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欺尨
天氣依舊陰晴不定,昨日還是艷陽高照,今天便是烏雲密布。
風聲大作,無情的卷落初夏的新葉,告知人們將有一場暴雨的來臨。暝殊眉頭皺得很緊,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臉上時常掛著憂國憂民的表情。土地前些天來跟暝殊說以後不能常來店裡了,主要還是因為沒時間。最近有很多人在拜他,他雖是地仙,卻也fen身乏術,護佑一方水土,無人祈他保佑都要盡了本分,更何況有人拜求,更是要去照看著。
那日連土地奶奶也一起來了,那是暝殊第一次見到土地奶奶,先前總以為土地是在胡說,原來真的有老婆。土地奶奶看起來像四十幾歲的婦人樣子,面容慈祥和藹,當著她的面對土地也是不少的說罵,也難怪土地爺怕老婆。
暝殊看著土地為了那些凡人到處奔走,心裡替他不值。如此費心費力又有誰領了情去,凡人自私,又不信鬼神,這樣也不過是白白費了他一番苦心。雖說土地常常說要積功德,其實也不過是借口,大概是因為他對那些凡人有了感情,功德對他來說實在沒什麼用處,地仙功德再大,也不會調到上面去的。
想來也許是因為這樣,她畢竟是在上面呆久的,對這些在地上生活的人沒甚感情,只道人心最善變。今天大發慈悲去做好事,明日便可又去做壞事,當真是海枯可見底,人死不知心。
暝殊打了個響指,想去使喚門口的掃把去掃落葉,誰知那掃把動了一下,便再沒反應。
舉在半空的手頹然垂了下來,暝殊獃獃的看著那掃把。
有五根手指頭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剛醞釀好感情準備悲切哀嘆自己一番,就這樣被一隻手打斷了。
去看來人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對暝殊笑笑便進了店裡,不多時便拿著一個捲軸出了店,臉色冷然的看著她,和剛才判若兩人。
那個男人手持捲軸,周身發出淡淡熒光,表情忽又變得了悟。
暝殊一愣,隨即笑著說:「原來是應劫的上仙。」
那人點點頭,「此劫是這次應劫的最後一個,這劫過去才是上仙,」拿著卷頭看了看,「但這捲軸無異,會不會是上面搞錯了?」
男仙話音剛落,就聽另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怎麼會搞錯呢。」語調平淡無波。
暝殊的視線穿過男仙看向店裡,還未看清來者何人,只見那男仙一聲慘叫沒發出來,一隻手從他身體里穿出,那沾滿鮮血的手拿過男仙手中的捲軸,從男仙身體里抽了出來。
「最後一個劫,現在就是了,只不過,這一劫你沒能躲過。」那人拿著滿是鮮血的捲軸走了出來,對著那男仙笑笑,「你應該記得我的。」
男仙艱難的說出最後兩個字,「欺……尨!」隨即應聲倒下,雙目圓瞪,不消多時軀體化作煙塵被狂風吹散。
暝殊站在那裡不敢動彈,眼前這個沾滿鮮血的人,輕而易舉的就殺了一個仙人。第一次,看見灰飛煙滅是何樣子,這也就意味著,剛剛那個男仙徹底消失在三界六道之中,不再輪迴,亦沒有重生。
如果說水被蒸發,融入在空氣中,看似不見了,卻還會凝聚在烏雲里擇時而下。然,灰飛煙滅,便是徹徹底底的,不再存在。
欺尨單手鬆開捲軸,裡面畫了一幅山水畫,畫風清雅出塵,「也不過是幅普通的畫而已。」輕輕一抖,手中捲軸被火燃盡,落了一地的紙灰。
暝殊瞳孔極度收縮,如緊繃的弓弦般立在那裡,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欺尨走到她身前,嘲弄般的看了她一眼,哼笑著從她身側擦身而過。過了許久,暝殊才慢慢回過頭去看,早已經人去巷空了。
此時,豆大的雨點一滴滴落在地上,濺起塵埃,打濕了衣裳,瓢潑大雨傾盆而至,暝殊亟亟的躲進店裡。
不知為何,這場雨給她的感覺,就像是在清洗犯罪現場,沖刷之後,地上那點點血跡也已不復存在。
怔怔的看著屋檐的雨水滴落在門前剛積起的水窪里,濺起圈圈漣漪。
那個叫欺尨的,很可怕,那麼容易就取了一條命,還是個仙人的性命。連被殺死的那個男仙都沒發現他是何時來此的,過了此劫便可成為上仙的那個男仙,就這麼消失在世上。
想到欺尨毫不留情的眼神,暝殊有些不自覺地發抖,雙臂緊緊環住自己才將那顫抖強壓下來,那種不寒而慄的感覺在心底升起。那個男仙被殺時,自己就站在那裡,那麼近,如今自己這般弱,恐怕將來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猛然一驚,難道,難道那個欺尨是有意在這時出現的么?選在這個時候,土地不在,自己又變得這樣不堪一擊。但是欺尨顯然沒有想對自己下手的,不然,早就如那個男仙一樣灰飛煙滅了。這件事情要不要報到上面去?不管怎樣,一個應劫的仙人被殺都不是小事,報上去的話,也好讓他們有所注意,說不定還會派些個什麼來護衛尋古店。
暝殊捧著尋古店的賬冊痴痴地坐在門口,手指不自覺的摩挲著賬冊外裹著的龍皮。
但是要如何報上去?現在已經沒有那個能力了。
自己果然是不能和秋涼相比的,才不到二十年便已被凡間削弱到這個程度,如何熬過三千年,真的是無法想象。或許根本活不到那麼久,那之後上面會不會再派人來接手這裡?
