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六回遙憶花開彼岸上,不知牛糞是何人
端午節是正兒八經的大日子。
每年這個時候,蓮城都會舉行大型的遊園娛樂活動,全城不夜,接連熱鬧一整個五月。今年雖然因為梟光的事情,大家心有點散,但熱鬧總是要湊的,出事兒頻繁的也都在幽都,反襯得蓮城有一種安逸富足的江南盛景,人們也都願意暫時忘記煩惱,在這一片富貴溫柔鄉里,好好樂上一樂。
清平館今年應了新任的連城城主趙勛的邀請,在蓮城開了門,雖然不會正兒八經的做宴,但基本的本幫菜還是有那麼幾道應景的。尤其是獅子頭這種好備的,在湯里文火溫著,來這邊吃飯的,總要吃上一碗。
應景兒的粽子也是必定有的,挑精細完整的白糯米,仔細淘洗,用竹葉包起來,放上燎過的火腿方兒,封住熱鍋文火,燜整整一夜。這樣包出來的粽子,肉成汁液,沁潤白米,沾染了白米的軟甜,爛而清香不膩,白米裹了肉脂,滑乳如凝,鹹淡適口,有種別樣味道。
儘管說起來,方子並不複雜,但一夜看著柴火,不能大不能小,卻也是細緻功夫。更別提白米里半點兒碎粒都不能有,否則味道就不均勻,這種簡單食材近乎苛刻的細加工,正有幾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意思在裡面。
「凡是平平凡凡的事情,若是能做出十二分來,那也是漂亮的活兒。」蔓藍一邊說,一邊拿著小刷子小絨布,給她養的蘭花洗澡。
這花是她前幾天回百花谷那東西的時候發現的,本來以為已經死了,結果拿回來照顧幾天,竟然又活了。樂得蔓藍把姐妹間的離愁別緒都忘了,一心撲在這個小小蘭花上面。
今昭有點無語,不忍心告訴她,這可不是蘭花,從屬性來說,這是懷夢草,雖然應該是和蘭花長串了的新品種,但是,也是懷夢草。
可是看著蔓藍這麼高興,她又覺得,算了吧,不就是嫁接出來的什麼蘋果梨么,何必計較。
可沒想到,她沒計較,蔓藍就出了事。
這一天是剛過端午的次日,頭一晚大家玩的開心,睡得太晚,所以蔓藍早上沒起床,大家也沒有在意,不過一天過去,蔓藍都老老實實睡著,這可就有點不對勁兒了,等大家過去看,老周把一把脈,看看眼睛,翻了一個白眼:「她入夢了,沒什麼大事,只是會醒的很慢,看這個節奏,最快也要明兒早上才行。」
「這怎麼這麼隨便就入夢了?」老宋撓頭。
「大概是因為端午節,她又想起些陳年往事,比如之前的城主之類的。」老宋回答。
陳清平看著那一盆蘭花,又看了看今昭無語扶額的表情,淡定地問:「這蘭花有問題?」
今昭苦臉:「沒有問題,只是,這不是蘭花,這是懷夢草。」
老周聽了蔓藍把懷夢草搬回來當蘭花,也是十分無語,招呼大家:「那就這樣吧,散了散了,回頭等她醒了,把這個蘭花,哦不,懷夢草,搬走就好。」
如果沒有輔助法術,懷夢草惹人入夢,基本也都是進入自己的深層夢境,比如潛意識什麼的,蔓藍又不是太歲,她只是一個花妖而已,所以大家也不甚擔憂,吩咐了今昭時不時過來看一眼,就各自散了。
蔓藍的確入夢了。
而且這個夢裡醒來的時候,略微驚悚。
她一睜開眼,就看見了一個人臉。
這個人,在她的記憶里,應該已經死了,只剩下一灣元靈,不知道能否有機緣,和長江黃河那樣,得到華練和西王母的幫助,積攢道行去復活。
想來是沒有的,因為這個人就算是在西王母的挂名弟子里,也屬於沒有什麼大本事,只是一張好顏色,靠臉吃飯。
蔓藍也並非對他多麼瞧得起,更談不上什麼瞧不起,只是許多年一同長大,有幾分青梅竹馬的機緣。
可是,這個人應該已經死了。
前任的連城城主,同為百花谷花仙的琅琊王氏血脈,彼岸花的花仙王彥之。
蔓藍看著這張熟睡的臉,猛地起身,滾到床尾,定了定神,覺得眼前這個境況,似曾相識。
哦對,她決定投奔清平館,也是因為這件事情。
回頭再想想,再想想很久以後的後來,跟著青婀等人看的那些片子,她有一種想要一頭撞死的衝動。
其實這一天之前,也是一個端午。
西王母的徒弟們辦了一次宴會,宴請了不少昆崙山的神鬼,當晚玩得很嗨森,唱歌就唱到凌晨兩點半。
蔓藍被十二花仙灌了很多的酒,雖然都是果子蜜吧,但是積少成多,她就醉了。也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麼,多半是和清平館一樣的事情,喝高了就胡亂滾著睡了,於是這個男神花仙,就睡到了她這裡。
什麼男女大防這種東西,在八荒界幾乎是沒有的。
一盆牡丹花之類的在成精之前,要是長在內宅院子里的,什麼事情沒見過?怎麼可能還有這種講究?
所以蔓藍當時憤怒驚恐的點,並非是自己的青梅竹馬睡在了自己身邊,而是她覺得自己會懷孕的!
男的女的睡在一起,就會懷孕的!
