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五回王之有鼎,其紋具兮
「不,不是這樣的,這樣還不行,這樣還不夠。」
「這裡的血不夠純。」
「這裡的土地不夠神聖。」
「這裡的奴隸沒有純潔的心。」
一個身著玄鳥圖案的高大男子,帶著一張青銅鳥首面具,一面幾乎瘋狂地自言自語,一面圍著一個雕刻著粗糙的花紋的巨大銅鼎嘀咕著。
那鼎絕非尋常規制,高如宮闕,大似吞天,那身材本是高大的鳥首面具男子站在那鼎前,甚至不如那粗大的鼎腳醒目。
那銅鼎上雕刻著一些粗淺的花紋,還不成圖案,似乎沒有完成,又似乎雕刻家本身失去了靈感。
「國師,如何?」一位心事重重的君王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
那鳥首面具男子面露哀容:「鼎不能成,如此,只有問卜了。」
「上卜么……」那君王也蹙起眉頭,「但是……」
「王,水患之季將至,若是此鼎依舊……」那國師欲言又止。
那君王也深知,此鼎耗費人力財力無數,有定國神器的期許,若是因為這等離奇的原因不能鑄就,那本來就作亂作伐的貴族們王室們,更會大興事端,到時候將他從王位上推翻,也並非不可能。
王都內亂不休,又連年水患,任憑是誰面對這樣複雜棘手的局面,都要未老先衰幾分,那君王也是如此,瞧著不過是而立之年,卻已經鬢髮斑白,滿面愁容。
今昭認出此人,正是殷商歷史上一位舉足輕重的君主,盤庚。
還是作為人類的時候,今昭對殷商的印象,便只有區區三人,一個是其母吞玄鳥蛋而生,著名的上古賢君商湯,一個是將王朝推向毀滅,出現在各種傳奇小說里的末代帝王紂王,還有一個,便是歷史書上說,奠定了商朝繁榮昌盛基礎,遷都於殷的中興之主盤庚。
眼前這一段奇妙畫面里,出現的那位國師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人,但這位君王是盤庚,卻是可以預料的。
先秦時期,鼎即使食器,也是禮器,是十分被君王們看重的權利的象徵。
王可用九鼎,這是成語,一言九鼎的由來之處。
青銅器發達的商代,鼎是十分重要的問卜扶乩重器,同時,因為流傳下來的青銅鼎十分稀少,也成為了頗具神秘色彩的古董。
其實華練並不是要這商王鼎,她只是湊巧在找割鹿刀的時候,發現了一份拓印而已。而這一份拓印,印的是一個商王鼎上面的畫面。
那圖案繁複綺麗,窮極技藝與想象力,便是華練也看得十分吃驚。並且,從上面的圖案規制等級,這鼎應當十分碩大,這拓片不過是其中一個小小的邊角而已。按照當時的人力物力禮法之類,這樣的大鼎便是國之重器,理當是屬於君王的。
所以華練姑且將這鼎取名為商王鼎。
一干人等正縮在華練的房間里看托片,今昭便冷不防,進入了這一段奇幻之中。想來應該是這拓片也具有那商王鼎的神異之力,所以才會將今昭拖入了拓片的靈識之中。
她只是沒想到,這商王鼎竟然屬於盤庚。
等她離開這裡以後,應當告訴華練,這鼎該叫盤庚鼎。
其實商代的記載之中,各種祭祀活動和國家重典,都需要大鼎。這些大鼎絕對在規格上要比司母戊鼎更巨大,但這些龐然大物後來都消失不見了,連八荒界也找不到幾個鼎,不能不說,是一件十分神秘的事情。
今昭雖然覺得這事兒挺神的,但眼下她也只能是腦內吐槽一番,因為比起這個,她更好奇,眼前這個鼎的體型,是怎麼築造出來的,上面那麼多的圖案,又是如何雕刻上去的。這玩意做出來,到底是幹啥的。
