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四回採采芣苢,薄言采之
那是一群十幾位豆蔻年華的少女,被繩索捆縛著雙手的手腕,被拉扯著魚貫從某處走出,身上熱氣蒸騰,彷彿是剛剛沐浴過。那些少女,談不上絕色,但是容貌清秀,肌膚白皙,頗有幾分柔柳之態。此刻聚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群無辜的小鴿子,柔苡採擷態,凝脂白玉雕,雖無移人之色,但也有惹人憐愛之情。她們彷彿是一些嬌嫩的小白花,正在等待人的採擷,那麼柔弱無助,只需要輕輕以掐,便能折斷她們的性命。
於宮闕深深之中,突然間到這樣一群白皙動人,晶瑩剔透的少女,濕法薄衣,冒著熱騰騰的香氣從夜色里走出來,這樣的情景,實在是有幾分駭人的。
今昭忍不住屏住呼吸,生怕是撞見了山鬼之類。
「噓……」
輕而低軟的聲音,在這古樸的宮闕的夜晚里,顯得極其詭秘。
今昭嚇得一個激靈,瞪大眼睛扭頭看著宮韻白:「你不去吃飯突然冒出來幹什麼?」
宮韻白雙手一攤:「那你不去吃飯突然跑出來幹什麼?當探險劇推動劇情的作死女主?」
今昭翻了一個白眼:「我迷路了,然後就看見她們了。」
宮韻白看了看那些少女的手腕,用一種很是複雜的手法扣索著,那是牽引奴隸的繩結法,於是他低聲道:「那些是奴隸,應當是最近征伐鬼方之類得到的戰俘。」
殷商這個時代,奴隸制度還是很普遍的,奴隸對於奴隸主來說,與牛羊無異,這一點今昭雖然不能認同,但卻也無法怒斥,畢竟她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她的眼裡,那些身上帶著血跡的可憐的少女是人,但在武丁的眼裡,她們只是羔羊。
「奴隸少女么……」宮韻白皺眉看著左右:「所以鬼王姬說,這裡陰氣很重,你還是快點回去吧。」
「哦,好的。」今昭應了一聲,跟著宮韻白往回走。她邊走邊環顧四周,從這裡依舊能聽見那台堂之中的舞樂之音,那表示宴席又開始了新的一輪,又有新的菜肴被一一呈上。那傳奇里盛世名君武丁正在豪闊地宴請她的朋友們,並且極力邀請其中幾位做殷的冢宰,包括她自己,那武丁竟然認為她見識不凡,可當一國之妃,這份天子的熱情還真的是不容易推拒,尤其是,面對那張和自己長得很像的臉。
武丁那張臉,真的和今昭自己長得很像。不僅如此,他們的名字也非常類似。
武丁盛世的締造者,盤庚之侄,小乙之子,殷商君主武丁,子姓,名昭。
子昭,黑髮明眸,雖已是青壯之年,但因為有和她很像的眼睛和有點嬰兒肥的臉頰,顯得十分年輕,帶著幾許少年人的天真青澀。
這個非常具有傳奇色彩和神話色彩的王者,在幾天前遇見了陪陳清平出來買什麼骨的今昭等人。當時誰也不曾想到,這個在大街上沉默寡言小傻子一樣站在路邊的人,正是這個國家的君主,他們不過是隨意與他問了路寒暄幾句,結果就被他表明身份,邀請到王宮之中宴飲了。
清平館眾人的一貫原則是,既然有人請客吃飯,那總是要去的,不管是為了好吃還是為了見識一下殷商時代的宴飲水平,子昭的邀請不容拒絕。
然這並非是最嚴重的問題,最嚴重的是,這個子昭,是個求賢若渴的人。他為了找到隱藏在坊間的有見識之人,經常隻身出宮在市井之間逛大馬路。論見識,清平館眾人當然是高出這個時代的尋常人不知道多少倍,可大家都知道,不能輕易地去觸動時間線,所以也只能絞盡腦汁去對付子昭那些刁鑽又實用的問題,還要提防著表現出他們是來自異鄉的人,就連今晚的宴飲,也要裝作吃的香甜,決不能吐槽調料的水平不夠。
此時雖然是上古,但黍與稷已經廣泛使用,還有稻子和麥子,只不過種植並不普遍罷了。肉類的品種也蠻豐富,基本上後世可以見到的家畜肉,在殷商時期都能找到,後世見不到的,在殷商時期,也能找到。常見的牛羊豬狗也有,不常見的犀牛大象熊甚至鯨魚,也是存在的。子昭的王宮就有專門的人放牧家畜,飼養龍鱗之物,還圈養禽類,搜集蛋來吃。
有這些基本的食材,殷商的飲食水平,也不會很次。
今昭原本就是這麼想的,所以一開宴,心情還是頗有幾分愉快的,可緊接著她就笑不出來了。
犀牛是有的,整個腦袋烤熟了端來;
熊也是有的,肉灸胃爎,還沒擺在面前,就能聞見那撲鼻的腥氣;
猴子也要吃,皮剝了是很好,但是為什麼不切一切呢,一整隻頭腦四肢俱全,看著那猴頭兩個黑洞洞的眼眶,格外驚悚;
田鼠竟然可以煮湯,好吧,真的不打算切一切么?
