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回碧池裝成一人高,萬卷尋找應聲招
「問甚麼破設設歇著皮肉,傲人間伯子公侯。閑遙遙唱些道情,醉醺醺打個稽首。抄化些剩湯殘酒,咱這愚鼓簡子便是行頭。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無錢明日求。散誕無憂。」
飛雲水袖朝天去,玉手分敲骨簡子,那戲子胭脂濃化,娥眉柳挑,咿咿呀呀且歌且唱,修長潔白的頸子上一道烏紫的勒痕,在凌晨的薄月之下格外觸目驚心。
忽然牆外響起聲音來,似乎是一團爛肉,呼哧一聲被甩到了牆上。
那戲子鬼身段一停,如月移雲般躍上牆頭,往牆下一看,面色驟變:「怎麼是你!」
牆下那人滿是泥污的臉露出一笑,一隻染著血的手抓將上來,就著那血劃出字來,似乎口不能言,舌不成聲。
戲子鬼眼睜睜地看著那幾個字還沒有划完,那人便力氣衰竭,向後仰倒,昏得彷彿死透。
春分時節,陰陽平衡,天地中分,冷熱均勻,是一年之中,最惹人喜愛的節氣。洪武十年春分這日,是個顯見天澄雲澈的晴日。一早起雪浪雲濤院兒里便擺了桌子,丫鬟們提了一籃子新鮮雞蛋,寫了吉利話兒詞曲牌子,由著朱橚帶著一幫人豎蛋取樂。便是幾個鬼頭,這會兒也「熬夜」沒去睡,打了定魂傘避著日頭,湊在一旁瞧熱鬧。
「元娘來了么?」眼瞧著老周豎到了第四個,朱橚掛不住臉,想請出自家隊伍里的強援。
「還沒呢,眼下你們都大了,看管的嚴,哪有小時候那麼容易跑出來。」麻衣女鬼嗔了一句。
那音色嬌滴滴淌著蜜水兒似地,肉麻得無目鬼全身一顫,若有白眼可翻,此刻他定然要翻上一翻的:「從前牛頭使不是經常鬧了,我覺得,元娘子那麼聰敏的一個人,恐怕早就知道牛頭使是沖著她去的了。還虧殿下沒事兒就往我們四個身上賴呢。」
「你知我知,你不說我不語,這不是也挺有愛的。」麻衣女鬼跟著青婀她們混了一陣子,嘴裡也帶出些時興的話來。
無目鬼語氣裡帶了幾分納罕:「但是牛頭使很久沒來了,好像是放棄了一樣。倒是有點稀奇了。」
「管他呢,不來還不好。」麻衣女鬼左顧右盼:「說來,戲子呢?昨兒夜裡就沒見他,又抽什麼鬼風唱什麼冥戲去了?」
說話間老周豎的第五個蛋終於沒立起來,老元擼著袖子躍躍欲試,被利白薩一把推開:「放著我來!」
「老五,大姐兒了來了,在堂屋等你。」黃衣鬼急匆匆自地面一處牆影里鑽出來,「梅白招呼呢。不是我多嘴,我總覺得今兒大姐兒怪怪的,好像吃錯了葯。」
「啐,你是多少年沒吃藥。」麻衣女鬼笑罵。
蔓藍茫然從豎蛋遊戲里抬起臉:「大姐兒是誰?」
朱橚翩然起身,眼睛里迸射出明光燦燦的笑意,老臉不紅地回答:「是本王看中的那個女人。」
玉卮扶額:「誰又把言情小說當故事給他講了?」
青婀舉手:「我。」
大姐兒是北地的叫法,同元娘子是一個意思,在邈園裡這稱呼只有一人當,那便是華藏師繁縷,宋國公馮勝的嫡長女。每年春夏秋三季,馮繁縷都會在鳳陽的馮家老宅里祭祖祈福,從六歲上她失去嫡親的生母后,沒有一年間斷過,說白了,便是因為佔了嫡長,遭到繼母的厭棄,恨不得連正月都把她丟在老家,不聞不問才好。
正因為她有這種身世,才機緣巧合學了華藏師秘術,又認識的朱元璋家的老五。但凡邈園有什麼熱鬧,馮繁縷都會偷偷跑來瞧。於是好端端一個豪門恩怨文的女主角,就變作了靈異志怪話本子里的女俠客。