然而很快,最後一個問題,就有了答案。
場景變換,那負責雕刻圖案的國師沉鬱地在自己的房間里休息,哪怕是躺著,手也在半空之中比比劃划,嘀咕著:「若是鎮水,理當這樣……但遷都又非純為避禍水災……」
原來這鼎,是盤庚造來,用於遷都事宜的祭祀之類的。
這樣也無怪乎這國師和盤庚都十分焦急,想必王都亳的局勢十分危急,遷都已經迫在眉睫,可不知道什麼原因,這鼎還沒有造好。
今昭站在一旁,遊魂一樣看著那國師難以成眠翻來覆去地嘀咕著,好像著了魔一樣。
突然,那國師猛地起身,大叫著:「或許可行!」飛奔向了鑄鼎之地。
只見那國師爬到半腰,手持工具,在那鼎上努力鐫刻著,一邊刻,一邊大聲吟唱著不知道是咒語還是別的什麼東西。
可很快,那國師便有些頹喪地放棄了。
因為他所鐫刻之處,只有些清淺痕迹,完全顯不出任何圖案。
今昭頓時明白這國師在愁苦什麼。
鼎作為國之重器,上面的金文圖案鐫刻,是具有神力,至關重要的,作為遷都這樣重大的禮儀場合里,這盤庚鼎更不可能光禿禿什麼也沒有,可是今昭繞著這巨鼎轉了一圈兒,卻發現,這鼎在最初還有不少紋樣,可越往鼎口,紋樣越少,彷彿是體力不濟,不能繼續。
根據這段日子裡今昭讀過的一些記載,先民們和這時候的八荒er們相信,鼎的外部圖案,是類似咒語一樣的東西,能夠形成魔力,匯聚在鼎的內部。傳說有神鼎可憑空生出無數財寶,也有龍王鼎里可以吐出一條江河,也有夏后鼎,裡面出現數位仙女,齊聲稱頌賢德的王后;而鼎口則是神與人的交匯,天與地的分隔,可以吞天納地,是一道重要的「現實」與「神奇」的分界線。
顯然這個國師相信,一定是這商王鼎有問題,使得他索要召喚的神奇,不能降臨。
國師滿臉頹喪,想要從那商王鼎旁下來,可他手裡的刻石刻刀不知是他疲憊頭昏還是不小心,那刀石脫手落下。國師伸手一撈,將工具撈起。銳利的刀刃割破了國師的手掌,鮮血留到刀刃和銅鼎上。
奇迹發生了。
剛才那國師所刻之處,紋理如魔法巫術一般,分毫畢現。
那國師滿臉震驚,看了看手上的血,又將那些血塗抹在銅鼎上,果然又一片紋理圖案顯現出來。
國師喜極而泣,突然就想要再多割一些血,可他似乎是惜命,又或者害怕自己的手受傷,會影響這鼎的鑄就,忙忙地在銅鼎上擦乾了自己的血,又草草包紮一番,跑了出去。
今昭站在原地看著那些刻畫。
那是一副故事性很強的敘事圖案,大約說的是,亳都已經耗盡靈氣,王在此不能得到生息,那些戰火殺戮帶來了太多的戾氣,會損耗商國的國運,而盤庚祖先們的靈魂亦是無法安寧,所以上天的使者來告訴他,他必須離開這個被耗損殆盡的廢都,才能繼續子姓玄鳥後人的統治。殷就是個很適合的地方,水草豐美,地氣養人。如果遷都到此,必定會國運昌隆。
這種神棍一樣的語氣,今昭倒是不吃驚,但很快她就震驚了,因為那國師帶著盤庚回來,還帶了十幾個奴隸。
鮮血像是染料一般,從奴隸的身體里流出,那些奴隸卻彷彿得到了最至高無上的榮耀,一邊流盡鮮血,一邊還要膜拜眼前巨大的青銅神跡。
夏商時期記錄本來就少,便是八荒界,也充滿著各種奇談怪論,這時候的人矇昧無知,瘋狂而單純,甘願獻出生命,並不奇怪。
奇怪的是,那些奴隸的血,有的有效果,有的則完全沒有任何意義。
