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七回不見黃河天上來,但見名菜付流水
彷彿是冰山隱沒在海面下那巨大而茫然的身軀,當夜色籠罩在洛陽這座古老而現代的城市之際,那地平線的鐵骨銀樓鋼筋水泥建築之下,那座曾經被喚作鬼城,後來亦被叫做神都的巨大的洛陽城,也點起了華燈,懸浮的階梯像是蛛絲一樣延伸在這片不為人類所知的城池。幽水潺潺,撐船的船娘舀著蓬鬆的尾巴,展顏一笑,便露出過大的門牙來,顯見是河狸精。
一條極熱鬧的夜市大街,街如其名,騰蛇大街,盤旋轉扭,半抱著位於帝座的萬象宮,無數的鯉車在車道上艱難地擁堵著,而步道上來夜市逛街打發時間吃小食鑽飯館子的閑人更是接踵摩肩。
騰蛇大街南端的南海路口,一間屋檐下掛著許多鈴鐺的館子,就是清平館新鮮開在神都城的門。
衛玠有許多事物要在神都處理,因此用十車陵魚國的海貨,跟陳清平換了在神都開門的便利。
今日騰蛇大街有水席,清平館便和街上其它的飲食店家一樣,都歇了鋪子,全體出動去吃。
洛陽水席,本來應當是洛陽一種名宴,每道菜都有湯湯水水,又如流水般走菜不休,故名水席。
人間的水席菜品如流水,滋味如人生,酸甜冷熱,百般雜陳,是古城一道誘人的風景;神都鬼城的水席,卻是一個極其有趣的變種,菜品倒是相差無幾,只是這飲食方式,果然是貼著水席兩字。
與騰蛇大街相對而地的,是一條短一些,也小一點的街市,叫做白矖。兩條街像是一顆心的形狀,環繞著神都的CBD,天市區。
這個區域也是八荒界經濟的宏觀調控中心,尤其是各條商道在此交錯,商道經略,戶部侍郎趙勛坐鎮於此,像是操縱著木偶線的偃師,控制著整個八荒界的商業流動。
白矖大街與騰蛇大街不同,並不是街道,而是河道。從河中渡口到車肆渡口,整條街全是走船的。而從車肆渡口到最末端的韓渡口,則是較為纖細的溪流,修成了園林,名叫嫵媚園。神都鬼城的水席,就在這一段溪流之中,以曲水流觴的形式一道一道菜漂流水上。
今昭瞧著嫵媚園裡那些穿著各個朝代民族風格衣服的八荒中人,三兩聚坐溪水旁,鋪著餐布,喝著小酒,賞著貴種梅花,無語哽咽:「你們城裡人好會玩。」
「別感慨了,再不吃冷盤就要走完了!」蔓藍扯了扯今昭的衣袖。
今昭看了看自己穿著的廣袖深衣:「這怎麼吃?」
鬼王姬翻了一個白眼,拿著袖勾將袖子挽折勾起,又遞給她一個好像放大的黃楊木發簪一樣的東西,簪子尾部好像是勾簾帳的鉤子。
今昭握著這東西左右看,只見大家都是勾著自己的袖子,然後用這個大發簪的尾端,掛住水中裝著菜碗的小船船頭的提籃仕女塑像。
嗯這個提籃仕女塑像的仕女雕刻得十分精美,仕女眉目華美深有古風濃韻,半舉起的臂彎里挎著一個藤籃,籃子里裝著的,唔——「地瓜!好多地瓜土豆茄子黃瓜啊!」太歲扶額,在這十幾厘米高的仕女木像的兩厘米大的籃子里雕刻如此精細的一厘米的蔬菜真的好嗎!
而且這個仕女瞧著怎麼這麼眼熟嘛!
