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汍瀾溪
暝殊看著外面越積越厚的雪,眉頭皺了一下很快便舒展開來。陽春三月該是草長鶯飛的時候,現在卻還是飄著鵝毛大雪。
聽說西南那邊大旱,北疆雪災,南方又是洪水,而這個本來很少下雪的城市,在這一年下了十場雪。
土地老兒也有一陣子沒來店裡了,不知道跑去哪裡閑逛,獨自守著尋古店,時間很難打發,當初秋涼到底是怎麼做到的,那麼多年,居然沒有瘋掉。
想到秋涼,目光自然的轉向那個玻璃櫃,走回店裡,看著端端正正放在木架上的簪子,已然蒙了一層薄塵,轉眼接手這店已經十年了。
十年,就這樣匆匆而過,人的一生能有幾個十年。
人處時間的洪流中,總是在不知不覺中被淹沒,被那從不停息的時間沖走,回首去看時,才發現已經離原點越來越遠,到那時後悔已遲,一切都來不及了,因為沒有能力再回去。
拿起那根簪子用手拭凈,反覆端詳,那若隱若現閃爍著的銘文反射出金光印在她臉上。如果秋涼是立刻投入凡胎的話,現在最少也有九歲,不知道她現在如何了,什麼時候才能找到這裡。
放回發簪,看著門外的積雪,實在懶得動手去打掃,對著放在門外的掃把打了一個響指。那掃把好似有隻無形的手操控一般,自己動了起來,一下一下的將積雪掃到路邊。
暝殊百無聊賴的倚在門邊,見那掃把掃來掃去,突然覺得好玩,有法術果然方便很多。正看著掃把投入時,突然的一聲巨響驚到了暝殊,那個掃把忽的倒在地上不再動一下。
抬頭去搜尋,只見天上厚重的烏雲里電閃雷鳴。
冬雷震震夏雨雪。按照民間的說法是有極大的冤情才會這樣,雖說現在已是春天,但這個時節下雪打雷,總是不正常,難道,是有什麼天大的事情要發生?
暝殊想得正入神,被一聲輕吟低喚拉回現實,去看叫她名字的人,卻是那人。
「又是你。」暝殊離開倚著的門框,向前走了一步。
雪越下越大,他身上卻沒沾染半片雪花。
那人淺笑應著,「是啊,真巧。」
暝殊嘴角抽搐了一下,她一點都不覺得很巧,此人三番四次的出現在這裡,卻從沒拿走一樣東西,上次遇見他就已經起疑。剛要開口問他是誰,那人卻信步走進店裡。
只見他隨手拿起一件看一眼就放下,又拿起一件還是看一眼就放下,根本就不是真的想找什麼,看起來更像是在裝樣子。
「你到底是誰,報上名來。」暝殊忍無可忍了,走到他身邊提高音量問道。
那人悠然放回手中的紙傘,泰然自若的轉身,離暝殊很近。
暝殊被那陣草木的味道圍繞著,一時間有些飄飄然的感覺,那種感覺很奇怪,是從沒有過的,如身處林間。就好像只要聞到那陣香氣就可以忘記一切煩惱,周身舒暢。
「哪有這樣做生意的,難道來幾次不買東西就不能再來了?」他的聲音很溫和,就像無風的清晨中靜開的蓮花。微微側身,從暝殊身邊走過,佇立在那個玻璃櫃旁,偏頭看向柜子。
暝殊審視著他,「別家店當然可以不買,但這個店,來了不買東西才是奇怪。」
那人正彎下腰去看玻璃柜上的東西,聽了暝殊話,停在那裡,回過頭,「也許我要找的不是東西。」
暝殊正要開口,卻被那人示意噤聲。只見他依舊保持彎腰的姿勢,似乎在聽什麼,但也不過是一剎那的恍惚,那人走到暝殊身前。「想知道我的名字,就跟我去一個地方。」
「什麼?那可不行,我不能離開這裡,沒人來看店。」上頭規定不能隨便離開,被抓到的話,沒準會被多罰幾年守店,關鍵是小命不保。
