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四回溪邊小徑舟自橫,不可描述清如玉
魚。
好魚。
好大魚。
好大金鱒魚。
好大一條金鱒魚。
眾人喜大普奔地圍著陳清平,看他刀鋒如震,看他手勢如飛,看他指尖生雪,一片片,一縷縷,飛落在青山碧水之間,望之生涼意。
「好帥啊!」
「會做飯的男人最帥了!」
「認真做飯的男人才是美男子啊!」
「工作的男人的成熟魅力啊!」
「簡直就是西門吹雪一樣的俠客風流啊!」
讚歎聲此起彼伏,大家都集體無視剛才這個人還壓在了群眾的最上面。
那條好大的金鱒魚,與其說是被大家壓死的,不如說是被氣死的。
一群人壓成人山,在人家身上壓了幾分鐘,後來竟然還聊了起來,一邊壓著人家,一邊熱烈討論應該怎麼吃。最終決定,鱒魚四吃。
魚頭這麼大,把臉上那塊兒肉挖下來大家分分吃魚生,其餘的部分,切一切,煮兩塊做魚湯,拿回去給荷香分幾塊,圓滿;
魚身中段,直接切了做生魚片,這麼大一條,切出來的生魚片,怎麼也夠吃了;
其餘的魚肉,連著骨頭一起,大骨部分烤制,直接吃了,骨頭細小的部分,用醬料燒燉。
這會兒四吃已經做好,一條好大的金鱒魚,變成了各色盤中餐。
魚湯里飄著枸杞,稍微放一點點鹽,那乳白色的湯頭就鮮得不行,像是山中清風化作凝露,哺入口中;
烤制的小魚骨酥爛麻辣,還沒入口,光是聞著那紅柳燒出來的焦香和花椒辣椒小茴香等調料撒出來的椒香,就已經口水直流;
紅燒的大魚骨,已經骨肉分離,魚肉軟得幾乎夾不起來,都融化在了濃郁黏稠的湯汁里,用著湯汁拌了米飯,沾著白饅頭,米面的天真純澈,強調了醬香和冰糖燉出來的魚肉馝馞,好吃得可以把手指頭都跟著吞進去;
最上等的魚肉中段刺身,稍微沾取一點點的刺身油碟,只取那一點點的咸鮮,而後入口,便是如吞雲啖雪,口感是不可思議的嫩,味道是難得一見的鮮,驚喜程度,不啻於疲行荒山,轉角突然看見一處仙境花園,繁花似錦,美人如伊。
「啊……吃的好滿足好飽哦。」今昭躺在防潮墊上,看著天空之中白雲遊走,彷彿一條條的游魚。
「飽暖思群P,大家來玩點兒什麼撲克之類吧,我帶了迷你的麻將。」老宋掏出那盒小小的麻將牌。
牌桌和鬥地主的局支了起來,今昭兩者都是廢柴,在一旁圍觀,老周懶得玩,和陳清平兩人一邊聊天,一邊看著魚竿,打算多釣幾條,回去給荷香加個菜。
一群人酒足飯飽牌九推得嘩啦啦響,玩到日薄西山,才打道回府。
一進荷花庄,就各自去前台拿鑰匙,領了房間回去洗洗腳上的泥。
今昭先去放了東西再反身取鑰匙,結果被荷藕告知:「你的鑰匙被你男朋友拿走了啊。」
「啥?!」今昭懵了。
荷藕拿出登記簿,翻了翻,遞給今昭:「你看,你們就是這麼定的。雙人圓床主題房,是朱能垣和玉卮,還有你和陳清平。」
「什麼鬼什麼雙人圓床主題房老周你個死鬼給我死出來!」太歲叉腰站成圓規大喊。
「喊什麼喊,你不滿意現在你自己單開一個,錢算我的。」老周一邊不耐煩地收魚竿,一邊冷眼瞪著今昭。
今昭囂張的氣焰頓時被老周這清冷高貴冰艷深邃不可描述的一眼澆息,乖乖地背著自己的行李去房間了。
這個什麼雙人原創主題房,在這一片客房的最後面,要走兩百米的迴廊,走到盡頭,房間是單獨的一棟小樓,一層是完全開敞的設計,裡面擺著胡床案幾地面鋪著竹席,陳清平應該是已經洗完了澡,穿著應該是荷花庄統一的那種浴衣,青色寬袍,跪坐在案后,煮著一壺茶。
今昭覺得自己這剛剛沖完濕漉漉的腳,實在不適合走進這樣的環境里。
「你回來了,去洗洗吧。」陳清平抬起頭,很自然地說道。
今昭哦了一聲,她雖然明知道這個狀況有點奇異,但是潛意識裡卻很自然很熟稔地放了背包,拿出換洗衣物和沐浴品,走進了洗浴間。