仙人也是人,終歸是要死的,只不過比凡人多活了千八百年罷了……
雷聲震震,雨下得越發大了,這陣勢看起來像是要把整個城市淹沒一般,眼見著外面的水越漲越高,就要漫過門檻。沒由來的心慌,看著浸入的雨水慢慢侵入,暝殊只是驚恐的向後退著,害怕被淹沒。茫然間想起,自己無論如何也是載入仙冊留名的,不可能連這點小事都搞不定。
抬手對著門外一揮,漫入的雨水全數清出,店門緊閉,做了個結界來防雨水再次湧進來。疲憊的倒坐在搖椅里,因為坐時不穩,搖椅劇烈的前後晃動著,晃得暝殊有些頭暈,木然的盯著房頂。一個小小的結界也可以讓自己耗盡全力,有些事情終究是要面對的,還記得成仙時那般欣喜,自詡道行高,現在可倒好,沒多少年就成這幅樣子。這十幾年對天上的他們來說,也不過是短短的幾天而已,誰會在意。
當初要是能早一步找到菩提扶搖丹就好了,吃了還能頂個幾百年。不過,該是自己的跑不掉,不該是自己的,近在眼前也不知道。
外面的水似乎又漲高了些,只覺得店裡充斥著潮濕陰暗的壓力,緊緊抱著賬冊目不轉睛地盯著店門,靜靜等著結界失效被衝破的那一刻,也許自己會變成第一個被雨水淹死的仙人。
看著滿店遺物,全都賣了能值多少錢啊,這些錢還沒摸到就要去找佛祖報道了,不甘心啊不甘心……含恨閉眼,想著下一個來的店主會是什麼樣子,犯了什麼錯誤才被貶,會不會是跟自己一樣偷喝了王母的東西?也沒準是多看了一眼瑤池的小仙女。
想著想著,意識有些模糊,就這樣睡過去了。
再次睜眼時,已經不知道什麼時辰,店裡是一如既往的陰涼,卻不潮濕。看著從門縫透進來的光亮,難道雨停了?
帶著疑惑走到門前,猶豫半天,顫抖著推開店門。
外面陽光刺眼,不得不用手去擋。有鳥叫著飛過,泥土混著青草的味道飄進鼻子里。暝殊深深吸一口,放下遮光的手環顧四周。整條衚衕都是被水漫過的痕迹,店門有一半是濕的。
「我還活著。還好,其實我也不太願意被雨水淹死。」想到先前的陣勢,心裡多少還是有點戚戚然。
周身逐漸繚繞起草木的清淡氣味,不同於下雨過後的腥味,容易分辨。
「放心,你不會被雨水淹死的。」果然那聲音就在不遠處響起了,他從拐角處緩緩走來,米色的長衫無風自擺,衣袂飄然。
暝殊盯著他的衣服,突然想不起來他上次穿了什麼顏色的,但一定不是米色,也不是長衫,好像是全白的休閑裝。仔細看頭髮也不太對,上次明明是短髮,現在卻是長發束起。
「你去參加什麼活動了?」暝殊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焱斐天剛在她身前站定,臉色一遲,反問:「怎麼?」
「穿得這麼正式,一定是去上面參加聚會了吧?」按說在人間混的都不會穿成這樣,總是要換裝的。暝殊篤定的認為,這個渾身散發香氣的樂神去上面給天帝奏樂去了。
焱斐天沒回答,只淡淡地說了句「雨停了」。
雖然只是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卻勾起了暝殊在下雨之前遇到的情景,想起穿透男仙身體的手,還有那雙帶著兇殘又嗜血的眼睛,不由抖了三抖。既然已經沒有能力上報,不如告訴樂神,由他轉告也是可以的。
哆哆嗦嗦的開口:「先前,先前有個應劫的仙人,來店裡找東西,就死了,灰飛煙滅。」暝殊說得斷斷續續,但焱斐天也聽懂了,眼裡卻沒甚起伏,波瀾不驚的淡漠。
「他叫欺尨,那個仙人死了,灰飛煙滅了……」暝殊喃喃念著,滿眼都是穿過身體的血手,有些魔障的樣子。
焱斐天搖晃了她一下,語氣平淡無波,「別想了,不過是個沒過劫的仙人罷了。」他對那個應劫而死的仙人毫不在意,或許他認為那個仙人只是沒能躲過那劫而已。但暝殊知道不是這樣的,如果沒猜錯的話,那個男仙的劫數該是這場大雨劈下的天雷。
但他那種不在意的語氣,讓暝殊不可置信的看著他,努力讓自己相信這樣的話是從一個樂神口中說出的,只是在她還沒有回味過來時,焱斐天又說道:「天災之後便是人禍。」說完,別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你這裡不會有事,不用惴惴不安。」
天災之後便是人禍。
想著這句話,心裡一驚,難道已經開始禍起了?所以最近幾個月土地越來越忙,忙到不得不找他從不露面的老伴一起去處理。
渙散的眼神重新聚焦,愣愣的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知道這不是普通的天災。」就算往前推一千年,這個城市也不可能會下這麼大的雨,大到足以把這裡淹沒,因為這樣的地理位置,根本沒有條件下這樣一場近乎毀滅性的大雨。
「他們準備滅世。」每一個字都不帶絲毫溫度,冷冷的敲擊在暝殊腦子裡,寒而有利的。
此刻腦中一片空白,不受控制的又問道:「那人禍之後是什麼。」
「疫病。」焱斐天說完這兩個字,帶出不易察覺的嘆息,揮袖不見。
暝殊看著空蕩蕩的衚衕,地面上還留著一個個水窪,雖然和風日暖,陽光明媚,卻擋不住她從腳底升起的寒意,猶如置身寒冰地獄,把她從頭到腳,從內到外的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