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回清明時節雨紛紛,無聲難言欲斷魂
洪武十一年,這是朱橚人生中極重要的一年,這一年朱元璋與馬皇後為他賜婚,新娘是一位馮姓女子,身有疾患,口不能言,然因早有婚約在身,吳王殿下表示,允諾不可輕忽,故而堅持完婚,被時人傳為佳話。
時人口中的佳話,於當事人來說,也許便是另一幅頭臉。
天潢貴胄,從沒有委屈娶一個患了病致啞的啞女的道理。這婚,是朱橚三番五次,最後由著馬皇后極力說情,才賜下來的。
那時長史滕先生曾嘆了一口氣:「如此,王爺大約是將今上的愛寵耗盡了,只怕聖人一去,便要……」
朱橚倒是勾唇淡笑:「恐怕不光是我。天家看中之人,馮家也不稟上,便密謀殺人滅口,以其繼室所出幺女代之,你以為父皇不會怒么。馮家之禍,亦不遠矣。」
繁縷自從出了事,便不曾回過馮家,一直住在邈園的薄霧濃雲。青婀曾讓幺蛾子去打探,不出意外得到一個奇葩的結果:馮家視繁縷為私奔賤婦,若她回來,已決議將其毒殺。
太歲得知這個消息,在紙上寫了五個字:「吃人的禮教。」
這一年自馬皇后求情的那個元夕起,邈園的主人便再也沒有離開過鳳陽。時令節氣如流水潺潺而過,一晃兒便是凡塵俗子的清明,清平館眾人的又一日。
祭拜超度的熱鬧從雪浪雲濤到薄霧濃雲都不曾停,繁縷一早便帶著她自己的備具匣子躲到了幽篁里,與所有在現代生活過的人一樣,她一聞到線香,就會想起飯店酒店的廁所,避之唯恐不及。
幽篁里中,那翠色慾滴的翡翠天音旁,一張淺灰色的硬紙板上,貼著好些彩色字條,頭一條是銀色灑金紙,寫著漂亮的瘦金體:「早!群么么噠!」緊接著一張水紅灑金紙寫著:「霸道王爺早!么么噠!」第三張則是淺青色,十足十青婀本人的語氣:「求別一早就虐狗!」緊隨其後是老宋那身衣服一樣的灰麻色字條:「青團求豆沙餡的!」後面跟著幾十張字條,語言內容各不相同,串起來倒像是群口相聲,最末一句,是繁縷剛剛貼上去的,寫著「前幾日那鬼娃娃誰弄來的,嚇死個爹。」
這群聊板是繁縷想出來的點子,因為她與朱橚都是靜音模式,只能寫字,便玩鬧一樣在園中幾處常去的地方貼了這樣的板子,一開始只是和朱橚討論一下一些古怪的鬼案屍首,後來大家竟然都參合進來。大有微信群QQ群的勢頭,一聊而不可收拾,群中每日哪怕就是討論怎麼拿應聲試藥,都能聊得腦洞清奇。
清明節亦是寒食節,不動灶火,江南習俗食青團,嶺南人愛清明粿,荊南則食歡喜團,唐時食玉露團,宋時則愛青玉板。明人愛在這日前後踏青,亦要祭祖掃墓。清明前二日,收螺螄浸水,至清明日,以螺水灑牆壁等處,可絕蜒蚰。清明前一日,采大蓼晒乾,能治氣痢,用米飲調服一錢,極其有效驗。清明當日采薺菜花,候干作燈杖,驅辟蚊蛾。三更時候,以稻草縛花樹上,不生刺毛蟲。
這諸般飲食禁忌與效驗,這一年裡,都一樣不缺地在那應聲身上嘗試過,各路遊方丹丸,陰陽秘術,邪法鬼札。一晃兒這一年過去,又一年春和景明,灶火關熄,艾草打了汁和了糯米做團,制商陸酒,於清平館諸人,不過是又過了一日,然而對朱橚與馮繁縷而言,卻是真真切切口不能言的一年。
幽篁里那張聊板上,已經多了一張銀底金粉簽,上面是朱橚學的最快的顏文字:「那不是鬼娃娃是中藥啊釀酒清明喝的O(∩_∩)O~~」
在給已經轉為翡翠濃綠的翡翠天音擦葉子的蔓藍一抬頭看著吳王殿下的微笑,不禁也笑起來,這一對這一年身殘志堅,苦中作樂,想來,還真是令人溫暖呢。
朱橚低頭看見蔓藍,微笑著算是招呼,一雙眼睛里的光華漸漸轉為平寂,走出了堂屋。
雪青色常服的少年身量已經拔得極高,這一年裡長久不見天日風霜的臉顯得清癯蒼弱,裹著他身上那淡淡的藥草香味,顯得一身病容,並沒有他少年王爺,天潢貴胄的一貫的意氣飛揚,反而有一種沉冷如水的靜默,可那靜默之下,偶爾的眼風之中,卻總是流露出一絲銳光。
朱橚抄著手,用這種矛盾的眼神,看著一處法陣囚籠里關著的那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人,那個怪物。
這怪物在這一年裡,雖然也有被毒得抽搐昏死或者腐蝕得皮開肉綻的慘烈時候,可到底是一日一日熬著,他們如此努力,卻從未找到對症的葯。
