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蔓草玉羽觴(2)
暝殊抬頭,翻了個白眼,懶洋洋的說:「大叔,我跟你說了這個叫羽觴。」
「管它叫什麼,把錢退給我就行了。」
那個大叔逆光站在暝殊面前,讓暝殊一陣一陣頭暈,聽著他的聲音震蕩耳膜,又是一陣陣頭痛。揉著太陽穴,「大叔,我們這裡貨物既出一概不退的。你到底為什麼要退啊?」
從包里拿出那個蔓草玉羽觴,對著暝殊丟出一個小小拋物線,暝殊反應快接住了,緊接著是她的一聲尖叫。
「大叔!這東西不能隨便扔,摔壞了怎麼辦?!壞了就別想退了!」沒壞也不能退啊。後半句留在心裡。
被暝殊驚嚇到的大叔聽她這麼說,只好撇撇嘴,搬了旁邊的小板凳坐下,頓時比暝殊矮了一截。「這個東西太邪門,買回家以後每天做夢,不會真的是老物件吧?假貨沒這麼厲害。」
「這當然不是假貨!」
「那你怎麼二十塊錢賣給我咧?」
「你不是只給了二十塊嘛~」暝殊起的白眼直翻。
「你也不說清楚,這麼容易就賣給我,這個碗一定有問題!」大叔義正言辭、堅持己見、毫不退讓,一心想把那二十塊錢退回來。
暝殊抓緊手中的羽觴,忍住衝動沒有向他的臉扔出去,眉毛一直跳個不停。想把這個羽觴退回來是不可能的,想要回那二十塊錢更是不可能的!
微微舒口氣,暝殊心平氣和道:「大叔你知不知道,這些流傳下來的老物件都是有靈性的,你買回去影響睡眠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不用這麼緊張。」
大叔坐在那裡不說話,狐疑的看著暝殊,又看向她手中的羽觴。
暝殊見大叔動容,乾脆一鼓作氣,繼續說:「不然,我給你講講這個羽觴的故事,說不定聽完之後,你就不願意把它退回來了。」
這些話蕩蕩漾漾的傳進大叔耳朵里,猶如被蠱惑般。大叔不由自主的點點頭。
暝殊見況知道自己施法有效,清了清嗓子,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羽觴,開始緩緩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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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羽觴是戰國時期,楚國一個富貴人家的東西。
這家裡有兩個兄弟,母親早逝,父親年邁,兄弟二人互相扶持。哥哥常年在外經商,弟弟負責打理家中大小事物。
哥哥奔波在他國,后因各國戰事愈演愈烈,為避戰而暫不出國,在家中照顧老父。
那年的三月初三,草長鶯飛,哥哥攜弟弟與父親,加之三五好友,去了城郊一處溪水邊踏青。陽光明媚耀眼,風和日暖,這樣的天氣,在溪邊曲水流觴是少不了的。眾人早早從自家帶了喜歡的羽觴來。一則是為了遊戲,另則是藉機展示自己所藏羽觴,多少有些比較的心思。
在溪邊坐定,有人提議,先不要拿出羽觴共賞,依次用自己的羽觴遊戲,停在誰那裡,喝了酒,才賞玩,眾人贊好。
那幾位友人分別拿出自己的羽觴與大家遊戲,不知是座位次序不同,還是水流關係,那幾位友人的羽觴大多停在他們自己身前,那父子三人一次都沒有。
曲水流觴並非一般飲酒賦詩的遊戲,羽觴停在誰的身前,喝了觴中酒便可趨吉避凶,人們在遊戲間多是為了圖一個吉利。而那父子三人隻眼巴巴看著別人飲盡羽觴中的美酒,那幾個友人見狀,一時也忘記了賦詩,私下都在想他們冷家是不是要走霉運。
哥哥看著涓涓流水,眉頭悄然皺起,弟弟見狀忙轉移話題,拿起其中一個友人的羽觴問是用何所做,友人答是瑪瑙。弟弟又細細觀看,遞送到哥哥眼前,問他可好。
哥哥被拉回注意力,不再想剛才的事情,仔細看了羽觴的材質,瑪瑙用料是上等,大紅的顏色佔據多半個羽觴,剩下便是漸變的朱紅,帶著一圈環繞的奶白紋路,素麵沒有雕飾。但他從來喜愛單色,而且若能用一整塊全色的瑪瑙打造,該是更好看,但終究是朋友,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怕是會惹人不快,只說了讚美之詞。大家輪流傳看,也稱好。看來看去,便只有那瑪瑙羽觴入眼,其他幾位帶來的就較為普通了。
想來這些人里,自家最富有,這些羽觴自己看不上,在他們那裡,卻是珍貴的。這時弟弟拿出自己的羽觴,眾人看見時,眼前一亮。立刻有人稱讚這個羽觴漂亮,催促快快倒上美酒放入水中。
美酒在那翠綠色的羽觴裡面微微蕩漾,更顯清澈,順水而下,眼看就要停在哥哥身前,卻只在這時,眾人身後有人說話。
回頭看去,是令尹子蘭,眾人都沒有想到他也會來這裡踏青,紛紛起來行禮。
令尹子蘭身旁是上官大夫,二人無視他們的行禮,闊步走到溪邊,眾人紛紛讓開。上官大夫打了一個手勢,指了指溪水中的羽觴,侍從上前把那羽觴從水中撈出,雙手奉上,交在令尹子蘭手中。
