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四回天晚夕食驚變起,莫管三頭六臂來
「王府里看上去沒有什麼異常。」
巡夜一圈兒的華練回來,踩在房樑上。
陳輝卿把視線從下面那幾位身上挪開,看著華練:「我覺得我們站在下面也沒有關係,所以呆在這裡只是你的興趣?」
誠然如東皇太一所言,他們不可能被任何人看見,所以坐在下面齊王和齊王的朋友身邊也好,站在這個屋子裡隨意查看也好,都沒有任何區別,可華練卻選擇呆在房樑上。
「不是啊。」華練指了指下面的境況,「從這個角度,可以仔細看見他們的手的動作。」
「手?」陳輝卿略一思忖,立刻明白過來,「手的碰觸造成的消滅么。」
「從之前鬼冢暗裘的情況,戴著黑色手套的手碰到對方,就能把對方化作飛灰。今昭也說過,她看見的那個神秘人,也是伸出手來。也許這是梟光一族成精以後的風俗習慣?你想想看,陸塵的外婆那邊,五感可以在身體的任意地方移動,這麼說的話如果梟光成精了以後,吞吃東西不需要嘴巴,而是需要手呢?」華練坐在房樑上,給自己順手倒了一杯廚房裡摸來的酒。
陳輝卿盯著下面那位雪蓑先生和雪蓑先生的家小,他帶來的那位朋友尚且還伸出手來拿過食物,這位雪蓑先生的左手卻從未伸出。即便是齊王向他舉杯,他也只是單手握著酒杯回應而已。
朱師傅的記憶里,這個雪蓑先生,說沒有家眷的。
齊王帶著家小,與隱士雪蓑先生一家和那位朋友這一天趁雨在草廬飲酒品琴,談歌論賦,至到傍晚,才因為天色,回到屋子裡來。
這會兒那鶴妻已經備好家常風味,最打眼的是一砂鍋的大塊肉。
那是燉的一大鍋帶皮的驢肉,放了十足豐富的調料,拿一塊兒老糖加進去,足足燉上兩個時辰,把湯汁收入驢肉中。撈出來的肉塊兒形狀不散,肉質鮮嫩,有漂亮的淡粉色,咬一口汁多肉足,再喝一口雲門山山神的老窖藏,配著那醇而不賊,辛而不辣的陳年佳釀,比著窗外黑鍋底一樣的天色和雷聲大作的豪雨,確是很有齊魯大漢的豪情。
儘管主家齊王一家子都帶著天潢貴胄的氣質,吃得儀態優雅,但做客的雪蓑先生,卻是十分豪放,一邊大啖,一邊稱讚鶴妻的手藝精絕。
華練不知道鶴妻的手藝如何,但她確定這是朱師傅的手藝,所以必定是不錯的。只不過這會兒的朱師傅,還有點大男子主義,羞於承認自己擅長炮製美食吧。
就算是燉了帶皮驢肉的手法都類似,但這素炒的銀瓜騙不了人。
朱師傅做素菜,到底帶了幾分他在雲門混過十年的人間痕迹,潤鍋的油和起鍋點的油必然不是一種,出鍋的銀瓜還點了些香芝麻油的味道。比起陳清平來,顯的要滋味濃稠一點。這銀瓜也是如此。
土產的銀瓜清脆微甜,但若做熟了,裡面水分被加熱,會顯得銀瓜白寡無味,朱師傅的調味點油,恰好給銀瓜添了一筆,吃的有滋有味起來。這種手法不是他,那就不會是旁人。
吃完從廚房砂鍋里撈出來的驢肉和素炒的銀瓜,華練坐在房樑上打了一個飽嗝。這雨下的愈加大了,今兒這雪蓑先生恐怕走不了,要留宿在此。
若真的留宿,只怕她和陳輝卿倆人人手不夠,看不過來。
正想著,朱師傅不當心把酒弄到了那雪蓑先生的袖子上。
華練瞪大眼睛,看著雪蓑先生擦著袖子道:「不打緊,不打緊。」
說著,雪蓑先生捲起袖管,露出一段枯萎彷彿乾屍的手來。
「啊。」那山鬼忍不住叫出來。
雪蓑先生擺擺手:「是場怪病,倒是不會過人的。」
那被朱師傅稱作父親的青年責怪地看了山鬼一眼,十分抱歉:「拙荊無狀,讓先生見笑了。」
「也無妨。若非此事,我也不會隱居於此,與列位相識了。」雪蓑先生說道,「那還是我孩童之時的事情,村裡有一家人建新屋。我們幾個孩童,在木料石料之間玩耍,發現有一隻碩大蝙蝠,受傷停在那裡。我好奇去捉那蝙蝠,結果被它咬傷,手就瞬間成了這個模樣。當時家中長輩們見了這等妖異,便奮力用漁網將其捉住,用火和符咒給燒死了。只是我的手卻治不好。我家中也曾求醫,龍虎山天師說,只能尋地靈之處隱居,少見人事,方能好些,不然只怕壽命也不久。眼下我已經隱居多年,自然是好了不少,這手上的怪傷,就停在了手肘這裡,沒有繼續發展了。」
「如此說來,倒像是某種吸取精氣的邪祟了。」齊王朱榑說道。
雪蓑先生動了動那幾乎就是黑色枯骨的右手,滿不在乎地一笑:「也無妨,我左手也練得一手字,也拿的筆墨紙硯,並沒什麼關隘。」
「那也是先生大氣,胸襟氣度,不似旁人。」齊王朱榑舉杯。
一時間大家紛紛舉杯,唯有雪蓑先生帶來的那個朋友,全身發抖,似乎十分激憤,磨牙半日,吐出一句話來:「你,竟然做了這樣的事情!」
