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六回採薇採薇,薇亦柔止
洛邑是東周都城,但和時下的周人講,你們東周如何如何,還是要被打的。
至少現在今昭已經知道,所謂的西漢東漢,東周西周,那都是後來歷史學家的劃分,當時的人可不是這麼叫的。
電視劇兒童已經擺脫了洗腦的陰影,朝食之後出去轉一圈兒,還能發現點兒有意思的事兒。
清平館這一次倒不是為了找什麼東西而來到洛邑的,而是華練來找一件她從前埋在這裡的東西。大姐大到了洛邑之後就帶著房東大人消失了,留下一句:「大家在洛邑玩玩吧,好歹是國都,也挺有看頭的。我過六七天就回來。」
既然沒有找你妹的壓力,大家也就該玩玩該樂樂,該去找菜譜的,就去找菜譜了。
過了朝食,今昭便跟著陳清平出去,今天是洛邑的集日,也就是會有集市,據說,周王的場師老圃,會偷偷販寫周王園圃里的菜蔬來賣。
周時的菜蔬,品種之多,委實超過今昭的想象。從她認識的韭菜蘿蔔蔥之類的,還有她不怎麼見到的葵藿蓼蘋之屬。而且還形成了一種專門的手藝行當,叫做場人,場師或者場圃。《紅樓夢》里射覆那一段說的,吾不如老圃,這老圃,便是指的是很有經驗的菜農,專門為王家貴族料理菜園的人。
當時料理一個菜園子,和今昭後來知道的什麼陽台上種菜也是一樣的,需要經驗知識,古代沒有那麼發達的通訊和媒體,因此種菜實打實是一門精細的手藝。所以陳清平對周王的場師種出來的菜蔬,還是很有興趣的。
說是集日,卻也不像是唐朝的利人場那麼熱鬧繁華,人不少,但能易換的貨物,大多數都是尋常的日用。肉類不得買賣,日用品等級森嚴,今昭晃悠了一圈兒,也沒覺得有什麼值得她掏錢的。
陳清平倒是很認真地轉了一圈兒,買了幾份當街叫賣的漿飲乾糧之類,兩個人喝著一碗放了不知道什麼葉子,帶著點兒清涼氣息的漿,站在一旁休息。
今昭的眼睛掃過面前的街市人群,突然生出了幾分傷春悲秋的心思,正要感慨一下時光之流是如何滾滾,就被一個人給驚住了。
那是個瘦小的少年,拿著一個很大的籃子,籃子上系著一根灰布條,游魚一樣,極其靈活地在人群邊緣穿行著。今昭記得人家告訴過她,那個賣王家苗圃里的菜蔬的人,籃子上就系著灰色的布條。
那個人正是那場圃。
但令今昭吃驚的並非是這件事情,而是,那個瘦小枯乾,面色黑黃的少年,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張憨憨的臉蛋兒,與她自己,是很有幾分相似的!
之前朝顏的時候,華練就說過,世界上找到三五個跟你長得像的,完全是正常的。但是隔著遙遠的時空,在東周都城,看見一個瘦小的孩子和自己長得很像,這種感覺,和朝顏那種現代日本的感覺,完全不同。
那感覺就像是一道電流從腳底板竄上來,十分驚悚。
陳清平沒有見到那少年的正面,但卻看見那布條和籃子,他一把扯過今昭:「來了,走吧。」便將今昭扯了過去。
今天陳清平的目標是藿葉,也就是鮮嫩的豆葉。
在周人的飲食之中,藿葉可以放在粥里,也可以用鹽、梅乾等物,做成類似小冷盤一樣涼拌的東西佐餐。
庶民不允許輕易地吃肉,便是肉羹也是不行。貴族佐餐所用的具有鹹淡滋味的肉羹是可以下飯的,但是庶民卻沒什麼下飯的東西,所以也只能在時令野菜上做做文章。
陳清平對漬的豆葉等物頗有興趣,也覺得周代的調味品比想象之中豐富,所以儘管從場圃手裡買來皇家用物是違法的,但他還是想試試。
今昭倒是覺得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周王室衰微,侍衛是衛國提供的,姬妾是齊國獻來的,那個李瘸子身體里的周王還不是悲慘到自己生魂離體跑出來透氣。人都快沒什麼命了,還管菜園裡的菜齊不齊。
那孩子似乎也看到有人跟了過來,便尋了一處較為安靜的地方,站下等著,顯然這等勾當他是做慣了的,一點兒也不見緊張,看見陳清平過來,便掀開一點兒布角,把裡面綠瑩瑩的葉子給陳清平看。
陳清平看了兩眼,點了點頭。
那孩子斜睨了陳清平一眼,看了看他的打扮,突然開口:「我要你的衣服。」
陳清平低頭看看自己身上豆青色的麻衣外袍和裡面優衣庫深灰色的家居服,毫不猶豫地點點頭,伸手脫掉,將那袍子遞給那孩子。
那孩子倒也乖覺,一手拿了袍子,一手將籃子遞給陳清平,眼珠子咕嚕嚕轉了轉:「把籃子和蒙布還給我。」
陳清平拿出裡面捆紮的藿葉,將籃子還給了那孩子。
那孩子上下打量了今昭一番,又道:「還有些別的東西,明日再來?我要她身上的衣服。」
陳清平眼皮也沒有動一下:「若還換我的衣服,可。」
那孩子搖頭:「我想給妹妹換一身。」
陳清平毫不退讓:「那我的衣服去改,她的衣服,不行。」
那孩子的眼中閃過一絲狼崽子一樣的狠戾,一把抓住今昭,猛地去扯她身上的袍子。
今昭本來想說,要是脫給這孩子,也沒所謂。一來她衣服本來也不少,二來她不喜歡周人這沒有內衣內褲的穿法,天氣也有點涼,她裡面是套了一層優衣庫的家居服的。
這是扛不住先秦時期平民這種爛了糟把的衣料和下面空空的著裝風格而開發出來的最新穿法,清平館目前出門都是這個標配。
這種街上行人衣不蔽體破衣爛衫之人甚眾的先秦時代,她這一身淺灰色的優衣庫家居服還算好衣服咧。穿著走回去,也沒什麼心理陰影。
沒想到這個熊孩子上來便是搶!
