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五回蝙蝠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層層的紗籠幔帳,層層的粉玉珠光,層層的沉水月華,色韻香髓層層勾勒出一個盛大的帝國,最高權力機構之中,那宮闕深深,金樓玉砌的景象。
那彷彿是一把摺扇,輕薄雲煙紙,金箔撒長繯,一折一折的湖光山色,一點點打開,一個浮光掠影的夢一般,繁盛,綺麗,風流。
沒有人會想到,這樣的宮闕的主人,這樣的帝國的君王,會是這個兩股戰戰,肥圓臉上流下冷汗,一臉懦弱的男人。
這男人就在這一層層的飛花如夢裡,用一把連刃口都未開的裝飾物,當做一把正經的寶劍,指著天底下最難去死的女人和天底下最不可能會死的男人。
他難道連一口好劍有沒有開刃都瞧不出?
華練面對這個至高帝國的主人,已經尷尬得連話都說不出。
她不由得想到,這個人的命是真的很衰,然而也真的很好。
這時的唐朝,正處於最為蓬盛的時候,前面的貞觀之治為這帝國鋪下了一條繁華錦繡的地毯,守成有制的高宗和錦上添花的女皇將這份繁華錦繡烹調出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姿態。
李顯接過這饕餮盛宴,他身後還必定有李隆基這樣的皇帝,沿著先人的足跡,締造出開元盛世來。
他夾在中間,即便是無所作為,也不會落入文人的口誅筆伐。
人們談論他的悲慘和幸運,他的愛情和懦弱,他一生的跌宕,然後留下一聲嘆息,目光憐憫。
華練想起後面活著被彈劾書寫罪已詔,死了還要被詬病被刪減被矯飾的那些宋的明的皇帝,她現在就想去看看朱瞻基,然後告訴他:「去!炸雞!你就去玩你的蛐蛐!就這麼點兒愛好還讓不讓人活了!甭管那些老匹夫!」她也想拍一拍朱由檢的肩膀:「哥們,投胎是個技術活兒。」
陳輝卿眼神放空。
華練看著就這麼一會兒,李顯拿著那把鑲嵌著珠寶的寶劍,手已經開始抖。
喂喂連劍都拿不住這樣好嗎!
華練拽了拽陳輝卿:「算了,當面鑼對面鼓吧,不然我都覺得我們欺負人。」
陳輝卿很滿意「我們」這個詞,點了點頭。
李顯握緊寶劍,吃驚地看著眼前那一重煙羅帷幔。
那如青雲出岫的帷幔后,有個穿著一襲猩紅半臂,金邊兒袔子,黑色埋金線襦裙的女人走了出來,那女人一身衣服,色彩濃烈,刺繡精美豪奢,梳著朝雲髻,深目高鼻,姿色郁妍,若是她臉上不帶著那麼焦躁不耐的情緒,恐怕瞧著會更為傾倒。
不過,當她回首,望向她身後那人的時候,她的神色卻是一變,帶了幾分嫵媚,用半是調笑的語氣說:「卿卿,你這身好看。」
那人一襲尋常素衣,那是去國子監抓一個學子,衣服箱子里都會有的款式顏色,毫不出彩,可那人傳來,如天人臨凡,尤其是眉目,堆雲濯雪似地,帶著不近人情的端莊高華和遠在天邊的清冷遙遠。
李顯手裡的寶劍咣當一聲落在地上,他失聲喊出:「神仙救命!」
華練一窒,無奈地看了看陳輝卿。
陳輝卿看著華練,表情無辜:「他讓你救命。」
華練翻白眼:「我保證,他喊得絕對不是我。」
陳輝卿看著華練眼風掃來,內涵無限,又看了看李顯伏在地上,全身顫抖不已,淡淡開口:「你有什麼事。」
華練看著陳輝卿這副「有事起奏無事退朝」的架勢,忍俊不禁。
李顯驚恐萬狀地看著四周,突然發覺自己的姿態有損帝王形象似地,慌手慌腳爬了起來,兩手的手指胡亂絞在一起,想了片刻,才說道:「是那一日……」而後磕磕絆絆,算是把華練和陳輝卿看見的那次梟光事件,和後來一系列的梟光事件,給說了出來。
「在你眼中,它們是蝙蝠?」陳輝卿皺眉問。
李顯點頭:「是的,那怪物有翼漆黑,朕在均州時,曾聽古楚一族說過,周時有黑翼小鳥,群飛起起,見之則死,謂之大凶。」
「周?」華練皺眉頭,不過,周時並非封禁六合,如果梟光那個時候飛出來,倒並不是特別稀奇的。
「這麼說,你聽人家說,這種東西,看見了就會死,對嗎?」陳輝卿問。
李顯一聽見「死」字,便顫抖了一下。
陳輝卿看著李顯,在思考為什麼梟光會選擇這人。
「因為他是皇帝?」華練附在陳輝卿的耳邊說。
「可是看上去,他們的附體,並沒有成功。」陳輝卿皺眉。
說話間,那種刺刺拉拉的聲音響起,陳輝卿一抬頭,便看見屋頂的影子里,一群梟光猛地飛出,但瞧著勢頭,並不是沖著陳輝卿或者李顯來的,而更像是在逃逸。
「這個交給你,我留下!」華練說著,指了指那些飛走的梟光。
陳輝卿抬頭看了看嚇得蜷縮在地的李顯,又看了看那些飛走的梟光的方向,輕嘆一聲,伸出手來:「你起來吧。總歸,你也時日無多,被蝙蝠吞噬還是被妻女毒死,悲慘程度並無區別。」
李顯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把自己的悲慘生死和骨肉反目,說的無比雲淡風輕的「神仙」,他這一刻簡直在懷疑,這人並非仙家,而是餓鬼!