清平館的姑娘們與馮繁縷也相熟,一聽她來了,忙不迭都丟了紅蛋,跟著朱橚去會親友做燈泡。
一進堂屋,一面屏風便出現在了眼前。那屏風是紫竹架子,精工細綉著《上元遊樂圖》,上元燈節的男女老少皆生動其上,彷彿瞧著那綉件便能聽見人語笑鬧,絲竹焰火之聲。
「是元娘子說,男女七歲不同席,殿下相邀,不敢不來,卻絕不願照面,以免壞了清白。」梅白走到朱橚身旁,壓得極低的聲音說道。
朱橚挑起眉毛,大大咧咧地走到屏風前敲了敲:「繁縷,你這鬧哪般呢?」
屏風后一個女音中正端穩地響起:「好叫殿下知道,臣女受邀而來,卻不知殿下所謂何事?」
朱橚噗嗤一笑,擺了擺手:「沒什麼事,叫你來一起玩蛋啊。」
那女音停了片刻,而後帶著幾分怒意道:「殿下若無事,便不要戲弄臣女,臣女這就告退了。」
「繁縷,出來吃藥,別放棄治療。」青婀等得不耐煩。
「不知何人在此胡言亂語,呼我閨名,此婦如此粗鄙,衝撞於我,殿下為何不治她的罪?!」那女音的怒意又高了幾分。
「繁縷!」朱橚的語氣沉了沉,笑鬧無妨,可青婀等人到底是客,言語也要有個分寸。
「恕臣女無狀,然臣女不能詭從。」那女音道。
朱橚眉頭微動,深覺蹊蹺,雖那聲音是繁縷的,但繁縷並不是那種會對朋友惡言相向的人。
突然,吳王殿下袖子一拂,那屏風應袖風倒地,露出後面端於客座的少女來。
那是位年方二八的少女,容貌俏麗,可因為端著一副寶相莊嚴的架子,減損了那份芳華靈動,彷彿是廟裡的彩泥菩薩,徒有軀殼而已。
那的確是馮繁縷的模樣。
「殿下當心!」剜目鬼一把拉過朱橚。與此同時,今昭的叫聲也響起來:「她不是繁縷!」
那馮繁縷蛾眉一豎,瞬間拿袖子遮了頭臉,喝道:「何人在此大放厥詞?」
今昭毫無怯色,指著那馮繁縷大聲道:「她不是繁縷,我不知道,我看不清楚她是什麼,但絕不是繁縷。」
麻衣女鬼、黃衣無頭鬼與剜目鬼列陣擋住朱橚,倒是鬼王姬開口:「做鬼的,白日里鬼力沉降,你們還是退後,讓我來試試深淺吧。」說罷,鬼王姬順手拿過蔓藍手裡裝雞蛋的柳條籃子,咧嘴一笑,「小鬼們退下!看你們王姬殿下的能為!」
說著,一隻手直取那馮繁縷的心口窩。不過一瞬,指尖便已經觸到了馮繁縷的褙子。
那馮繁縷身子一側,避過鬼王姬這一抓,忽然一笑:「大膽小鬼,竟然對你們王姬殿下動手!」
鬼王姬一抬頭,差點腳下一滑摔倒下去。
那本該是馮繁縷站著的地方,此時此刻,站著一位著杏紅色褙子的女子,雪膚黑目,心口高高隆起,幾欲噴薄。
那不是鬼王姬嗎!
兩個鬼王姬當場對峙!
鬼王姬轉腰將拿籃子扣在那個鬼王姬的頭上,搗腹一拳,將那鬼王姬打翻在地,一副打算拉燈蒙頭黑揍的架勢,只見她雙唇圓張,似乎想要斷喝一聲助一助氣勢,可一張嘴,半點兒聲音也未發出!
衛玠微微皺眉:「有古怪,大家退後!」
「有古怪,大家退後!」那柳條籃子下面,發出一模一樣的沉潤男音來,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掀開頭上的籃子,露出一張擲果盈車的臉來,正是衛玠!
鬼王姬啞著嗓子指著那個衛玠,又指了指與清平館眾人站在一處的衛玠,衛玠被鬼王姬這麼一指,開口想要說些什麼,卻與鬼王姬一樣,一個音節也發不出。
「卧槽這什麼情況!」老宋抓臉。
「閉嘴白痴!」老周咬牙。
「叫誰白痴呢!」老宋的聲音從另一個方向傳來,那個老宋手裡拿著一個籃子,從地上站起身來,垂首拍了拍衣服,又道了一句,「叫你白痴啊!」赫然又變成了老周的聲音和模樣!
