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回東魂西鬼悄無言,唯見故人蓮花白
洪武十五年小滿的寅一刻,正是夜色黑濃之際。
墨出藕花腰,婀娜婉轉,裁雲鬢,蓮花面,飛瓊袖,碧玉簪。
那美人仿若一陣香氣,飄至月下,借月華之色,微微揚起臉,蓮瓣一樣的髮髻上,一根圓潤通美的簇新碧色玉簪,盛月光,溫溫亮。
美人動也不動地站著,聽著牆裡有人咿咿呀呀唱戲,有人嘻嘻哈哈笑鬧,遠處飄來仙音杳韻,極清冷空靈的琴音,更襯得這院子里好一番熱鬧,凡塵俗世的渥暖。
「哎呀,這位姐兒,你在這裡做甚麼?」一個頗為朗俊的臉出現在美人的眼前,朗俊的臉,只有臉。
美人被嚇了一跳,秀目圓瞪。
那人頭嬉皮笑臉:「哎呀,忘了,身子爬牆爬的慢,這位姐兒,原諒則個?」
美人旋即綻出笑容,手如蓮花綻放,摸在那人頭臉上:「這位小哥兒,奴走迷了路,這裡是哪裡呢?是不是你,偷了我的簪?」
那人頭雙眼燦燦冒光:「這是熟地園呀~偷簪何用,在下想偷的,可不止一隻簪。」
美人星眸迷茫,半晌之後,又楚楚動人地扇動睫羽,輕撫著那人臉,那手勢輕柔,指尖滑膩,劃過臉頰,劃過額角,劃過髮際,在髮髻上猛地一抓,玉臂一輪,將那人頭丟進牆裡,一臉溫柔嬌媚地聽著那人頭的慘叫聲劃過夜空。
「落頭民,真有意思。」美人仰頭而笑。
「媽呀——」一個年輕女子的生意從牆那頭傳來,那美人愣了愣,撅起嘴巴,無奈地搖了搖頭。
「媽呀——」今昭發現一個人頭落在了自己的懷裡。
你說人生,哦不,太歲生怎麼就這麼玄幻呢,因為集體醒著跨年,於是又聽見那個鬼祟不散的仙音酷炫狂拽吊炸天地彈了起來,彈彈彈沒個完,彈彈彈,彈得今昭睡不著想著混沌兄妹的事兒,彈彈彈,彈得長了魚尾紋。然後今昭出了屋子,想看看月色,或者也許可以和那滿園子的鬼怪們聊個天,結果,一個人頭就掉進了懷裡。
那人頭頗為不滿:「沐姐兒,你這身板兒,忒硌著人。」
今昭鬆開手,任由黃衣鬼的人頭掉在了腳下的泥地上,臉著陸。
「哎呦呦,女人心,蛇蠍!」
今昭抬起腳,作勢要踩。
忽然黃衣鬼的身子飄飄忽忽跑了過來,黃衣鬼嗖地一聲頭身合體,開口驚人:「滕先生書房那個新文書,不見了,地上一灘血。」
地上一灘血,巴掌大不到,瞧著顏色,嘖嘖,還挺新鮮。
清平館眾人和黃衣鬼、麻衣女鬼趕到的時候,只有黃少卿無目鬼戲子鬼在。想來也是,這個時辰,大多數人好夢正酣。
無目鬼用手沾了沾那血,在指尖摩擦:「這是人的血。」
黃衣鬼嬉皮笑臉:「是人的血,可就不干我們的事兒咯。」
無目鬼搖頭:「這裡是王府,如果出了人命,王爺會陷入極大的麻煩。」
麻衣女鬼指著地上另一處:「這裡還有幾滴血。」
四鬼一太歲循著那血滴拐了幾拐,來到了東書草堂的倒座房裡,這兒通常是文書們休息下腳的地方。黃衣鬼一步腦袋當先進去,半瞬也不到,腦袋又飄出來,臉上露出些許驚容來:「了不得!那小文書的心,被人剜去了!」
清平館眾人心頭都是一驚,剜心,雀舌?!