洗浴間已經放著了陳清平用過的沐浴液洗髮水之類的旅行裝,看了看,和自己完全是一模一樣的,這種日常的細節,令人覺得熟悉,但今昭確定,熟悉的只是理想國度里,她是不能夠把理想國度里發生的事情當真的。
儘管華練一再表示,理想國度,也是你真切體驗過的一生,雖然被遺忘了,卻不是不存在的。
「你這也是執意不當它存在了。」華練當時這麼說。
今昭揉著頭髮,覺得自己說不定真的是潛意識裡把這件事情壓得很深,不打算翻出來。
至於原因,或許是某種與生俱來的不自信吧。
如果伸出手被傷害了,或者,自己不夠好,一定會被拒絕的。
也許她的潛意識裡,總有這種情緒存在,才會一次一次,無視一些徵兆。
不然她早就應該發現,陳清平的心意了。
「嘛。說不定也不是因為這個,我本來也是情商低粗線條。」今昭沖乾淨頭髮,又把一切歸究於智商問題,自我安慰。
如果華練姐在這裡,大概會吐槽,這並不算是自我安慰吧。
擦乾淨身體,今昭也穿著那身浴袍出來。女生的顏色,是淡淡的肉桂色,舒服素雅的顏色,襯著眼前的景色,有一種安靜平和的時序之美,彷彿這樣的秋日季節里,就應當有這種清寧的心態,洗一個白桃味道的澡,泡一杯清淡的茶。
「今天的金鱒魚真好吃啊。」今昭隨意開了一個陳清平會感興趣的話題。
「晚上應該是魚片火鍋,朱師傅已經去幫忙片魚了。」陳清平回答。
「咦,你怎麼沒去?」今昭納悶。
「我在挑東西。」陳清平回答。
「你買什麼,還挑。」今昭看著陳清平很認真地看著pad上的圖片。
陳清平頭也不抬地回答:「鑽戒啊。」
「鑽,鑽戒?!」今昭手裡的茶杯差點掉在地上。
陳清平幫她扶了一下,一點茶水濺在他的手背,他抬眼看著今昭,眼神平靜淡然,像是一盤番茄炒蛋,帶著家常菜那種尋常普通的平易近人:「難道,不應該買嗎。」
「買!」今昭一拍大腿,「買買買!」
陳清平一笑,無奈地轉過頭,繼續看鑽戒。
今昭躊躇半晌,最終開始開口問:「我們要……」
陳清平嗯了一聲:「求婚什麼的,鑽戒買來再做吧。應該有一個宴席,把大家請來。這麼多年,我也得到了很多人的照顧。」
「……為什麼如此自然地插入了這種話題。」今昭吐槽,但奇怪的是,這樣的展開,她也不覺得那麼緊張尷尬了,好像也可以很自然地吐槽起來,很自然地接下去。
如果兩個人在一起,可以有這樣一個自然舒服的開頭,那麼應該也可以這樣自然舒服滴相處下去吧。
今昭想了想,自己不也是就這麼順其自然順水推舟地在一個男人頻繁出沒的什麼雙人圓床房裡洗了一個澡——用的還是人家的沐浴液。
也許很多愛情是轟轟烈烈的,但是普通的宅女太歲,還是比較喜歡平淡自然的細水長流啊。
順其自然順水推舟這八個字的最高執行者沐今昭咧咧嘴傻笑。
陳清平一頁一頁地翻圖片。
「說起來,應該讓華練姐和房東大人趕上才行,不然華練姐一定會殺了我的。怎麼說,她也是你的恩人嘛。」今昭想起來陳清平記憶里被撿到那一段。
正因為那件事情,是陳清平記憶的圓心,所以才顯得撿到他的華練,格外恩重如山啊。
「父愛如山,她是必須會出席的。」陳清平淡定調侃。
「噗。」今昭差點一口茶噴出來,「哦,還有炎黃,他現在也在北京不是嗎,怎麼說也是太歲的族長呢。雖然我第一次在你給我的記憶里,看見的炎黃,真的二到家了。」
「你還記得,我第一次給你記憶的事情啊。那個時候貿然那麼做,現在想想,有點自私。」陳清平放下pad,靠近了毫無自覺地,還在掰著手指頭數人數的今昭。
「還好吧,誰還沒有個中二期啊。」今昭回答,她心大,並不介意什麼被男神當做嘗試親了一口之類,說起來按照陳清平的姿色,她還覺得自己佔便宜呢。
「那個時候想想,覺得你很像是一條金鱒魚。」陳清平說。