眾人已經被這連環七十二變驚在當場,老元臉一苦,一副英勇就義狀高喊:「不要說話!他會靠盜取我們的聲音來複制我們的長相!」
話一喊完,老元果然也啞巴了,那邊的老周也變成了老元,一對兒寶石眼灼灼地瞧著眾人。
「不行我忍不住要吐槽這技能尼瑪看似酷炫其實並沒有個卵用啊!」青婀捏著脖子喊。
「不它拿走我們的聲音存在經絡里我們要是打它恐怕會把我們自己的聲音也打碎以後就成了啞巴了啊它是應聲!」今昭也發出哀嚎,她清清楚楚地瞧見鬼王姬那一拳打在那妖物腹部,屬於鬼王姬的那一股流光自它體內走經絡流瀉開去,光芒淡了淡。應聲啊應聲,《白澤百鬼圖》裡面有這糟心玩意啊太歲覺得滿腹卧槽,這玩意是連白澤都覺得棘手的麻煩妖物,盜取人的聲音為食物,並且還能變成聲音主人的樣子迷惑別人,如果這玩意受傷,那麼它吃掉的所有的聲音都會跟著受損,如果不小心把它打死了,那麼它吃掉的聲音也就跟著完蛋,所有的受害人,都將變成啞巴。
一聽到應聲二字,連著朱橚在內,大家的臉上都泛了青。
玉卮扶額,果然剛剛喊出來然並卵的青婀也跟著靜音,老元又變成了青婀,緊接著青婀又變成了今昭。
朱橚一字一頓地問:「繁縷呢?」
那應聲立等變作朱橚的模樣,詭笑回答:「你說呢。」
沒有人再說話,也沒有人有什麼動作,堂屋裡,出現了奇詭的靜默。
朱橚一抬手,做了一個手勢,三鬼齊齊上前,化作白骨交疊成籠,將那應聲,囚禁在其中。
眾人火速撤離,只留三鬼的白骨籠子和本來就很少說話的陳輝卿,朱橚對陳輝卿做了一個稽首,陳輝卿點點頭,示意他放心離開,那應聲絕對逃不走。
儘管已經入了幽篁里,那應聲絕對聽不到他們的對話,可眾人還是難得沉默,良久,朱橚起身,在雪浪紙上寫了幾個字:「我去翻翻書,也許有對付它的記載。」
玉卮嘆氣:「哪怕換個別的厲害點兒的妖物都行,偏偏應聲的記載極少,我們竟然好巧不巧都不知道。」
朱橚露出一個苦笑來,繼續寫:「無妨,左不過就做一對啞巴鴛鴦。」說完,他把筆一丟,大步流星地朝著東書草堂走去。
蔓藍望著朱橚的背影道:「他本來可以不必出聲的,還方便些,能快點把繁縷救出來。」
朱師傅無奈搖頭:「你想岔了,他恐怕想到的是最壞的結果。」
眾人轉向朱師傅,除了酒吞和衛玠,皆是茫然,似乎都沒猜到朱師傅的意思。
朱師傅指著紙上的鴛鴦二字:「堂堂皇后幺子,吳王殿下,自然是不可能娶一個啞女為妻的,可若真的到了那一步,一兩年都想不出如何應對,那麼換做一個啞巴王爺,娶一個公侯家的啞巴千金,就好說多了。」
「我家殿下想的是對的。」一把華美男音響起,那戲子鬼冒了出來,「諸位請先去我房中,我已經找到了元娘子,她剛剛醒來,我這就去通知我家殿下。」
「元娘子怎麼了?」玉卮問。
戲子鬼虛白著一張臉,胭脂彩畫都遮不住他的疲憊之色:「昨夜我在牆下發現了元娘子,她大約是從應天跑過來的,具體我也不甚清楚,因為她一見到我便昏死過去,靈元虛虧不醒。我怕園子里有小鬼纏著她,一直守在一旁,剛剛她醒了,寫了字說,有個極怪的妖物奪走了她的聲音,讓我去提醒王爺,哪知道……已經遲了。」
眾人面面相覷。
應天到中都,路途遙遠,一個孤身少女,要多麼不易,才能逃家奔來,輾轉一路到此。哪怕是這少女有點三腳貓的功夫,這一路的風餐露宿,不能言語,只怕也是極其艱難困苦的,因此才會一找到這裡,便徹底昏死過去。
玉卮起身,板著一張臉:「不如我們兵分兩路,我們幾個是女子,方便些,去照顧繁縷,你們也去東書草堂,幫著王爺翻找線索資料。」
一直沉默圍觀的酒吞突然開口:「我曾見過關於應聲蟲的記載,雖然沒有寫如何應對,但彷彿是一直嘗試灌下去各種藥物,最終找到了一種有效的。不知道這應聲,和應聲蟲,是不是一樣。」
「這個我也見過,蟲與妖畢竟不同,不過眼下我們沒有什麼良計,也只能一邊找,一邊嘗試了。」朱師傅雙手抄在袖子里,此刻分明是暖意融融的春分,可他卻覺得,心中一片寒涼。
或許真有情深不壽,情成網,情痴絕,天也嫉妒。
不然為什麼這樣一對璧人,會遭遇千年難見的詭異妖物,落得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