陳輝卿見李顯並不打算起來,也不再理會他,去追那些梟光,一眨眼間轉身,消失不見。
華練對李顯露出一個笑來,笑得鬼氣森森。
李顯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從袖子里拿出一個奇怪的閃著光芒的球,裡面似乎有什麼活的動物在裡面,發出奇怪的聲音來。
那女人伸出手來,她的手上,也有球的那種變幻炫目的光芒,她把手伸進那個球里,抓著一個東西拿了出來,走向了自己。
李顯發現,那個女人拿著的,是那種凶兆蝙蝠。
那女人拿著那個蝙蝠,又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肩膀!
「你,你大膽放肆!」李顯驚恐地看著那個女人將手裡的蝙蝠,往自己的肩膀上按,一邊按還一邊嘀咕:「能附體嗎?真的能嗎?」
李顯看見那隻蝙蝠十分離奇,一半的蝙蝠翅膀已經不知道怎麼的,嵌入了自己的肩膀之中。
「看來不行。」華練遺憾地看著李顯,把那隻蝙蝠抓了出來,塞了回去,「看來這種不太能附體,不過也不算完全不能,還是有點變化?還是說李顯這個狀態是不能附體的?」華練神神叨叨地嘀咕,「回去要好好記下來。」
「你……」李顯顫抖地看著華練。
華練轉向李顯,正色道:「大唐的皇帝陛下,這種生物,是至邪的妖物,若是不能找到其弱點誅滅,帝國危矣。」
李顯一愣,顯然是被華練這句話驚到了。
「陛下身中劇毒,時日無多。」華練轉著手裡的康樂球,「可是知道?」
李顯低頭。
華練看著李顯:「這種妖物,乃是吾道中人之死敵,陛下大可放心,此物必會被趕出天宮,不會危及陛下性命。」
李顯不語。
華練看了看手裡的康樂球,皺起眉頭,轉身欲走。
李顯猛地開口:「是不是,這些妖物,只能附體於朕?」他的表情有些猶豫,但咬了咬牙,還是堅定地說,「只是逐出皇宮,並不足夠。朕不能讓這些妖物,禍亂朕的子民!兩位神仙要是有辦法將這些妖物誅滅,朕,朕可以配合!」
華練轉頭看著李顯。
李顯被華練這一眼嚇得顫抖得更厲害,但他還是咬牙表示:「如果,如果它們能聚集在朕的體內,到時候,是否能一舉殲滅?!」
華練揚起眉毛,半晌,她才搖頭:「它們,似乎不能完全附體與你,不過如果可以,我們嘗試一下,它們圍繞著你,必定有特別的目的。」
李顯狠了狠心,點頭:「那好,朕便封你們為國師,務必要誅滅這妖物!」
只是,很可惜的是,這位軟弱的帝王在終於勇敢地站出來,要守衛自己的國家之後,三日不到,便因為毒發而身亡。而他相信的兩位國師,並沒有能夠發現,梟光選擇他作為受體的原因,只是知道,這些梟光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像是病毒感染一樣附著在他的身體上,僅僅是一小部分,並沒有任何用處,甚至對於李顯來說,都沒有什麼傷害。
「如今我們也只能盡量去追蹤李顯轉世輪迴的痕迹,看一看到底有什麼端倪了。」華練覺得這一場鬧騰,真是無奈。
「你是被電視劇洗腦了么?每次努力,都有回報,那是小說里才有的情節,大多數的努力最終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付之東流,我們只能與概率拚命,寄希望於努力一百次,總有一兩次能有個好點的結局。」酒吞坐在榻榻米上,用手指輕輕在那兩個還裝著梟光的康樂球上敲來敲去,大概是那些梟光也能感覺到酒吞的來源,因此都噤若寒蟬,連一點聲息都不敢發出。
「戶部那邊查的記錄如何?」衛玠問,「兩三天了,也該查到了李顯轉世的消息了。」
正說著,陳輝卿從外面進來,進門口看了看酒吞,然而轉過臉,遞出來一份裝訂得緊匝匝的小薄冊子:「這是李顯的。」
「這麼薄?!」華練有點不敢相信,一般人的輪迴記錄,怎麼著也有個幾大本,李顯作為一代帝王,應當是有一定的福祿壽緣的,不會輕易轉為豬狗,所以怎麼著也得有兩三本才對。
「就這麼多。」陳輝卿翻開最後一頁,指著上面的記錄給幾個人看,「最後表明,他投入杜黃裳家中,成了岐陽公主之子。」
「啊!杜宋!」華練和衛玠對視一眼,前者立刻打電話給清平館,後者馬上去通知書畫大會的組委會,又請了姬發與炎黃過來。
可是,包括岐陽公主都蒞臨到位,眾人與不明就裡的杜宋面面相覷,完全查不到杜宋有任何不對勁兒的痕迹。
一干人等諸般事件,就此陷入無解僵局。
鬼王姬翻著那本戶籍,喃喃道:「岐陽公主獨子杜宋,如果不是他,難道還是什麼私生子不成?」
「總之這條線暫時交給里行使這邊了,這世界上沒有無解的僵局,到了最後,哪怕是靠著時間,也能破局。」華練忙了幾天無果,反而淡定起來,「而我們八荒界的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和時間。先放在這邊吧,省得查得太狠,反而打草驚蛇。今兒的事情,包括杜宋你,都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金逸。至於別的么,端午節快到了,大家該吃吃,該喝喝,千萬不要有甚麼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