接下來的幾天,是快速閃過的畫面,在那些畫面里,國師像是一個殺人狂一樣,不斷地嘗試去採取奴隸們的血,想要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血,才能滿足這銅鼎,讓神奇降臨,天書顯世。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連今昭都已經從最初的厭惡和震驚,變得麻木而不耐煩,那國師終於發現了其中的關要。
所用的血,必須是在那一年極大的奄都水患之年出生的年輕男子,身體純潔尚且是童子。
那一年的水患應當是很可怕的,因為國師和盤庚都十分苦惱,大水患之年,死傷無數,整個奄都成了一座死城,這一年出生並且活下來的,基本都是外城人。外城人里,若不是奴隸,必定已經娶妻生子,若是奴隸,縱使無權留有後代,但越是底層的生活,越會無拘無束,無所顧忌,依舊留有童身的,更是少之又少。
國師傾盡舉國之力,搜集無數的鮮血,卻最終還差一點點,差一點點,才能完成那巨鼎神圖。
面對國師的焦慮,盤庚的暴怒,執事之人卻只能以死謝罪,因為再也找不到人了。
沒有人,便沒有血。
這個時候,盤庚的寵妃,送來了她最心愛的兒子。
那高大健美的少年,正也是那年水患出生的。
親生兒子的血,塗滿了銅鼎上被寄託了無限希望的神圖上。
國師日以繼夜地鐫刻勞作,不眠不休,最終,只剩下最後一個小小的角落,只剩下最後一個夜晚。
明天,便是祭祀的時候,如果那個時候這個銅鼎不能完成,本就心懷不滿的貴族們便會帶著各自叵測的居心,拒絕盤庚的遷都之意,甚至刺殺盤庚,推翻他的王位。
在此之前,商朝已經經歷了九代的混亂,千瘡百孔的巨獸,面對周圍虎視眈眈的豺狼們的垂涎,已經變得衰微而無力。
遷都,神鼎,是這巨獸最後的奮力一搏,成王敗寇,在此一舉。
決不能,決不能允許一點點的瑕疵。
也許,是為了這鼎,真的殺戮太重,也許是這個時代里,神奇們的力量還可以隨意地展示在人類的面前。
總之,今昭在破曉之前最為黑暗的深夜裡,看見燭光之中,那鼎口彷彿伸出無數的手臂,抓著那國師,想要將他拖進鼎去。
其中最健壯的,那漂亮的古銅色,便是那盤庚的愛子的手臂。
那王子的手臂抓住了國師,可國師的畫作還沒有完成。
這一瞬間,國師好像突然明悟了什麼,他已然刻完了最後一筆,而後咬破了自己的手腕,將如注的血流,流瀉到剛才自己刻好的淺淺痕迹上。
而國師,最終被那些手臂,拖入了鼎中。
黑夜終究會過去,明日永遠都要來臨,只是那國師的生命,永遠停留在昨夜而已。
今昭心中嘆氣,看著那祭祀如火如荼地舉行著,人們望著神鼎,像是望著真正的神明。此後的事情,她即便是不看也知道,盤庚當然是成功地遷都到殷,此後商朝迎來了最為繁榮的時候,後世也將這個朝代成為殷商,國號為殷。
「你,是不是看到什麼了?」
恍惚間,陳清平的聲音響起。
今昭眨了眨眼,看見自己已經不在盤庚的祭典之上,而是回到了華練的房間。
「嗯,我看到了一些關於這個鼎的事情。」今昭平靜地說,原來這麼多時光流逝而去,她也能平靜地面對這樣的故事了。甚至,她回過神來才發現,她面對著流血的奴隸們,也能在一旁儘力去分析情況,甚至比那國師,更早猜到了關於血如何才能生效的秘密。
聽著今昭的敘述,大家都覺得十分咋舌,唯有華練,懶洋洋地靠在陳輝卿的身上,蜷在角落裡,用只有陳輝卿能聽見的聲音耳語:「嗯,不錯,這麼看,時間差不多了,可以開始了。」
陳輝卿低下頭,很認真地附在華練的耳邊:「最終測試么?」
華練嘿嘿笑:「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