至於狸貓、豹子、大象、鹿之類的,那都不算是什麼稀罕物。
此時的進餐制度,是一人一鬲。鬲是一種三個支角,長得有點像是三個褲腿的四五分長短的褲衩,還是屁股大而肥的哈倫褲風格。這種東西平時在褲襠的位置點了火,還能當炊具。
穀物煮熟,放在簋里,便是饘,一種黏糊飯;煮飯剩下的米湯是漿,這個今昭已經耳熟能詳。而這些食材豪邁的肉食,則是整個烤了切薄片沾醢一類的醬料吃。有一些肉質比較軟的,則是切成小塊兒灸。後者是只有貴族才能享用的美味。
而眼下這端來的帶著一個奇怪的汽柱的粗火箭桶形狀的鍋子,裡面則有些看上去很纖巧軟嫩的東西,從這還沒散去的蒸汽來看,這個鍋子的作用,應當是蒸。
「……你最近上火,就不要吃了。」陳清平對今昭說。
今昭雖然覺得陳清平這個舉動比較突兀,但本著她一貫對陳清平的信任,這道聞著看著都不錯的汽鍋肉,就沒有吃。
不僅她沒有吃,似乎除了武丁自己,清平館眾人,都沒有吃。甚至朱師傅還令宮人將這菜從玉卮的面前扯掉。
難道真的很上火?所以懷孕的不能吃?
今昭撓頭。
不過這個時候經常吃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比如貘獸什麼的,所以不吃也就不吃吧。
又一道菜呈來,是一道烤制的魚肉,肉質呈現紅色,厚且紋理粗疏,有一種迷之原始味兒。那種感覺,就好像看見了茹毛飲血時代里,拿著棒子的山頂洞人一般。
陳清平對今昭做了一個口型,告訴她這玩意是,鯨。
鯨,海洋哺乳動物,有憨態可掬有海中熊貓之稱的殺人鯨,也有體型巨大他們在日本海見過的座頭鯨。
這玩意的肉,現在就擺在自己的面前。
今昭頓時覺得不太好了。
一時間因為食材菜肴的珍稀昂貴程度逐步升級,其餘那些被武丁子昭邀請來的民間聞達之人,已經紛紛陶醉,唱祝酒歌的有之,五體投地感謝子昭知遇之恩的也有。特別是之前今昭沒有吃的那一道,眾人交口稱讚,稱其滑嫩非常,有蘭麝之香,的確是一道軟嫩裡帶著幾分勁道肉彈的珍味。
「既如此,便再呈來!」子昭手一揮,吩咐侍奉宴席的宮侍們去告知雍人。
「只是吾王,這一道珍饈,名為何?」一個出身低微的市井之人問。
統管宴席的副官司正之類面露得色,昂聲道:「此乃香濯之法炮製的人濯舌。將美貌女子洗滌通體透凈后,灌以香露餵養,反覆數日,之後採摘她們的舌,襯著新鮮,炮製成此道佳肴!你們都應當膜拜王的垂青,因為這樣珍貴的菜肴,便是王宮之中,也很少進獻!」
今昭目瞪口呆,指尖發抖地看著自己的食器之中,那些軟嫩之物。
此時濯為一種烹飪方式,濯牛舌羊舌,肉腸肝肺者有之,但她從來沒有想過,人也能吃。
原來她遇見的那群少女,是牛羊一類的食材。被擄掠而來,成為奴隸,失去自由,甚至失去作為人的資格。被洗乾淨,被灌香露,被這樣反覆地蹂躪之後,像是田地里培養出來的瓜果,伸展開枝葉,吐出果實,供人採擷。
她們的舌頭,就是那些果實。
「噓。」陳清平的聲音在一片慶祝拜謝之聲里傳來,「史料記載,此時不僅有使用人的內髒的記錄,還有祭祀時熬人油人皮,都是使用奴隸的。」
今昭沒說話,她是明白,這屬於三觀不同,人家子昭眼裡,奴隸是牛羊,她今昭眼中,奴隸也是人。
但是,活生生直面這罐子里煮的色彩嬌嫩的人的舌頭,她實在是難以遏制想要吐的衝動。
「沒事,除了這個,別的都是動物。」陳清平道。
今昭並沒有辦法因為這句話而感覺好一些,倒是那子昭已經步下來「與民同樂」,邀請諸人共飲。眼見著那子昭走到她這一邊來,她也只能咬牙憋住。
「你為何不吃這珍饈?可是寡人宮中手藝不好?」子昭問。
陳清平看了看今昭,在她開口之前回答:「卜辭記,身纏精怪,需要三年不碰祭臟。」
祭臟,便是那些用奴隸做成的材料。
子昭深深看了陳清平一眼,又看了看今昭,靠近她的臉,用極輕的聲音,冒出一句:「你吃牛,牛吃草,寡人吃你,你與我,有何不同。」
說完,他轉身,又換了一臉的笑,向著一位有學識的老者敬酒。
今昭不太確定剛才子昭說的,是不是那句話,因為那聲音太輕,太低沉,在這樣有些嘈雜的環境里,難以聽清楚。
「怎麼了?」陳清平好像根本沒有聽到。
今昭想了想,擠出一個笑容來:「沒什麼,我們先把這宴席熬過去,再說吧。」說著,她用力取下一塊兒鯨魚的肉,狠狠咀嚼。
那粗粒的鹽融化在鯨魚緊緻得有點發柴的肉上,有一種帶著腥味兒的,野蠻的,有力的感覺,那感覺就像是在嚼著誰的皮肉,誰的骨頭。
遠遠地,武丁回頭看著今昭,看著她用近乎粗魯的方式咀嚼著那一塊兒鯨魚肉,突然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