文書在王府里,還是一個能見鬼的王爺的王府里,還是一個滿院子都是各種鬼怪坐鎮的能見鬼的王爺的府里,被剜了心。叔可忍嬸子不可忍嬸子忍了王爺也不能忍王爺忍了四鬼也不能忍,便是一貫溫文爾雅的無目鬼,也露出怒容,拂袖道:「這件事情,不必驚擾王爺王妃,天亮之前,務必解決。」
「太歲,勞您瞧瞧,有什麼端倪沒?」黃衣鬼抓住今昭的袖子。
陳清平眉頭一皺,將今昭扯到一邊。
「不必多慮,你只儘力便好。對方有剜心之能,必定不會露出太多的首尾,也不會是尋常的凡人。」無目鬼安慰道,「只是吾等聽說,太歲可以閱覽記憶,這屍體和這房間,或許能透露些許端倪。」
端倪,端泥煤咧。
「算了,你就試試,不行的話,還有我們。」朱師傅擺了擺手。因為混沌的事情,清平館眾人此刻情緒都不甚高。
今昭在屋子裡團團轉,這屋子大約是尚未醒來,靈氣不夠,沒什麼「記憶」留下,而本該攢了點兒緩存的屍體,卻因為那兇手一瞬間滅燈,動作又飛快,像是一個影子一樣乘風而去。
只有頭上應當是玉簪一樣的東西,在夜空里劃過一道簇新的光亮。
「綠色的玉簪么?」黃衣鬼的眼睛一亮,「我今天在牆頭上,看見一位美人啊,雲鬢花腰。」麻衣女鬼瞪了他一眼,他連忙改口,「哦不,她的頭上簪著一支綠玉碧簪。」
「這文書家中僅有老母,貧且孤直,只有一筆好字,平日里在這處,司職抄書錄典,除了滕先生,與旁人並無太多接觸。」黃少卿仔細看著那屍首,「他的表情,挺淡定的。」
「……咿呀呀,這麼說,兇手身法極快。死的悴不及防呢。」戲子鬼掩袖唱。
「這兇手在此處盤桓並不久,也無甚氣息留下。」黃少卿的手,又摸到了那屍首的心口,「是被人一抓而去的,倒不是,那種灼燒式的傷口。」
「那人應當很快就走了,因為這屋子還未醒來,甚至來不及記住那人的長相。」衛玠聽聞那傷口並非是雀舌那種灼燒,終於放心。
「若是只為了吃心,吃誰的不是吃呢,吃個山野樵夫,屍首丟在深山老林,還省得一套麻煩。偏來吃王府里抄書的書吏,就不怕驚動了人?所以我覺得,特地挑這麼麻煩的人來吃,一定是有仇。」今昭只覺得腦子裡「等蹬」一聲,智商上線。
「也對呢。回頭那兇手瞧見自己剛殺的人又活了,想必一定開心,不如我來附體。」戲子鬼在滿面胭脂后笑得詭異,一道水袖拋,那戲子鬼已經消失不見,而地上的屍首,卻緩緩起身,一張極平凡的臉上,露出三分媚色。
無目鬼仰起頭,似乎在感受天光變幻:「我記得這文書就住在外院門口那條下人衚衕的角兒,那房子還是滕先生幫的忙。」
「呀啐,那小生便得快些回去,照顧老母去也。」戲子鬼拋腰甩袖,當先而去。今昭無語扶額:「這老母也是怪可憐的,你們就別戲弄這兒子的屍首了。」