雪蓑先生一愣,可他的幼子已經被他的朋友抓住,瞬間,就化為黑灰,隱隱泛著金粉的光。
「咦?」雪蓑先生一個激靈,旁人也都是滿臉的發矇。
華練大致能明白他們的感受,雖然那個朋友突然發難,吃了一個小孩子,但這一瞬間這個小孩子的存在就被抹去,他們也就不記得這個孩子了,如此一看,便會難免覺得,應當是什麼也沒有發生,可到底這事件衝擊力甚大,腦子裡一時轉不過來,於是就會出現這種明明感覺出了事情,但卻完全記不得的混亂。
「不好!我記得前陣子洛陽有人說過這樣的事情!」那當爹的青年大喊道,「垣兒!阿爹!快離開這裡!」
這麼喊著,那青年撲向了那個朋友。
華練清楚地看見,那個朋友的雙手十分正常,甚至還握著酒杯和筷子,但是他的身體上還有另一雙手,或者說,這普通的雙手的影子,在活動著。
那雙影子之手,抓住了那個青年。
萬事皆休。
緊接著,鶴妻、山鬼都不能倖免,齊王朱榑再不顧的旁人,一把將朱師傅推了出去,自己也反身躍出,雙手結陣,咳噠一聲,關死了門窗。
「抱歉……」齊王朱榑在忘掉一切之前,低喃。
華練頓時明白,為什麼齊王朱榑和朱師傅能夠倖免,因為那個四手的怪物被法術囚禁在了屋子裡面。
然而屋子裡的悲劇,卻還繼續著。
發了瘋的四手怪人,又害了雪蓑先生的長子和妻子。
雪蓑先生自知不能倖免,他大喊著:「我絕不要做你的掌下亡魂!決不讓你報仇得逞!」說著,雪蓑先生一頭撞向門柱,滿臉鮮血地倒在了地上,可饒是如此,他還是生怕自己不死得更快一點,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又拿自己的頭撞了一遍。
「那蝙蝠怪……被燒死了……可你這怪物……也不能報仇……」雪蓑先生說完這句話,就閉上了眼。
「啊啊啊啊啊我的孩子——」那四手怪物大喊著,地面上突然一大灘墨汁似地黑暗,那怪物陷入了那片黑暗之中。
整個事情的發生,突兀,急速,窗外的雨都沒有來得及下得更大一點。
一場好友相聚相歡,只因為一個舊日故事,陰差陽錯揭開了一對互不知情的仇人。
華練見過無數事情,無數無能為力,只能旁觀的事情,可沒有一件事情,讓她覺得如此突兀地展開,又如此令人感覺到無葯可解,唇亡齒寒。
就算是此時此刻她站在下面,如果她沒有防備,也絕對不是那個四手怪物的對手。
可那個人,看上去分明是如此普通的中年文士。
就如同岐陽公主府邸的公子,那般俊美好看,慘綠少年。
這個四手怪物,應當就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可他在不同的時候,卻呈現出不同的容貌來。
不管是畫皮,還是變化,擁有這種能力——華練只覺得全身發冷,她怎麼能夠分辨出來?
今昭。
華練想起今昭。
也許只有她能分辨出。
「混血的畫魂。」陳輝卿說。
「畫魂?」華練一愣。
陳輝卿看著下面墨汁一樣的漆黑地面:「消防樓梯間,今昭看見過,那是個畫魂。」
「所以,他可以用畫皮來改變容貌,隱藏自己的身份?還有讓人變成齏粉?如果他真的是畫魂,又同時也和鬼冢暗裘一樣,那麼他的身份就太容易隱藏了。」華練搓了搓臉,「我們得去蘇州一趟。塗佛那件事情,這麼看也是烏龍。我們得立刻去蘇州!」
從拙政園出來,往平江路去的方向,華練一路走著,一路四下觀察,她想起黃家死去的保姆。
那個只有黃夫人記得的保姆綠藤。
這也是一樁懸案,至今無解。
眼下,華練卻覺得,應當可以解釋了。
綠藤也被人忘記了。
這麼說,那個四手,應當就出現在這條路上,這條綠藤走過的路。
這個季節的蘇州,天氣還有點熱。
華練心中焦躁,臉上也帶出煩,她不停擦著臉,不知道是為了擦汗,還是單純想要擦掉心裡的鬱結之氣。
陳輝卿嘆了一口氣,四下看著。
碎冰機的聲音響起,陳輝卿探頭去看,那是衚衕里一家小酒店,或者說,小客棧,門口放著的黑板上寫著誘人的詞語,比如說雪山冰咖啡,碧螺春紅豆冰沙,還有烏龍茶蛋卷冰淇淋。
「我幫你買一個冰淇淋。」陳輝卿對華練說,說著,陳輝卿走了過去。
那一瞬間,華練的心裡湧起十分奇怪的直覺,彷彿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陳輝卿,彷彿他的背影就要從眼前消失,同時,也從她的生命里,消失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