「哦,這個是雒九河的像啦。每年的水席她都會自己設計這個木雕,在臘月里神都水席這可是一件盛事。哦,對,雒九河,就是歲陽黃河。」鬼王姬吹著她手裡的胡辣湯。
今昭想了想,想起了那個和長江江潯揚一起吃飯的女人,又看了看這雕像清奇的姿勢和籃子里的地瓜:「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黃河姐姐畫風和長江哥哥不太一樣啊。」
「我真的不忍心告訴你其實你心目中的黃河姐姐畫風和我們阿姐比較像。」青婀從燒雞上掰掉一根雞腿。
「那畫面太美我不敢看。」今昭捂臉。
說話間八道冷盤已經走完,頭一道鎮桌的便是鼎鼎大名的燕菜。
一條青玉菜船頭圓肚大順水而下,裡面盛著魷魚絲、筍絲、火腿絲、海參絲、香菇絲、雞絲等鋪排的燕菜,絲絲均勻,像是花瓣一樣圍繞著蛋皮卷的牡丹花,瞧著很像是朱師傅的拿手好菜肉燕。
肉燕是拿滾滾的肉湯反覆淋過肉絲兒,淋到熟了,在上面鋪好熟好的燕窩,做成的有滋有味有補益的一道小盞。是清平館玉卮蔓藍兩位不怎麼愛好肉食的姑娘,還很願意接受的一道有肉的菜。
這道燕菜,瞧著雖然沒有燕窩,但白玉蘿蔔過高湯,又鋪陳了那麼些好東西,遠遠就傳來極鮮美的味道,讓人想起了十遠羹佛跳牆之類。
這邊才撈上來第一道菜,那邊第二道菜的船也下水了,那些船都做成了卧虎形狀,裡面盛著的長須鯉魚也是怒目張口,配合著虎型船,瞧著很有氣勢。
「清蒸的鯉魚我倒是不太想吃,你們誰分我一口吧。」今昭瞧著那魚的表情,覺得有點不敢落筷子。
話音還未落下,碗里已經多了幾塊兒雪白的魚肉,沾著四分之一的湯水,以保證魚肉的鮮美能夠和湯汁的滋味完美融合。
不用說,能把一筷子的魚都精細到這個程度的,也只有陳清平了。
正期待著第三道菜,忽聽遠處傳來一聲鼓,那應當是一面極大的鼓,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一位金衣金冠的俊朗青年踏鼓而來,舉著一尊古樸酒樽,於半空之中對眾人遙遙敬酒。
夜幕華彩之下,那青年劍眉星目,面龐生輝,更有一段難得的端正嚴謹,風姿肅朗之氣,三杯酒過後,人群中的姑娘們都沸騰了,尖聲叫著:「靖王!靖王!」
「那是商道經略,靖王趙勛。這裡的地頭蛇。」鬼王姬道,「和神荼鬱壘哥倆,關係還不錯。」
「唔。果然很帥。」蔓藍眼冒紅心。
老元乾咳不已。
青婀壞笑道:「沒辦法,我們藍兒就是喜歡這種男子力十足的類型。」
正說著,巨鼓之聲停歇,靖王趙勛也退了場,無數急促的鼓點響起,人群里的尖叫,換成了漢子們的。
「哦不。」素來淡定的朱師傅發出一聲哀嚎,「又開始了……」
「有什麼問題么?」今昭吃著虎頭鯉。
「這是嫵媚園水席的一個彩蛋吧。」青婀也只是從前聽過而已,「我記得我剛出道的時候聽說過一件事情就是這個……」
神都洛陽是黃河女神,也就是歲陽黃河的地盤,每年這種大型的水席集會上,她會偶爾露面,以拋牡丹花的方式,選出幾位幸運觀眾,參加她準備的各色活動。早些年還是比較喜聞樂見的藏勾斗酒,猜花分茶,這些年西洋文化和信息化的爆炸,這本來饒有趣味的活動,就變成了國王遊戲或者真心話大冒險之類,時常令被選中的人苦不堪言。
今昭笑眯眯地看著朱師傅,覺得他這個鐵青的表情,十分說明問題。
閑話間一道明光自天邊亮起,一道階梯自上而下,次第落向水面,一眾穿著各色古樸素服的少女腰間系著鈴鐺,踩著清脆好聽的鼓點,步步走下。
仔細看,這些少女踩著一種有節奏的步伐,或者說,這些少女正在以一種有趣的舞步拾階而下,而她們的鞋子上顯然有什麼機關,敲打在那些台階上,發出鼓點樂聲。
那些台階當然也不是真正的台階,而是一個一個的小小鼓盤。那些少女穿著一種腳尖和腳跟都有堅硬的裝飾的鞋子,敲在鼓面或者鼓側,不同的接觸點,發出不同音節的鼓樂。
這些舞者高躍、低踩、輕縱、急敲、緩躡,纖腰折手足翻,極其輕越靈動,手足配合精妙,眾人配合又齊整,簡直難以想象是這曲令人心神歡愉激越的鼓點,是由這樣一種舞蹈構成的。
今昭想起這種舞蹈是盤鼓舞,她以前也是見過的,只不過一般能見到的都是七盤鼓,而這天階一樣的盤鼓卻有幾十盤。