「試試這個好了,這葯喚作若耶漿,是東瀛秘方,飲下能滌去一切情絲,呵呵呵,葯汁入喉,滲入骨頭,將骨中紅豆一點點的腐蝕融化,待到紅豆融化殆盡,人也就沒有了相思之苦,這忘卻相思之痛,我倒是想知道,會有多痛呢。」酒吞笑得十分開心滿足,戴上特質的手套,將手伸入法陣里的囚籠中,把葯灌了下去。
他的手還未抽出來,便被那已經囚禁了一切法術能力的應聲死死咬住,看那應聲絕望的眼睛和顫抖的身體,這怪物絕非是因為憎恨這個總是積極地拿出各色藥水讓他試藥的東瀛妖男,而是單純因為疼痛無法忍耐,下意識咬住了酒吞的手。
「嘶……看來這忘卻相思的痛,還真是非常痛啊。」酒吞竟也未把手抽回來,而是盯著那應聲痛得渙散無光的眼睛,「不過可惜,似乎沒有什麼用。」
朱橚低下頭,看了看自己手上蹭到的一點墨汁痕迹,又漠然地看著那痛得蜷縮起來的應聲,漠然做了一個手勢,示意,繼續。
幽篁里的廚房中,清平館眾人正在準備晚上一起吃飯的水酒食材,尤其是那子推饃,要裝飾各色豆子果子,繁縷更和蔓藍鬼王姬一起一顆一顆用紅豆與綠豆交錯相貼,做出羽毛的造型。周宋兩人拿水沖著一桶養肥的活蝦,準備讓它們吐一吐泥,做了醉蝦吃。
「這商陸酒得了,拿給它試試?」玉卮抱著一個罐子走過來。
「去年不是喝了?」今昭在紙上寫。
「咳咳,此酒不同。」陳清平一面調著青汁一面開了口,他偏頭咳了兩聲,並不是因為病弱,而是他實在是從「昨天春分」到「今天清明」,都沒有開過口,在邈園中人看來,這位清俊的公子,委實有一年沒講過話了。
「喔?」玉卮對今昭擠擠眼,續問。
「這是伏屍泡的酒。」陳清平道。
玉卮和蔓藍齊齊驚呼出聲,商陸本就有毒,人形者,更是匯聚靈氣,甚至可以用來巫蠱魘咒,伏屍則是人形商陸中的厲鬼,因為伏屍是從墓穴附近採集到的,吸食屍體血污陰鬼長大,原則來說,已經不能算是植物,而是一種妖怪了。因為商陸本身並不喜墓地陰寒,所以在墓地並不容易見到商陸,更難得見到人形,而伏屍則是只存在於記載之中的毒物。
「喂喂可不是我去採的啊,這是吳王殿下弄來的。」今昭又寫,「前陣子剛到。」
朱橚善於藥理,尤其擅長各色古怪詭譎的葯——如果一個人有他這樣見鬼的見鬼本事,能讓這些鬼都心甘情願當他門客,那麼這個人肯定也會很擅長這些東西的。
商陸酒本是清明節喝的一種藥酒,尋常人喝了就是強身健體,也沒什麼稀奇的。最多是有的人心術格外不正一些,把這酒添點作料去害人。但是朱橚這商陸,可不是尋常的商陸,這是黃衣鬼的門人不知道從哪個墳圈子裡挖出來的絕品。
面十二斤,米三斗,加天門冬末,釀酒,再浸伏屍商陸六日,便是人間奇毒奇醇美的伏身酒。陳清平得到了一本古籍里說,此酒飲一口便全身通泰,哪怕是久病之人,也會恢復面色,疫蟲俱殺,耳目聰明,筋骨奇絕,福氣滿門令人不老通神。
昔日一位名人手下一位刺客,便是飲了此酒,險些行刺政敵成功。彼時他們唱的那首歌,的確是聲聲確鑿——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因為,這酒的神通,只有一日。一日之後,飲此酒者,若無解藥,必定毒發身亡。
解藥,就是應聲蟲。應聲蟲喜愛這種詭異的酒,一旦飲下,便會格外活躍,神經興奮。
應聲蟲與應聲同屬,但一個只是低等的妖蟲,一個卻是高等的大妖。
朱橚就是打著算盤,覺得這藥酒既然和應聲蟲有關係,說不定與應聲,也有牽連。
「殿下也是想得絕了,令解藥自己服食毒藥。」今昭寫道,「我有點不懂,殿下何必如此心急,婚約都允了,不需要兵行險著啊,萬一這應聲喝了這酒死了怎麼辦。萬一這酒喝了反而讓應聲實力大漲怎麼辦?」
陳清平抬頭,看了看今昭,許久,才又多了一句:「有些人一生求絕求滿,不能允許差著毫分。」
今昭突然想起自己見過的那張臉,那張在狂奔的泉思里的臉,她放下筆,對陳清平笑笑,起身陪著玉卮去朱橚那邊送酒了。
薄霧濃雲里朱橚與繁縷笑對而笑,兩人面對面坐著,在紙上你一句我一句寫著什麼,今昭抱著酒罈心中溫暖,這才是她喜歡看見的畫面,所以要多看幾眼,用以抵過此後作為太歲的一生,可能看見的,不,必定看見的,屬於凡塵俗世的森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