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四回花謝花開花滿天,瓊花謝過有誰憐
揚州有瓊花萬里的美景,每年不管是人還是鬼,都有大批遊客來此賞玩。可偏偏今年瓊花久久不開。辜負了多少人辛苦背來的攝影器材,那些幾十斤重的長槍短炮。這一早五點鐘蔓藍拿著掃把在門口打掃,老宋提著垃圾袋去丟,三步起就瞧見門外不急不緩走進來一位俊秀青年,峨冠博帶,見了老宋,微微一笑:「宋先生。」
「彥城主?!」老宋當然是蔓藍和蓮城城主那麼點兒糾葛,之前還懷疑過蔓藍是不是懷了眼前這人的孩子,此時這人就在眼前,他猛地回頭去看蔓藍,只見蔓藍已經緊握掃把,把掃把當做了武器,一雙秀目,瞪著蓮城城主王彥之。
「我今日是來請莘琳的。」王彥之道。
「就算是六禮過了我也絕不嫁給你。」蔓藍斬釘截鐵。
「我不是來跟你討論婚禮細節的。」王彥之彷彿沒聽見蔓藍的話,依舊柔柔淡淡地對她說,「去富春茶社吧。說的是瓊花花神的事情。我想你大概不知道,瓊花死了。」
「什麼?!」蔓藍尖叫一聲,王彥之順手撈起她的胳膊,將她帶著往清平館深處走去。
等她再回過神來,已經穿過清平館的某道門,坐在了民國時期的老富春。
「這就怪了,良箴從來是個沒心沒肺的性子,又不是生病,又不是心病,房子附近也乾淨得很,沒有鬼祟,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臨窗位子蔓藍握著茶杯,街上揚州美人穿著旗袍,身段優美,好像一排彩釉花瓶。賣報的報童大聲招攬:「安清幫的排頭一家滅門!滅門慘案!」
聽到這一節王彥之冷笑一聲:「背叛師門宗義,怎麼能有好下場。爺爺做事連累孫子,只是這還賠不上我揚州城血流積尺的慘烈罷了。」
蔓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事兒,無言以對,只能埋頭吃包子。吃著吃著她看著富春茶社的掌柜,想起什麼似地:「這地方從前叫什麼來著?花圃?」
王彥之想了想回答:「富春花局,本是花圃賣花景的,後來因為揚州的茶社流氓很多,此間主人就把自家的花圃擺了吃喝茶水,漸漸就興起了。」
蔓藍撇嘴,想起什麼似地:「本體出事兒了?」
王彥之點頭:「本體,離一處極關要的陣眼,很近。」
蔓藍身子一震,想起了什麼來,又埋頭吃起了包子,悶聲問:「你要我做什麼?」
「請你換個人來,頂一陣。揚州不能沒有瓊花,那是揚州的精魂,若是瓊花不開,揚姐兒也不會好了。」王彥之掏出帕子,遞給蔓藍,輕輕拍著她的脊背。
「我……我讓淑媛來頂一陣。」蔓藍抽抽噎噎,百花花神都是她的從屬,她的姐妹,同出生到長大去西王母門下求學之前,千百年一直生活在一起。原本以為,也會這樣繼續地老天荒地走下去,可卻沒有想到,突然就有一個人,掉隊了。
這餐飯吃的憂心忡忡,王彥之又選了幾個時間點去看,也是一無所獲。回城后沒過幾天,揚州已經病得起不來床,人間也傳來不少瓊花花株枯黃欲死的消息,名醫如流水般湧入蓮城,可別說病情好轉,就連病因也說不出來一個。
只有八荒界的人知道,瓊花是揚州的摯友,兩人甚至有法術相連,心意相通,精魂相關,瓊花突然死去,揚州怎麼能好起來。
當務之急,就是先將原本的關聯再度建起,哪怕那一頭不是瓊花,暫時也顧不得了。
借清平館的道路,以最快的速度趕來的,是一位鮮妍的紅衣美人,身後跟著兩位妹妹,一位如霜雪清冷,一位如嫩柳溫柔可親,這三人,正是玫瑰花神淑媛,梅花花神墨香,以及桂花花神瞬英。
眼下只有清平館能置身事外,因此三位花神,也就留居清平館。可惜清平館的美食還沒嘗一筷子,三位花神就已經急匆匆趕去城主府去救治地龍揚州了。
「要是能藉助清平館回到過去然後把瓊花花神救出來就好了。」今昭抱著一盆玫瑰花嘀咕,言言像是吊飾玩偶一樣,掛在她的兜帽上,一擺一擺。
「你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陳清平提著一桶米水,給已經擺好的梅花花樹澆水。
清平館的夥計們今夜也被請來幫忙打打下手,原因無他,這飯館子里的大神多,壓場子最適合。尤其有陳輝卿坐鎮,簡直萬事大吉。