「什麼?金鱒魚?」今昭有點不太懂這個邏輯,可下一秒,她反應過來,陳清平的說話聲,是不是響在太近的地方了,近的她都能感覺到他的呼吸了。
猛地轉過頭,今昭看見陳清平近在咫尺的臉:「那個,我說,靠這麼近看,很容易對眼的。」
「噗。」陳清平忍不住笑了出來,伸手揉了揉今昭的頭髮。
「幹嘛摸頭殺,我沒說錯啊。」今昭皺眉。
「嗯。的確。」陳清平說著,拽起今昭的胳膊,「我給你看個東西。」
今昭一臉懵圈地跟著陳清平上了二樓。
二樓就是傳說中的主題圓床,布置得很清雅,是令人覺得舒服的原木色和竹子色,一看就非常涼快。
「看什麼東西啊。」今昭摸著化妝台,這張化妝台上雕著青蛙跳蓮的圖案,手工精美,一看就是價格不菲之物。
「在這裡。」陳清平的聲音平靜淡然,帶著他一貫聲線里天然的涼意。
因此,今昭也沒有什麼防備地轉過頭——然後她差點因為吞了自己的尖叫而噎死。
綉著清涼的獨坐幽篁里的圖樣的紗帳半落,陳清平坐在床邊,一邊看著她,一邊沒什麼表情,淡定地脫著衣服。
紗帳籠住了半片夕陽,夕光將那半邊的身子染成淡淡的橘黃,那青色的袍子已經衣帶漸寬,落在腰際,料子太輕薄,沒能堆砌一道牆,遮住人魚線的春熙之光。
陳清平伸出手。
今昭像是中了蠱一樣下意識地也伸出手,被陳清平一把抓住,天地瞬間調轉,她一下子跌在了一團軟乎乎的綢緞被子上。
「金鱒魚,魚鱗輕軟,真皮柔嫩,不可強力去掀,只能一點點堆疊褪下去。」陳清平手上的動作,果然如料理金鱒魚一樣,一點點地褪去那層肉桂色的布料。
白皙的手指,在肉桂色之中靈活地鑽來撩去,映襯出漂亮的色彩對比。
他俯身堵住今昭要說出來的話,也不想去管那到底是怎樣的一句。
這個時候,不需要話語,甚至不需要呼吸。
金鱒魚被剝去魚鱗,露出鮮嫩的自己,在空氣里,隨著拂過唇齒的手,一路翻山越嶺,繞谷涉溪,虎口因為握刀而摸出的薄繭蹭過膝窩,痒痒得讓今昭忍不住弓起腿來,剛要襯著一口換氣的功夫反駁,卻被陳清平的食指順勢滑下去的地方,嚇得一僵。
「波。」
那是個奇妙的聲音,叩門的聲音。
門扉開啟,白駒入隙。
那動作很輕柔細微,的確是陳清平的手藝才能夠抵達的那種毫釐的差別。
那動作似折花門后溪,竹馬繞青梅,恰屈指向暗壁,千揉不一回。
金鱒魚立等就繃緊了身體,大口大口喘著氣,好像是在掙扎著生命里最後的幾秒鐘,很快就要離岸,離開熟悉的自己,被帶往一個全新的水域。
今昭特別不合時宜地想到當年她曾經吐槽過,《長干行》那麼純潔的一首詩,就被毀了。
現在,她覺得她自己也開始毀詩了。
她感覺到他覆在身上,繃緊的肌肉顯示他也一樣緊張。無數的鶯囀蝶戲,總迎來而那一瞬間的鶴啼,卻不是展眉而是蹙眉,代表著許久以來的分離,終於合二為一,同塵同灰。
她覺得這應該不是一個屋子,而是一條船,在水上飄飄蕩蕩。
心裡彷彿有個漁者,在悠悠的唱:「再履君遠行,長溪灧澦堆——」
堆疊起潮水與聲浪,潮不可觸,聲不可追。
又彷彿是一抹清溪巒山樓,蝶吻落去青草頭,海棠心口痛嗟呀,游魚山谷巧籌謀,恰恰是一曲《南呂》曲子調,半闕男女往來詞。
旋即月華落雁平沙,吮啖著孤鶩殘霞,隔水探問好人家,小舟如畫,唱入蘆花。
今昭閉上眼睛,聽著耳邊「嗯——」地一聲,涼涼的聲線,像是被囚禁在寒潭之中的靜水,終於找到一闕出口,傾瀉而下,又像是一曲清平宴樂,彈到末尾,琴弦裡帶著悠悠的餘韻,繞樑不去。
自己被分成兩半,一半已經追著那音色去了,一半尚自撐著清醒。
清醒的今昭,在徹底瘋狂之前,腦子裡閃過的最後的念頭是:
卧槽,怎麼算安全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