看著那雙髒兮兮的手抓在了自己的身上,今昭一陣惡寒,猛力一扯,想要掙脫那孩子的手。誰知道這孩子的力氣大,也很會抓,這一下同時抓住了袖子和衣襟,扯來扯去,竟然還沒有裂開。
要知道古人的衣料很天然,扯扯就破了,很是方便割袍斷義或者斷袖分桃。
衣服被扯破了,裡面的錢袋子也當然落在了地上。
那孩子看著自己扯破了今昭的衣服,露出裡面陳清平同款的灰色家居服,愣了一愣,旋即,不知道從哪裡生出一股力量來,狠狠將今昭推倒。
今昭沒防備這孩子還有這一手,向後栽倒,幸虧陳清平手腳快,拿自己當做肉墊,把這一下墊住。
那孩子惡狠狠地瞪了兩人一眼,轉身就跑。
陳清平面如寒霜,卻是今昭拉住他:「算了,看那孩子也是夠苦的。這一身衣服回去也沒所謂,這比夏天弔帶熱褲穿得還多呢。」
兩個人就這麼一路回去,想當然耳遭遇了群嘲。就連厚道的朝華,都忍不住調侃:「這算是情侶裝呢。」
今昭已經學會面不改色心不跳,倒是陳清平,似乎有點窘迫,提著籃子進了廚房。青婀拿胳膊肘兒捅了捅今昭:「我看你男神有點開竅。」
這一小小插曲,很快便被眾人忘在腦後。
夕食是陳清平做的,本地本朝風格。
煮的頗為黏糊香爛的是那種叫做褐的細長型紫色的穀子粥,無論是口感還是模樣,都和後來的紫糯米很相似;
豆葉兒做了涼拌,用梅汁兒起酸味底子,加上微微有點清苦的蘇,再放鹽和豉汁,那鮮嫩的豆葉兒帶著一種奇妙的嬌軟的植物清香,調料也不能遮掩這種嬌嫩的味道;
幾隻黃雀蛋,是屋檐下的鳥窩裡掏出來的,煮了以後掏出蛋黃,將蛋黃搗碎,與蘇、蕙之類的香草拌了拌塞回蛋里,也是一道風味別緻的小菜;
還有幾張黃面貼餅,烤得邊緣有點焦糊,竟然有了點兒餅乾的意思;
尋常的周人,能吃到這樣的飯食,已經算是極富足的人家,陳清平手藝綽約,才能將這些粗茶淡飯做出些精細來。眾人一面吃著,一面議論,何時能在王宮貴族之間找找東西,他們也跟著酒池肉林一次。
古有妺喜,熱衷於圍觀旁人在酒池之中沐浴,喜聽裂帛之音;亦有妲己,享酒池肉林,挖心剖腹之味;還有褒姒,諸侯烽火,只能博她淺淺一笑。
這是個絕對的權力才能享受到生活的時代,庶民比後世過得更為艱苦。螻蟻尚且可以於金屋玉瓦下築巢,享肝爎淳熬的殘羹冷灸,但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的周人,或者楚人、齊人、魏人,過得卻連螻蟻都不如。
今昭想起白天那個孩子,那孩子不過也是受到場圃的差遣,跑腿兜售些菜蔬,瞧著那孩子不過八九歲,卻瘦得連肋骨也可細數。
翌日,陳清平和今昭又去那處,想要等到那孩子,今昭還特別帶了些餅子衣物之類不顯眼的東西,想要送給那孩子。結果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到。
回去的路上,兩個附近賣貨的路人議論入耳:「……那場圃也是黑心,分明是他做事盜取菜蔬售賣,卻將一應罪責,推給那孩子。」
「那幼小的孩童,哪受得那樣的鞭刑,幾下便去了。」
「黑心爛肺哦。」
「嚇,他們也不想,那一位到底是天子,衛人許是欺負得,但卻是不許場圃這樣的寒微小吏欺負的。」
「哎,可憐了,多機靈的孩子。」
兩個貨郎且議論且遠走,那一番話落在今昭的耳朵里,卻好像一把鋼針似地刺痛。今昭不知道怎麼的,腦子裡總是轉著那孩子與自己很相似的一雙眼睛,那眼睛神色複雜地瞪著,瞪著,一雙手瘦的像是雞爪子,猛地一推……
今昭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陳清平心底嘆氣,伸手揉了揉她的頭。
而在他們所不能同時見到的,幾年以後,一戶富貴人家裡的主母,生下這家中最小的女兒,那樣粉粉團團的孩子,一雙眼睛,黑白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