整個城主府都嚴陣以待,就連陳夙蕙,也讓金華貓花紅招來附近的野貓,在附近的大街小巷高度警戒。
三位花神走進了地龍揚州養病的房間,蔓藍輕輕帶上房門,嘆了一口氣。
這種使用自己的元靈進行法術關聯的事情,本來就是極其危險的,稍有不慎,就可能把自己的元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脆弱的元靈容易受傷,聯想一下最近魔物的鬧騰,蔓藍更怕元靈被魔物玷污。
門裡的法術和法陣流光溢彩,順著門縫都能瞧見裡面的熱鬧,蔓藍站在門口,輕輕嘆了一口氣。
曾經,蔓藍也是在蓮城郊外的百花丘長大的。
百花丘與百花川,是八荒界著名的旅遊景點,以花好月圓林美水清而著名,其中的百花鎮是一處極其古樸雅緻的江南水鄉,百花谷則是花神花仙們的誕生之地,極具靈氣。
在求學之前,蔓藍和其它的花神們,就生活在這片山谷里。那些清澈的溪水潤澤了她們的肌膚,那些微甜的山嵐吹拂過她們的裙裾。那是極其單純的快樂的日子,就算是在一貫心思單純的蔓藍的腦海里,也是更為簡單美好的記憶。
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其中的一個姐妹,會在一個黑暗的無人的夜裡,突然孤獨地死去。
蔓藍雙手捂住臉,晶瑩液體從指縫裡流出。
昔日最是溫柔的瓊花花神,此時此刻,已經無法再次相聚,那樣美那樣好的一個女兒家,死的時候,連屍首都是不全的,一整條手臂,再也找不到了。
為什麼會這樣呢。
「會沒事的。」城主的聲音從她身後響起,一隻溫暖的手落在她的頭頂,「我們不會再失去一個故人了。」
今昭和青婀死死拽住老元:「別過去。」
別打擾此時此刻,兩個人對兒時的故人的追思與回憶。
突然一聲巨響,烏雲罩頂,一隻腳爪破空而出,一個像是龍又有點像是烏龜的怪獸從烏雲之中鑽了出來,雙目赤紅,嗚咽一聲,撲向了城主府。
「花擦這是啥?!」老元哀嚎。
今昭瞪大眼睛,迎著腥風濁雲大聲叫:「是霸下!龍生九子裡面,馱碑的霸下!」
「霸下?揚州的霸下不是守城獸嗎?!」老周對這些故紙堆里的舊事較為熟悉,此時此刻看著那霸下撲下來,滿是驚奇。
「別管是什麼了看著不懷好意啊啊啊啊啊——」青婀眼看著那霸下撞到了地上,面對著中庭的眾人。
叮——叮叮叮——
金戈相碰的聲音傳來,似乎是好些暗器釘在了那霸下的身上,青婀眼尖,叫道:「攢心釘!大黃!」
一道劍光凜冽而下,那霸下一躲,莫邪劍砍在了龜甲上,發出琤琤的鏗鏘之音,旋即劍光如暴雪,傾瀉而下,那霸下被黃少卿纏住,分身乏術,再也無暇顧及旁處。只見須臾之間龍爪劍光過招近百,那霸下雖然是龍族,但依舊不敵一流的劍術高手黃少卿,露出了頹勢,最後這幾秒,只有勉力招架的份兒。
「大黃當心!他變大了!」青婀刺聲拔地而起。
「它成魔了,無需顧忌,一擊擊殺!」王彥之也高聲喊。
話音一落,霸下悶哼一聲,身體驟然膨大了三四倍,花草芬芳的中庭已經快要擠不下那龍龜身軀。黃少卿有了當地城主的一句話,劍勢驟然一變,已經從密集的落花落雪之態,變成了硬朗悍勇的執絕。
刺,點,抹,挑,砍,劈,斬。
一把名劍在黃少卿的手中,忽而是劍,忽而成刀,忽而又出現了斧的兇狠,那霸下吃不住這快如疾風力如山傾的劍勢,身子一頓。黃少卿一劍凌雲,貫穿了霸下那螭龍一樣的腦袋。黑紅而灼熱沸騰的血噴涌而出,正是魔物特有的可以燒熔萬物的熔岩之血。
轟隆。
霸下縮回原型,倒在了地上。
「這霸下本來是守著那地方的……出事以後就失蹤了,為什麼成魔?」王彥之走近那霸下的屍身。
黃少卿搖頭:「我得到消息,有魔怪在揚州出沒,一來到這邊,就看見了這傢伙。」
蔓藍啊了一聲:「它身上,有瓊花的味道!」說著,她也跑了過來,有些愕然地看著那霸下的嘴,「這……這是瓊花……」
那霸下的血盆巨口,森然利齒之中,卡著一條手釧,赤金鏤刻,裡面有白玉瓊花。
蔓藍直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湧上了頭腦,她立刻就想到,瓊花花神良箴失去的手臂,遺落在了什麼地方。
竟然是被這魔化的霸下,吞到了肚子里!