隨著少女舞者的舞步,那些盤鼓也移動起來,鼓聲一停,那些少女舞者的姿態,正好停在一個邀請的姿勢。
今昭愕然地看著自己伸出的手和那位少女舞者可愛的笑容。
青婀拍了拍她的肩膀:「恭喜你,被選中的人。」
今昭渾渾噩噩地被少女舞者拉扯著爬上了那盤鼓,一位穿著秋香色騎裝,高高吊著馬尾,一副俠者風流的美人站在盤鼓的高處等著她。
臨近一些看,今昭才發現,這位著名的母親河的歲陽,端的是劍眉星目,鼻如瓊膽,抿緊的嘴唇帶著一絲剛毅之氣,與時下流行的小花小草那種錐子臉不同,這一位的臉型可以說是方正的,但這非但沒有減損她的美,反而讓她看上去美得霸氣四射,有一種揮一揮袖子,檣櫓灰飛煙滅的總攻感。
「原來是新任太歲啊。」雒九河莞爾一笑。
今昭立刻覺得膝蓋發軟,艾瑪,黃河笑了。
「既然是新加入我們八荒界的太歲,我們就不要太欺負人了。還是老一套,真心話還是大冒險?」說著,雒九河袖子一振,兩個少女舞者捧著兩個古樸的陶罐子上來,讓今昭挑一個抽籤。
今昭無語地行禮問好,然後看著貼著「真」和「險」的罐子,覺得這倆字道出了這個遊戲的真諦。
真心話,萬一讓她說出三圍,她以後就不用在八荒界立足了。
心一橫,今昭把手伸進了「險」的罐子。
她剛把手伸進去,就覺得罐子里好像沒有什麼紙條,反而有個圓圓小小的軟乎乎的東西。
然後那東西就咬住了她的手。
「啊——」今昭發出尖叫聲,「不是說好的紙條嗎!」
雒九河哈哈大笑起來:「這才叫大冒險啊!」
今昭把手拔出來,只見手指上掛著一個肉粉色的球,這球有兩個同樣球狀的小耳朵,四個球狀的四肢,但並沒有尾巴,也瞧不見眼睛鼻子,一張嘴倒是比混沌還大,裡面全是糯米小牙,瞧著也不具攻擊性。
「這是言言。」雒九河拍了拍那小東西的腦袋,「和你有緣,就送給你吧。」
今昭看著依舊靠牙齒的力量掛在自己的手指頭上的言言,內心奔流不息——「——這尼瑪也叫和我有緣?!」
這句話的確是今昭的內心OS,但卻是出自言言之口。
一句話出來,雒九河笑得都快仰過去了:「呀哈哈哈哈哈言言就是能傾聽人的內心言語的吉獸啊!不過你放心,它不會亂說話的,它會體貼人的心意絕不會給你添麻煩哈哈哈哈哈你相信我言言真的是聞名八荒界的吉獸可以趨吉避凶的呦呦呦。」
今昭終於相信這黃河大姐,和華練是一掛的。
走下盤鼓,那些少女舞者又繼續舞動起來,選出下一位倒霉蛋。不倒霉的人總是相同的,倒霉的人卻各有各的倒霉之處,後來被選出來的老幾位,有的被勾蛇纏住了脖子,有的要求學會盤鼓舞當眾表演,還有的被迫告知大家他的信用卡額度或者有幾個情婦。事態之亂,令人瞠目結舌。
「這也行?」今昭抵抗不了那言言,只能任由這肉球咬著她的辮兒墜在她肩膀上。
「啊拉,也算是約定俗成的。在九河的遊戲里,不允許撒謊,否則就遭到詛咒的。有的時候,這種場合,會爆出來意外的事情呢。」老宋別有深意地看了朱師傅一眼。
朱師傅轉過頭推了推眼鏡。
老宋繼續伏在今昭的耳畔,正要說出朱師傅當年攤上了什麼事兒——「哇!!!」圍觀群眾突然爆發出嘩然之聲。
原來是一個土地神,被迫說出最近做的一件虧心事。
他收受銀錢,挖開了一片土地,解開了這片土地的禁制。
「這有什麼問題么?」今昭有點茫然,土地神解開土地禁制,一般的結果就是,這片土地就會有人看中,買來蓋房子,也就是惹來地產商。但是人類世界里地產商何其多,土地大多數都被蓋了房子,這並不值得這些八荒中人如此震驚吧。
「不。」老周面色沉肅,「你不懂,那片土地在揚州,那禁制,鎮壓的不是一般的東西。」
似乎是覺察到今昭被自己的語氣嚇得夠嗆,老周又扭頭,擠出一個笑容來:「沒什麼,總會有人解決的。」
「——可是你的表情說的是啊呀大家都要玩完。」
言言開口說話,嘴一張,鬆脫了今昭的髮辮,掉在了蔓藍的裙子上,七手八腳爬上蔓藍的肩頭,一口咬住了蔓藍的簪子。
「我終於知道這東西為什麼不會輕易開口了,一開口就掉下來。」蔓藍點頭。
「算了,昭,這事兒老周說的對,天塌了也輪不到我們一群飯館夥計來管。」老元起身。
「——你的表情比剛才那個毒舌男還可怕呢。」言言大聲說,又掉了下來。
老周扭頭看著蔓藍,微笑:「毒舌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