒想到他會出手，先後被他打傷，老伴為了讓我逃跑以死相拼，被他重創，我趁機施法召來一陣狂風便趕快帶著他土遁逃回這裡，生怕那大鵬追來，一刻都不敢停。」土地奶奶哽咽著說完開始一陣咳嗽，也是受傷不輕。
暝殊去探土地的手心，已經冰涼。心下如負重石，壓得喘不過起來。土地這樣子，已然回天乏術，就算有上次的歸陽露也只不過拖延一兩個時辰罷了。看著他殘喘的模樣，暝殊眼睛酸澀，有淚水流出也不自知。
土地用那渙散的雙眼看著暝殊，斷斷續續的說：「好孩……子，可別哭。我守著這塊地方有……兩千多年了，現在、現在也覺得累了……」一口氣不來，土地奶奶大驚，忙給他渡過去些仙力，這才緩上來。土地又轉頭看著身邊的老伴，「活著的東西……最終都要死，仙人……也不可能永生，只有長生罷了。如今我的時候到了，也活夠了……就可憐人間苦難，我幫不了他們……」說完最後一句，便沒了聲音。暝殊知他還有氣息，只是再沒力氣開口。
此時此刻，尚存一息，卻還是放不下那些凡人。那些連眾神都認為無藥可救的凡夫俗子，真的值得你這樣對他們嗎？暝殊淚眼看著土地在自己的視線里一點點變得模糊。
「老頭子……」土地奶奶邊哭邊給土地傳渡仙力，源源不斷。她的頭髮由烏黑逐漸變成雪白，顯是精元即將耗竭的象徵。
暝殊上前阻止，卻被她揮手打入店裡，起身剛要出去，店門卻被重重關上。
「快放我出去！再這樣下去你會魂飛魄散的！」對著門施法卻打不開，原來土地奶奶的道行都比自己出乎預料的高。拳頭狠狠砸在木門上，過了不到半個時辰，暝殊的拳頭再一次碰撞在門上時，那扇木門應聲而開。
門外只剩一堆人形的黃土，堆積在那裡。
暝殊傻傻的站在那裡，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那些話語哽在喉頭噎著。眼前的那堆沙土，隱約可以看出是他們兩個相依而坐。彼時漸漸起風，將那堆黃土一點一點蠶食、吹散。黃沙飄向遠方，就在僅剩的一捧時，暝殊突然醒悟，撲在那捧黃土上面，用身子蓋住，不讓風把最後一點帶走。
風漸強，無孔不入的穿透她身體間的縫隙，那最後一捧黃沙，終是從她用身體蓋住的縫隙中溜走了。暝殊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在那裡很久很久，眼淚在自己身下的土地上聚集成一灘，殷濕了土壤。
狂風不止，從他方捲來無數枯葉和沙塵，在暝殊周圍旋轉著起落。
「土地爺爺……」暝殊跪在那裡，淚眼朦朧，口中喃喃，四處尋找著什麼。
風沙吹進眼睛里，刺激了更多的淚水。
「土地爺爺……爺爺……爺爺！」低喚轉為大喊，到最後，變成一聲聲尖叫，尖銳的聲音劃破被風吹亂的空氣。
護佑一方水土，現在卻有誰來拜祭他？凡人所祈求的老天已經拋棄了他們，而保佑他們的卻被拋棄了。
被人遺忘，是否也是一種悲哀。
或許在這些年裡，不知不覺把他當成了親人；或許只是整天鬥嘴，但卻是另一種信任；或許真的是該到盡頭了，那些往事，終究要結束在記憶里，一切都將塵歸塵，土歸土……
而此刻，焱斐天，你又在哪裡……
大風卷水，林木為摧。適苦欲死，招憩不來。
百歲如流，富貴冷灰。大道日喪，若為雄才。
壯士拂劍，浩然彌哀。蕭蕭落葉，漏雨蒼苔。
暝殊側眼看向店門口，依稀可以看見土地坐在門檻上數錢的樣子，大笑的時候露出殘缺的牙齒，他貪心的笑容背後隱藏著心懷百姓的心思，只悔自己沒有早些看透。
過去了、逝去了、失去了，才開始追憶、悼念、惋惜，這或許是一種通病，不管是仙人還是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