令尹子蘭見那羽觴材質上等,雕刻了蔓草,心中喜愛,翻看羽觴底部時,卻看見刻在那裡的「冷」字。遂,抬眼看向那父子三人。原來是冷家的東西,在楚國,是有些名氣的富貴人家,聽說他家收藏了許多珍玩。
想把那羽觴還回去,但不知為何,卻是愛不釋手。
令尹子蘭是楚王愛臣,被人巴結都來不及,以往自己看上的東西都是隨手拿來,別人也是樂得送給他,可是站在這裡有一會時候了,卻不見冷家的人開口送他,頓時掛不住面子,臉色有些慍怒。
冷家的大哥,突然想起曲水流觴的事情,只怕不把這羽觴獻給令尹子蘭,會招來禍事。只得忍痛割愛,上前一步,恭敬行禮,將這羽觴贈送給他。
令尹子蘭臉色頓時轉怒為喜,領著上官大夫和隨從順溪而下。
冷家違心獻出羽觴,心中不快,曲水流觴沒了興緻,踏青賦詩也全無心思,告別友人,悻悻而歸。雖然失了心愛羽觴,卻也未必是壞事,令尹子蘭和上官大夫這兩個佞臣,不依從他們,只怕以後會與自家過不去。只是恐怕再難找到那樣的羽觴了,這等墨綠玉石難尋,打造成一隻全色羽觴已是很不易,心中除了哀嘆惋惜也無他法。
那之後各國戰事愈演愈烈,秦國欲吞併六國,楚國與齊國等聯盟抗秦。
哥哥後來再沒出國經商,一直留在楚國,令尹子蘭派人來家中數次,每次都說聽聞家中有珍玩,想借去賞看,冷家不敢得罪,只好拿出來,令尹子蘭卻一次都沒有還回來,直到家中那些為人所知的珍品全被令尹子蘭要走。後來令尹子蘭的人再沒來過,他知道冷家已經沒有他要的東西。
第二年,秦國來勢洶湧,那場戰爭沒有持續很久,楚國亡了。
戰亂中弟弟左臉被刀划傷,一張清俊容顏被毀。冷家家業全被搶去,老父病死,只剩兄弟二人相依為命,決定離開故國。來到城郊溪邊時,看見有人坐在溪邊遊戲,原來是在曲水流觴。忽然想到自己最珍愛的蔓草玉羽觴,蔓草……這象徵長久吉祥的植物,卻沒有帶給人們期許的那般美好。或許是因為,失掉了那蔓草玉羽觴,所以才失掉了長久的吉祥。
後來,聽說被逐出郢都的屈原在汨羅江自盡。冷家大哥一直仰慕敬佩屈原,聽到這個消息時心中悲憤,要去汨羅江看看。帶著弟弟徒步過三天,到江邊時,只見曾經的楚人聚集在江邊,人很多。帶著弟弟小心擠到江邊,看著滾滾江水,屈原長眠於此,江中魚是否會吞食他的軀體?
正哀思時,有人往江中投入了什麼,濺起一片水花,側頭看去,那人正拿角黍往汨羅江中扔。這樣一來,江中的魚有角黍食,便不會去吞食屈原了吧。
後來,相依為命的兄弟在戰亂中失散,哥哥到處找尋,再沒遇到過弟弟。直到耄耋之年,回到汨羅江處,看著滔滔江水,枯坐在江邊,悄無聲息的死去。
暝殊看著眼中含淚的大叔,把那羽觴輕輕放在他手中。
「大叔,這個羽觴是你的就是你的,你不想要也不行。」暝殊起身扶起那個大叔。
看著手中的羽觴,想到先前要退錢的自己,懊惱不已,還好這個小姑娘提醒了自己。像丟了魂似的,回到家中。
想起店主講的那個故事,心裡總覺得是那麼熟悉,前幾天的夢中諸多情景,似乎也與這個故事吻合。走到樓下的時候,小區里的一隻流浪貓不知從哪個角落竄了出來,這隻貓長得不討喜,毛色是黑白混雜,黑色的小臉上有一道白色花紋斜在那裡,乍看像道刀疤,看起來極古怪。那隻貓一邊叫著一邊在他的褲腿蹭來蹭去,竟也不怕他,看樣子是來要吃的。
「我可沒帶貓糧。」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隻貓心裡突然愛心泛濫,一把抱起那隻飢腸轆轆的貓回家了。
進了家門,看著櫥櫃里光鮮明亮的碗,如果拿出來給貓餵食的話,老婆回來一定發飆,想到還有個羽觴,雖然那個店主講的故事讓人動容,但關鍵在於,自己還是不相信這個什麼羽觴是真貨,只不過是店主不想退錢所以編了故事蒙他,這年頭賣假古董沒有一段故事怎麼行。
隨手拿出那個羽觴進了廚房,找了些香腸切碎,放進羽觴里。那隻貓聞到香腸的味道,直衝過去,大口大口的吃起來。大叔蹲在一旁看著它狼吞虎咽,撫著它的頭說:「小可憐,以後就住在我家吧,老婆也喜歡貓。」
打開電視,正在演港劇,裡面一個老人對著一個年輕人苦口婆心說著,「做兄弟有今生沒來世的。」是那句被用濫的台詞,聽在大叔耳里,卻格外感慨。
那隻貓吃飽了,跳到他腿上,安靜的卧在上面。眼睛直直的盯著電視,玻璃般的眼睛映著電視里的那句字幕:做兄弟有今生沒來世。然後仰頭看了看大叔,又看了看牆角的那個蔓草玉羽觴,輕輕地叫一聲,打著呼嚕閉上了眼。
暝殊站在店門口,看著遠處染上晚霞的雲彩,雙手恭敬合十,嘴唇輕啟,聲音不大,卻悠悠揚揚的傳遍四方:
在傷害一個生命以前,想一想,或許它就是你已逝親人的轉世,化身為它,只是為了再見你一面……
這句話隨風飄走,散遍各處,久久回蕩在空曠的衚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