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1章:農葬
待戚長容終於趕至農周老先生的病榻前時,已過了半月光景。
凜冽寒冬中,農周老先生看起來依舊很精神,他穿著一身灰舊的道袍,脖頸間圍著一塊毛絨巾布,麵色很白。
戚長容入屋時,就看見這位本該躺在床榻上休息的老先生正站在大開的窗邊,屋外寒風呼嘯,雪粒子被吹到他的麵上,再融化成水滴,順著消瘦的麵頰落下。
“老先生既已病重,就該當個安分的病人。”
說罷,戚長容朝外低聲喚了幾句,不多時,幾位提著醫藥箱的宮廷太醫魚貫而入。
在戚長容的示意下,農周被迫在床榻上落座,他這才感到了寒意,手握成拳放在嘴邊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
等喉嚨中的癢意終於被壓下去,農周不甚在意的擺了擺手,神態自若道:“殘軀一具,何須再費心?”
話落,戚長容直接無視了他的話,淡聲吩咐隨行的醫士:“好好治,總要讓孤看到些許效果,否則,就不必隨孤回京了。”
此話一出,無人敢怠慢,其中一個醫士直接擒住了農周的手腕,凝神把脈。
見狀,農周頓時麵露無奈:“老朽我已是行將就木,時日無多,太子殿下又何必再為難無辜的人?”
“老先生何必心存死誌,您難道就不想瞧瞧晉陳之戰的結果嗎?”
“結局早已注定。”
反抗無用,農周幹脆找了個更為舒適的姿勢半躺在床榻上,任由幾個宮廷太醫因自己的病情現場會診,搖搖頭感慨道:
“晉安皇雖治國資質一般,可他養兒子,倒是養的極好,長容太子,當今世上已經沒有人能攔得住你了。”
戚長容笑意不改:“先生似乎很擔心。”
“是該擔心。”農周咳嗽一聲,唇色泛著淡淡的青黑:“畢竟無人攔得住你,你日後若是不仁,整個天下都將變成人間地獄。”
戚長容挑了挑眉,沒想到農周對自己的評價居然如此之高。
以一己之力禍亂整個天下?
見她不言不語,農周麵上帶著淡淡的笑意,眉宇間雖不見憂愁之感,可語氣中的擔心,卻是實打實的。
這話聽起來誇張了些,可若是有朝一日戚長容心性大變,誰能阻的了她?
這樣的一個人,就是一把雙刃劍。
農周並不懷疑她是否有帝王之才。
“太子的聰慧,是我生平所見中的最佳,依殿下的行事作風,想必日後必不會成為仁君。”
“殿下嗜殺,行的是殺戮之道。”
對於農周的話語,戚長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隻是輕輕撫了撫額頭,神情很是無奈:“話裏話外,先生都在擔心孤登位後,會變成一位暴君。”
“殿下會嗎?”
“不會。”戚長容給了一個準確的答案,言語間的笑意不減:“孤比世上大多數的人都清醒,明白什麽改做什麽不改做,孤從來不會違背自己的本心。”
她時常會想,已經活了一輩子的自己為什麽會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想來想去,答案都不統一。
可唯一能確定的是,重來一生,她要的是海清河晏,時和歲豐。
兩人一言一語的打著機鋒太極,聽到他們言論的幾個太醫額上落了一滴又一滴的冷汗,卻不敢表現出任何的異常,他們都在害怕。
聽見了不該聽見的,後麵是不是會被滅口?
察覺他們的不對勁,戚長容垂下眼眸,微曲著手指在桌上輕輕的敲了敲,淡聲問道:“你們皆在太醫院中待了二十多年,已經半個時辰過去了,還沒討論出個所以然來?”
諸位太醫:“……”
經他們論定,早已得出相同的答案。
這位大人的脈象呈現不可逆轉的衰敗,藥石或已無用。
屋內的氛圍很是凝重,農周灑掃一笑:“人活一世,自有生老病死,皆是不可違背的天命,他們逆不了天。”
聞言,戚長容深深的看了農周一眼。
見太醫們麵露愧色與不安,她終是開了口:“盡你們所能。”
此話一出,太醫們齊齊的鬆了口氣,朝戚長容拱手道:“是,臣等遵命。”
農周養身的日子過的集齊無聊。
無數珍貴的藥材投入他日漸衰敗的身體,像填入了一個看不見盡頭的無底洞。
寒風越發凜冽,雪霜在屋外鋪了厚厚的一層,每呼出一口氣,便會在眼前形成一陣一戳就散的霧氣。
轉眼間,已來到了近年關時。
一陣又一陣的寒風從麵頰上劃過,就像鋒利刮骨刀,帶著一股讓人不能忽視的冷痛。
視線已經開始模糊,農周抱著熱乎乎的湯婆子,坐在屋簷下看著庭院中的風雪。
“看來,這一年就要委屈殿下陪我這麽一個行將就木的糟老頭子,過一個冷冷清清的年節了。”
聞言,戚長容斟上一杯熱茶,遞給坐在一旁的農周:“說起來,還要感謝先生,孤已經許多年未曾得到真正的清靜了,倒是能借此機會好好的休息一段時日,孤心甚美。”
農周接過茶杯,慢慢悠悠的輕飲一口:“殿下長時間不回上京,就不怕出亂子?”