「這麼大的雪,今天恐怕沒有生意了。不過,既然你不敢離開,我也不強人所難。」轉身離去的那一刻,嘴角扯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暝殊站在那裡看他出了店,心裡抓狂,明知他是在用激將法,但不甘心啊不甘心,「跟就跟,怕你啊。」反正,只要在十二個時辰內趕回來就好了。
那人止步回首,好像是在等她。等她出店跟上來,他對她伸出手,「這樣快一點。」
暝殊的手在半空中停住,猶豫了一下,疊加在他的手上。
「閉上眼睛,很快就到了。」他的聲音裡帶著安慰,因為看出她的緊張。
回頭看了一眼尋古店,暝殊閉上眼。
憑空的,兩人消失在原地,只有安靜得近乎死寂的衚衕不變,而雪地里,也只有暝殊的腳印。他們離開一口茶不到的時間,土地就回來了。站在店門外,鼻子無意間嗅到什麼,立刻跑進店裡。
只有一室待認領的東西靜靜地躺在架子里,不見暝殊,土地急得狠狠拍了一下大腿,「這丫頭,跑到哪裡去了?!」
暝殊睜開眼的時候,愣了一下。映入眼帘的,是百米外流淌在半空中的清澈溪水,水中不知名的魚游來游去,那些魚是透明的,只有在躍出水面時,才能看出魚身帶著溪水若隱若現。
那條靜靜流淌的溪水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
雖然在上面的時候,也曾遠遠地看過銀河,但這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銀河在於凡人眼裡是天上的,在她眼裡,就像看見普通的河流沒甚區別。但現在,暝殊有那麼一瞬間只覺自己是個凡胎肉眼的人,仰望著在空中緩流不急的清水,也只有在這一刻,才體會到人看見銀河是何感受。
「你現在的樣子呆極了。」那個人不合時宜的打斷了她的欣賞。
暝殊不舍的收回遠投的目光,鼻間縈繞著清淡的草木香氣,不知是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還是來自周圍的林木。想到這,才顧及觀看四周,看起來像是在一片山野間。身後是一片樹林,溪水的方向是一片草野,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距離太遠,看不清是些什麼花。不時有飛鳥從頭頂飛過。說到那飛鳥,仔細看鳥身後拖著的五彩長尾,兩隻並飛,「咦?那不是鳳和凰,怎麼會在這裡出現。」
「誰說鳳凰只有天界有,在人間也是會出現的。」他微眯起眼睛看著飛遠的鳳凰,口氣中充滿不屑。
暝殊蹙眉,「可這裡,卻也不是人間。這是什麼地方,你是誰?」已經記不得是第幾次問他這個問題了,也許這一次他也不一定會回答,但還是習慣性的問了。
「我叫焱斐天,叫我斐天也可以。至於這裡是什麼地方,你自行猜測。」他說著,嘴角扯出一抹戲謔的淺笑,向那條落在半空的溪水走去。
「飛天?難道是緊那羅?不對不對,緊那羅的男人沒這麼貌美,那一定就是乾闥婆。」乾闥婆以香氣為食,且身上也會散發香氣,定是這樣沒錯。
確定了自己的猜測,暝殊當下也放心許多,先前還怕是哪裡來的妖孽,萬一道行比自己高,那就完了,現在確定是樂神也可以安心。不過,從來沒見過乾闥婆,原來真的如傳說中般會散發香氣。
見焱斐天已經走遠,暝殊疾步追了上去。
二人站在那溪水下面,可以清楚的聽見水流聲,還有水中魚兒躍出水面時濺起的水花聲。
焱斐天看著頭頂上的小溪一直不說話,暝殊等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問道:「這溪水有名字嗎?源頭從哪裡來?要流向哪裡去?」