「莘琳躲開!」一聲變了形的驚呼響起。
蔓藍循聲望去,竟然看見了王彥之千年一見的驚慌恐懼的臉。
「蔓藍——」青婀也慘叫起來。
那霸下的眼睛驟然張開,赤紅欲血,張開嘴,用盡此生最後的氣力,噴出一股血來!
龍族之血,灼熱可息萬物,故而名龍息。而魔族之血,本身就如熔岩一樣,可以將一切消熔殆盡。
成魔的龍族,就算是這一口血,也足夠將蔓藍這樣本體是植物的花神燒成再也無法凝聚起來的灰燼!
蔓藍只覺得腦後一熱,隨即有人更熱地貼在了她的身上,那一身青荇水草的氣息十分熟悉,屬於百花谷里唯一的男性花神,彼岸花花神的氣息。
一片廣袖拂罡風,蔓藍撐不住那力道,被甩出幾丈之外,眼見著那一股龍息,悉數噴在了王彥之的身上。
灼熱的魔國之火瞬間將俊秀清雅的古裝青年吞沒,連一片衣袂也沒有留下。
灰燼飄飛,落地清冷。
只是這麼短短的一瞬,一個誰也沒有預料到的瞬間,那峨冠博帶的男子,便化作了連捧也捧不起的灰燼。
「不——王彥之你是大混蛋——!」
「蔓藍睡了?」今昭問剛剛關門出來的玉卮。
玉卮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桃夭看著她呢,怕她這時候被魔物趁虛而入。也難怪,雖然她對那人沒有男女之情,卻也有故人玩伴之誼,又是為了救她……」
「我覺得蓮城城主是喜歡蔓藍的。」今昭抬頭,覺得眼眶發熱。
「是啊。可是喜歡這件事情,單向是沒有用的。」玉卮搓了搓手,讓手暖和起來。
「本想著細水長流,等她回心轉意……」青婀揉揉眼睛,「其實,他也是我們的師弟。和孽鏡一樣,都是挂名的弟子。我們也算是老熟人了。他那個傢伙嘴上不說,心裡最有主意。可他當了城主,太忙了,也許忙的沒顧上……所以……」
「人這一輩子,可不是就是這樣。又不是寫小說,男主角不用賺錢,只談戀愛就好,劇情里每個人會按部就班,有個承轉啟合,當個支線人物。人啊。這輩子,有的人走開了,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了。」玉卮愣愣地望著不知什麼地方,感慨。
「是啊。」今昭深有其感,這此生一路,彷彿旅途,不斷遇見和分離,有些人以為只是暫時離開,偶爾聯絡,可是漸漸地,就不知不覺失去了消息。哪怕是那些曾經厭憎過的人,也許再聽到,已經是一則訃告。
就好像她那個以前從來借錢從來不換的表哥,葬禮上嚇了他,再聽到,他卻成了一道美味,被人切割,端桌成盤。
「說起來,也去通知孽鏡一下吧。他們倆當初,好歹在一個宿舍里住過。」玉卮搓著手離開。
「我進去陪陪桃夭。」青婀對今昭說,也輕輕推開門進屋去。
今昭一個人站在蔓藍的房門外,看著溫柔和暖的春日陽光,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也學著玉卮搓了搓手,來緩解指尖徹骨的涼意。
今年的春天,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