“不會。”戚長容溫溫一笑:“托先生的福,如今上京形勢雖算不得平穩,可他們到底翻不出什麽大浪,孤心甚慰。”
“在殿下手中求生,果真不是一件易事。”農周由衷感慨:“在殿下的襯托下,我曾經侍奉的帝王,實乃仁慈之輩。”
聞之,戚長容笑出了聲:“先生此話若是誇讚,孤便厚顏應下了。”
日子就這麽平靜的過去。
可惜農周的身體已到了強弩之末,在太醫們的努力下,勉強熬過了年節,卻終是在新一年迎來了死亡。
他沒能親眼看見晉陳之戰的結果。
彌留之際,他將戚長容喚到床旁,緩緩告之:“我有一師弟,正是在陳國作威作福的國師。”
“我之存在,是師門之幸,他之存在,是師門不幸,我記得,殿下曾欠我一人情。”
戚長容:“先生請言。”
“我這師弟,是師門之恥,身為師兄,未能讓他改邪歸正,重回正道,是我未盡責,在我死後,殿下就將他送來,與我做個伴吧。”
戚長容頷首應下:“好。”
農周不再糾結,長長的歎息了一聲後,安然的閉上了眼。
此一生,他問心無愧。
直至榻上人的身體漸涼,戚長容才將之入棺收斂,按照農周的生前所願,一代帝師的葬禮很簡單。
遍布四海的門生齊聚一地,恭敬而又痛心的送了農周最後一程。
葬禮上,悲呼四起。
戚長容站在靈堂外,聽著耳旁真切的低泣聲,忽然明白了這位盛極一時的老人為何會提前幾月將自己請來。
這幾個月間,他們住同一座庭院。
這位老人在清醒時,總會安靜的看著她。
像是對新生的憧憬,更像走到末路後對後人的考察。
孫氏死前最放心不下的是她,而農周放不下的,則是這個天下。
葬禮續了七日。
七日後,戚長容啟程回京。
一月二十,入皇城。
得知這幾個月間發生的事,晉安皇沉默了許久。
最終,他隻是擺了擺手,並未在這件事上多費口舌,而是沉聲提醒戚長容:“還有一個半月,就到你們你大婚之時,一切事宜禮部皆以準備就緒,三月三,‘新娘子’必須要上花轎。”
“若那日你的‘新娘’沒回來,你就算塞個宮女,都得給朕塞進去!”
這話,晉安皇說的咬牙切齒。
顯然,能接受君琛男裝女裝嫁入皇家已經是晉安皇的極限,要是這人在大婚之日缺席,讓戚氏皇族成為天下間的笑話……
他心中的震怒,可想而知。
戚長容聽的心中一沉。
戰場上的事瞬息萬變,君琛雖不是軍中的主將,但也算遲安的秘密武器,若是上了戰場,誰能保證一定能全身而退?
心中雖隱有擔憂,麵上卻分毫也未露出,聽了晉安皇的話後,她拱手應道:“父皇放心,三月三,他不會缺席。”
晉安皇冷哼一聲:“最好如此。”
戚長容轉身退下。
回了東宮後,戚長容立即喚來姬方,問道:“可有來自戰場上的信報?”
“無。”姬方斟酌著回道:“從一個月前開始,就沒有信報了。”
說到這兒,姬方想了想後,又道:“至於之前的,都交到殿下手中了。”
也就是說,距離上一次收到信報,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
可自從君琛上戰場後,每隔半個月的時間,她就會得到一封遠方的信件。
或報平安,或描述戰局。
戚長容眼皮不自覺地跳了跳,心髒上像是被壓著一塊大石,讓她頗有些喘不過氣來。
憋悶感逐漸蔓延,戚長容臉色蒼白了一瞬,至於姬方被嚇了一大跳,忙不迭地問詢道:“殿下何處不舒服,是否需要傳太醫?”
“無礙。”戚長容抬手示意,等平複胸腔中的不舒服後,吩咐道:“你且去喚侍夏來,孤有話與她說。”
沒有消息,或至少不是壞消息。
倘若軍中真出了事,難不成遲安還有膽子隱瞞不報?
聞言,姬方領命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