黃衣鬼的腦袋憑空而起,滴溜溜在今昭的臉前面轉:「太歲,你可不要忘了,我們,是鬼。」
麻衣女鬼撫著自己的髮絲:「正因為為人不能,才為鬼。」
「走吧。」無目鬼抬腳跟上,只是到底也跟了一句話,「太歲,你當儘快正視,你已非凡人,若不能如此,只怕會有無盡的麻煩。」
末了,走遠的戲子鬼傳來一聲唱:「哎呦呦,是那些人,將你護得太好了呀喂……」
那文書的家只是一間雜院之中的倒座,才一進去,四鬼與清平館眾人就聽見裡面傳出悉悉索索的穿衣聲,一個老嫗的聲音唾罵:「又是抄了一宿?!可要你的命不要?什麼好差事,值得你這樣熬?他們聘了你,就給你這垃圾窩棚住,你還貼臉,嘖咯,一群黑心爛肺的富貴人,只作踐我們貧寒母子!」
眾人眼光一輪,掃過這屋子裡的陳設,色色都是新的,是王府里那些丫鬟婆子們的用度,想來當是滕先生家的嫂夫人貼補的。這倒座房裡兩間外兩間,外間灶台里疊著一摞兒雞蛋,牆根兒一個口袋,裡面露出些時令菜蔬,也是管家娘子們昨日得的節氣賞。
「看來滕先生倒是真有幾分體惜這一對兒母子。」無目鬼輕嘆。
那老嫗披衣起來,抬手一柳條笢子便打在戲子鬼附體的文書身上:「那起黑心爛肺的。連個小丫鬟也不配來!前兒給你送飯的那個小蹄子呢?」
戲子鬼眼珠子一轉:「哪個?」
「水蛇腰兒,簪著一根玉的。」老嫗在灶台里翻著,一隻雞蛋滾了出來掉在地上,啪嗒一聲碎了,老嫗皺著一張臉,「你看你看!給你的都是破爛!你看這雞子都不黃!什麼污爛的都給你!還王府!一群天殺的!叫去買一個丫鬟給你生個兒子,也不給買!那天下藥那個,你也給放跑了!」
戲子鬼微微一愣:「下藥?」
老嫗還在嘀嘀咕咕念叨:「那一碗葯多貴!讓你給綁在我屋子裡,你不綁,跑了吧,跑了看你哪裡再去迷一個回來!」
戲子鬼的嘴角勾出一抹恨意:「這院子里人多,只怕轉眼就被發覺。」
老嫗啐了一口:「你這個夯貨,書讀到腦子裡了沒?!你塞了她的嘴,剪了她的舌頭,還怎麼出聲兒?!現在你給人放了,放了一個啞子還能過什麼好日子?你當你是幫她?」
旁邊的大神們都倒吸冷氣,已經拼出了一個極可怕的故事,今昭頓時覺得剛才無目鬼說的當真不錯。
人心之險勝山川。
「是你們。」一把女音醇美響起。今昭一回頭,見那美人文彩風流,不妝而艷,手裡提著吃食,可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髮髻,那一根,碧玉簪。
今昭微微皺眉,忍了又忍,才把那一聲脫口而出的「蓮香」,咽回肚子。
這不是蓮香嗎!狐妖瑜伽教練蓮香!為什麼最近總是見到熟人!為什麼!