當時天真無邪未經調教的自己,是如此深信著。
更倒霉催的是,同為出身百花谷的花仙,也是這麼想的!更鬧心的是他不僅這麼認為,還受到了王家那種教育,認為若是君子,就該負責,所以男花仙同學,就跟西王母求了親。當時蔓藍就炸了,結婚!結個屁的婚!她還這麼年輕!她結什麼婚!
然後蔓藍就逃去了玉卮那邊,抵死不從。
幸好後來大家多方說和這件事情才作罷。
蔓藍想了想,歪頭看著夢裡的前城主,嘆了一口氣。
若是沒有這件事情,他也許,還不會死。
想到這裡,蔓藍起身下地,一揮手施法將那被子蓋在前城主身上——儘管是夢,但人也可在夢裡自我安慰,求得內心的平靜。
只是,如果當初自己能更懂事,比如早一點加入清平館這個大染缸,也許做事情就會更為穩妥,褪去天真。
大概就是因為懷抱著對王彥之的死的愧疚,所以自己才會做這種夢。
蔓藍站在屋子門口,看著遠方的雪山林海。
其實清平館是可以穿越時間的,那麼如果我要是回到過去,這一切……
這個念頭,曾經在王彥之剛死的時候,反覆想過,但時間的節點和太歲的史書裡面的記載,卻無法改變。
今昭知道王彥之死了,這件事情,便無法更改了。
可是……
「你醒了。」前任城主清冷裡帶著點兒溫柔的聲音響起,「什麼時辰了?」
蔓藍轉頭,覺得心情有點複雜,乾巴巴回答:「快中午了。」
「你……」王彥之看著蔓藍身上皺巴巴的衣服。
「我在椅子上睡著了。」蔓藍撒謊。
「嗯。」前城主起身,走到一旁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我先回去換洗一下。」
事情,和真實並不相同。
在真實的記憶里,當時蔓藍是尖叫著的,還跟王彥之打了一架,大哭了一場,之後很多天里,都十分驚恐,生怕自己懷孕了。
直到進了清平館,她因為水土不服,有段時間腸胃不好,又開始懷疑自己懷孕,是玉卮發現了端倪,用一罐子梨花白撬開了她的嘴,然後找青婀用萬能的硬碟,科普了懷孕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
跨越種族的八荒狗們,如果不藉由一些特殊的手段,是不可能懷孕的。
比如說一朵蘭花和一朵彼岸花,就不屬於一個根源,如果沒有秘術或者聖旨之類的,想要懷孕,不能說不行,但是不是特別行。
不可能會有人類和普通的哺乳動物那麼自然流暢的。
「真是傻得不忍回顧。」蔓藍一邊喝水一邊鄙視自己。
不過,夢裡不會這樣了。
她從一開始,就否認了和王彥之睡在了一張床上,這樣,也會沒有機會,讓王彥之心存愧疚,堅持負責。
這樣的話,至少在這個夢裡,他會擁有一個不一樣的結局,不會枉死在他守護的城市之中。
夢境里的時間,跳到了幾天之後,那本該是王彥之向西王母提親的一日。可是因為蔓藍並沒有承認同塌而眠的事情,王彥之也就沒有想過提親,兩人和其餘西王母的徒弟們一樣,忙著給宴會打掃戰場:收拾東西,打賞奴婢,給商戶結賬,諸如此類的零碎事情。
蔓藍抱著幔帳的冊子跟庫房核對出入,王彥之則和那些提供席面的大酒樓結算席面招待白客之類的價格。兩個人偶然遇見了,也與過去一樣,寒暄幾句,偶爾議論個師姐師弟的閑事。
時間又到了一年後,這本該是蔓藍不能忍受在昆崙山的日子,不想面對親事和現實,跑去清平館躲避的那時候。可因為這夢裡根本沒有親事,蔓藍也就只是偶爾去清平館找青婀和玉卮玩玩,自己則安心搭理她的百花谷,給瓊華八宮各處添置花木,給清平館提供點兒果子菜蔬。
那年在端午節相遇的那個端午,蔓藍受邀和今昭等人一起去遊玩,青婀想讓蔓藍也來清平館,使盡渾身解數遊說,蔓藍還是沒有答應,正如其餘的沒有被青婀拖到清平館來的師姐妹們一樣,說覺得昆崙山的日子挺好的。
「可是這裡的生活更鮮艷啊!」青婀不服。
蔓藍點頭:「我也知道啊。」夢醒的她就是喜歡這種親熱的鮮艷,所以才留在了清平館的。
可是這是夢裡,時間恍惚快進,如一場電影里的蒙太奇橋段,她就是想看看,如果她不那麼選擇,如果她做了別的選擇,會不會那個因為她而死的人,能幸運地活著。
這只是一種膽小的自我安慰,可這種安慰的誘惑力太大了。
大得蔓藍在夢境之中,竟然無法拒絕。
之後,之後便是清平館去了南北朝和唐朝的時候,那段時間特別平靜,而且蔓藍知道,等清平館回來的時候,因為時空不同,所以其實清平館並沒有關門多久。但因為蔓藍經歷過,所以她還是覺得,清平館關門這幾天,是走了很久很久的。
再然後,是五都峰會,那份熱鬧蔓藍還記得,但昆崙山里的日子,卻是和昆崙山里的落雪一樣的,平和,純潔,不變。
冰雪不會消融,正如這份平靜不會被改變。
蔓藍開始覺得吧,這得虧是做夢,有蒙太奇效果,不然真的讓她蹲守著一年年的時間,等著清平館去了義大利又去了日本,還被丟在民國一陣子,她還真的撐不住——她早就習慣那種熱鬧,受不了這種平靜了。
夢境里的畫面,一晃兒就是清平館從明朝回來,青婀寄來的土特產之中,有朱橚提供的各類藥房和奇珍異草的種子。
那個時間,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