「源頭來自天上,有興趣你可以循著這條小溪去找源頭。」焱斐天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向那溪水上扔去,他扔得很高,石頭是從溪水上面落進水裡的,只聽撲通一聲悶響,石頭穿越水中,又掉了下來。
「這條小溪叫汍瀾溪,除了汍瀾魚,其他任何東西活物,都無法留在溪水裡。這溪水只為那魚挽留,魚也只為溪水而生。」焱斐天這番話,重重敲在暝殊心裡,在後來的日子裡時常會想起,曾經有那麼一天,他在汍瀾溪下說的這些話。
「那如果,魚離開這溪水會怎樣?在別的地方也可以存活吧?」
「離開汍瀾溪還能叫做汍瀾魚么?自然是活不成的。」
暝殊看看他,把目光又轉向汍瀾溪,那些在溪水中若隱若現的魚,原來如此脆弱而別無選擇。
「汍瀾溪的水,流向忘川,我們稱忘川為三途河……」說到這裡時,焱斐天的眼神漸漸迷離,「汍瀾溪不過是匯入三途河百條支流中的一條,但也只有這條溪里有這種魚。奈河的河水最後也是要流入三途河的,不過三途河的水沒有汍瀾溪這般清澈,那水很渾濁。」
「這溪水,是一萬年來的淚水聚集而成,三界六道中的一切淚水彙集在源頭,傾瀉而下,一直到這裡,漸漸成溪,所以才取名汍瀾。裡面的魚不知道是何時開始出現,大概是淚中所帶的感情凝聚起來的。」
一時間起了風,草木的味道被吹散了,吹淡了。
暝殊站在那裡片刻無話,他已經把她問過的和沒問出口的都解說完了。
只是突然想去看看他口中的三塗河,到底是什麼樣子的,也想看看汍瀾溪的源頭。
焱斐天輕步走到她身後,「今天無意間看見你的表情有點像那個人,所以帶你來這裡散心,日子久了大概會發狂吧,畢竟你不是她。」不等她發問,手從她身後伸出,遮住她的眼睛,那草木的味道漸濃。
暝殊深深嗅著那香味,不知不覺開始依戀,竟忘記掙脫他的手,任由他這樣遮蓋著自己的視覺。只是呢喃般發出連自己都聽不清的聲音,「你說的那個人是誰……」
焱斐天撤開手,她依舊閉著眼。俯身在她耳邊悄聲說:「那個人你也是知道的。」
睜開眼時,看到滿天星辰,周圍的景物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他把自己送回來了。尋古店就在不遠處,店外掛著的兩盞紅燈籠,發出柔和又詭異的光,照亮這漆黑的衚衕,牽引著那些命定的人找尋到這裡。
暝殊有些失魂的回到店裡,土地看見她立刻跑了上去,「小姑奶奶喲,你去哪兒了?你這樣私自離開,被上面發現了可是要受罰的。」
看著土地因焦急而皺成一團的臉,暝殊心底升起一種無名的暖意,「我在十二個時辰內回來了,可是,明明只在那裡待了不到一個時辰,我離開的時候還不到午時。」
「哪裡?」
張口欲語,但還是憋了回去,「我也不知道。」
那個飛天看起來沒惡意,帶去的地方一時也猜不出是哪裡,還是不說為妙,免得土地小題大做。
「你說什嘛?你連自己去了哪兒都不知道?」此時此刻土地大概只能用目瞪口呆的表情來形容自己的震驚了。
「唔,一直迷迷糊糊的,」狠狠伸了一個懶腰,「我困了,先睡一覺。」暝殊走向搖椅,隨手變了一個薄被,蜷縮進搖椅里不再說話。
土地狐疑的看著她,心想這小丫頭就這麼糊弄我,信你才怪。
走到店外,看著不遠處的天際,白天那裡發生的事情,暝殊顯然是不知道的。
興雲布雨的神龍,就在那裡被弄死了。縱觀三界,有本事殺死一條龍的不在少數,可有膽量去做的,卻是屈指可數。
土地表情少有的嚴肅,眯起眼睛捋著鬍子。
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