蓮香娥眉一蹙,轉眼戲子鬼:「你……他死了?」
黃衣鬼一愣,拽拽麻衣女鬼的袖子:「難道不是她?」
黃少卿搖頭:「不是,她身上並無血腥氣味。」
今昭轉向蓮香,脫口而出那慣常的熟稔:「蓮香,你可知道,可還有妖鬼接近這母子二人?」
蓮香被點出芳名,目光一沉,打量著今昭,旋即露出了悟:「不曾。這一對母子,只有一位管家娘子,會遣小丫鬟來送些用度。再有,便是我。」她看著戲子鬼,微微一嘆,「這書生與我有恩,我設計令他於貴府長史相識。如今看來,卻不是一樁好事。」
若不供職於王府,也未必養出其母虛榮毒惡,或許便不會招來一場災厄,丟掉性命。
「若不是妖狐,難道是管家娘子和小丫鬟?管家娘子是滕先生的髮妻,尋常的婦人,並無那種身手啊。」黃少卿兀自分析。
「那小丫鬟呢?」青婀問。
玉卮眼神一黯:「你想呢,被剪掉了舌頭,又下了不知道什麼葯,沒有良醫,一個十來歲的弱女子,還能活么?」
蔓藍狠狠瞪了那還在一旁罵罵咧咧,渾然未覺察這一屋子鬼神的老嫗。
就是這麼一個瞧著十分貧苦可憐的老人家,為了自己兒子能有子嗣,綁架了一個好心來給他們送東西的少女,還剪掉了少女的舌頭。
「我能給她下點兒毒么!」蔓藍難得滿腔怒火。
「倒是……」鬼王姬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道發臭的怪風打斷。
咻。
一道暗影襲來,落入灶間,一隻黑而瘦的鬼手,抓向了那戲子鬼扮的書生。
戲子鬼身子一扭,以一個極柔軟的姿勢,避過這一抓,抬手別腿,攀住了那暗影。
那暗影是一個瘦小的女鬼,嘴裡有咴兒咴兒的破音,一根碧玉簪穿過她燒得焦黑的頭皮——那女鬼整個人都已經燒得不成樣子,只有一雙眼睛奇迹般地依舊黑白分明,瞪著那戲子鬼。
戲子鬼給這天仇地恨的目光,瞪得心裡直毛,忍不住一松,便給她掙脫開去。
那女鬼一掙脫,立等撲向了那老嫗,在那老嫗還未叫出聲前,手腳麻利掏心而出,一口咬在嘴邊,三下兩口,便將那心吃完。
沒有人打擾她「用餐」。
女鬼眼睛逐一掃過,然後轉身一閃,便不見了。
沒有人阻攔。
麻衣女鬼拍了拍心口,語氣悵然:「我聽說,若身踹神鬼之物,自己把自己燒死,死後立等便會變為絕厲之鬼,罕有人敵。看來這個小丫鬟,偷了這位狐妖的玉簪,然後……」
「可這變鬼之法,是誰告訴她的?」衛玠目光一輪,若是順著此處跑,一路躲避有人走的大路,倒是會跑到謝熒之的香附里。
這跨年以後,一年的光景里,眾人的記憶之中,謝熒之已經瘋了,對外說的是她因有孕,喜極而瘋,可清平館人知道,她只是神智記憶都死去了,淪為一個空殼容器,懷著新生的混沌。
這是洪武十五年小滿,開封周王府的五味居里,小夥伴們都和蓮香喝酒認親,平時最喜歡這種熱鬧的今昭,今天卻難得沉默坐在一旁,看著小夥伴們玩的不亦樂乎,推杯換盞。
她到底和真正的神鬼不一樣,作為人類的一部分,目睹那種人間慘劇,人心艱險,還有些不能適應。
今早滕先生收了一封信,是那書生的辭呈,說要立等趕回老家娶妻,已經趕了一早城門開走了。
不管滕先生信不信,反正她是不信的。
那一對母子都死了,至於兇手,自然是那個女鬼。
今昭想起戲子鬼問她:「太歲,你說那是誰告訴那個小丫鬟,如何變成厲鬼的呢?」
曾有個好心的小丫頭,做了農夫與蛇的故事裡那農夫,而後,拿起屠刀,立地成魔。
是誰告訴她手刃仇人的辦法?令她不能往生,墜入魔道?
是誰?是對?是錯?
一隻手溫暖地蓋住今昭的額頭,陳清平的聲音清清冷冷地響起:「你這一勺不滿的腦子,就別想那麼深奧的問題了。」
「……怎麼也有兩勺!」
小滿夏日,有風有血,有鬼有妖,也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