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回滿園春色關不住,一隻綠杏出牆來
「唔,長了一尺高了。」老元拿著軟尺,量著那株翡翠天音。
「這麼說,今天果然是洪武九年的驚蟄。」朱師傅翻著玉卮遞過來的黃曆和《玉匣記》,頗為感慨。
「神啊,我們又快進了!」青婀雙手合十。
「昭啊,老大,還是,暫停?」老宋別有深意地看著今昭。
太歲,炸毛:「你妹!今天你怎麼還說這個!」
老周聳肩:「不是昨天今天,比起昨天,今天已經是一年了。」
陳輝卿喝著釅釅的湯茶,委屈臉:「希望今年吳王能弄到咖啡豆。」
應約而來的繁縷一進門便聽見這句抱怨,也頗心有戚戚地補:「唔,速溶的都行啊。然而沒有。」
驚蟄這一日,按照風俗,要撒石灰,佩艾葉香包,祛除蟲蟻,一大早開始,侍女小廝們就開始噴洒石灰藥粉藥水之類,務必要讓整個園子里沒有惱人的蟲蟻,驚了貴人。
這一日之於八荒界,既是天官們結束了漫長得不要臉的寒假走馬上任的日子,,也是那些比較弱的鬼魅妖怪出山的日子,所以八荒中人和半個腳踩在八荒之中的朱橚,也都戴了新的敝鬼符鍾馗香包之類,生怕走到陰涼處,就一個眼錯,瞧見死人骨頭在跳舞。
四鬼率領院中的鬼魅,今兒是要「熬夜」幹活兒的,為的是盡量不讓不相干的魑魅魍魎入了院子作祟,為了不妨礙四鬼的活計,過了早飯,朱橚的大丫鬟梅白便來招呼眾人去忘機林泡溫泉。
驚蟄到,葯圃一頭的地泉也涌了出來,沿著地泉修得幾個池子這會兒水都滿了,藏在林蔭深處,有泉有石有花有樹,景色清致,令人忘機,故名忘機林。
去年朱橚的四哥朱棣來泡了,今昭他們不敢去圍觀燕王果體,泡湯便泡了湯。今年燕王去打仗不能來,朱橚只私下喊了馮繁縷來,清平館眾人趁機去就去鬆快鬆快,畢竟明朝的溫泉,除了朱家齊王出身的朱師傅,還真沒有人有那個閑工夫去泡過。
說起明朝的溫泉,朱師傅自然有一番道道,比如令體香清逸的沉香湯,比如強身健體的蘇芥湯,比如水溫很高的烈烈湯,再比如含有硫磺或者其它物質的泉石湯,此時帝國國土廣袤,既有天然形成的泉湯,也有匠人藥師們調製的特殊的泉湯,從嶺南到北平,明人但凡有條件者,無不愛泡湯。尤其愛以湯配飲。
驚蟄時候,要飲味道鮮明的青艾酒,眾人對於王爺級別的釀酒技術,自然是滿意的,唯獨陳輝卿,因為這會兒沒有咖啡傳入,他又不敢輕易穿越時間,怕引起眼前這個奇詭境況的變化,只能忍著。
雖然沒有咖啡豆,但青艾酒的滋味,也是極其清冽動人的。尤其是湯水氤氳,浮著一盞青艾酒,酒意熱了身子,泡在溫泉里那種醺醺然的感覺,便是陳輝卿,也覺得十分愜意,一時間心思簡明,空無一物,果然入了忘機的境界。
俗稱,放空。
附近另外一眼泉池裡,傳來姑娘們笑鬧的聲音,大約是在打趣今昭「昨天」那個「瓤豆腐」的段子。老宋和利白薩老元三人湊頭商議片刻,便對陳輝卿道:「房東大人您老先泡著,我們哥幾個去偷窺了。」
說著,還撿了不少小石頭子兒,估計偷窺是假,丟石頭討人嫌是真。
「呵呵呵大家泡起溫泉來,連心態都變年輕了。」朱師傅滿面笑容,也撿了一把石頭子兒,好不羞恥地跟在利白薩身後。
「既然如此,我也去了。」老周聳肩。
陳輝卿嗯了一聲,隨意坐在泉池裡,晃著手裡的定窯白盞,壓根兒沒有想到,如果哥幾個得手,連陳夙蕙,也會中了招。他腦子裡想起陳夙蕙,只是一腔茫然,他甚至不能夠理解,為什麼陳夙蕙原本對他還很好來著,但是現在,卻帶著一身淡然,不願意與人相交,散發著,疏離冷漠的氣質。
啊想不懂就先不想了。
難得在泉湯之中,找回當年俯瞰人間,未曾歷練紅塵時的那份悠然無物,陳輝卿頗為懷念地泡在原處,連眼珠子都懶得動。
這一眼泉的湯色,因為被朱橚加了藥草,是微微泛著紫的。這種紫,令陳輝卿想到了識海,那片無邊無際的水域,也是紫色的,和他眼睛的顏色相同。
那眼睛曾被她形容是「肝膽皆冰雪,萬象為賓客」。
那大概是讚美他吧,因為當時是在床上。
陳輝卿放任神思逐流水,如落花入泉湯。
到底是該叫醒她,還是不該呢?
連她費心謀划培養的透卿,都被當做是門神去守著那個秘密,那麼她的沉睡,應該很有必要的吧。
所以說,不叫醒了?
可是不叫醒,陳夙蕙現在這個樣子,看上去也很孤獨痛苦。還不如把這一切亂糟糟,早點結束。
那麼,叫醒?
東皇太一陷入為難。
寰宇蒼穹於他的指尖起起落落死死生生,可他卻無法決定,這麼一個簡單的,屬於一個生命的,宿命。
泉霧綽約之中,時間之神長發披散如流如注,一雙顯出本色的深紫眸子含著霧煞煞的水光,比普通人雕琢有致,鐫刻深邃的眉眼輪廓被這泉霧一蒸,減了幾分出世的清冷脫俗,添了幾分入世的溫軟曖昧。那長指握著白盞,手與盞彷彿系出同質,盞中棕黑色的濃湯,散發著醇香又焦苦的味道。湯入喉,滋味同樣醇香又焦苦,那種矛盾的滋味只有香和苦,醇和焦,不酸,不甜,像是深到極處的情感,已經不能用酸甜青澀的戀愛來形容,那種迷幻神智的醇香令人下墜,那種清醒靈思的焦苦驚人肺腑,那才是那種情感的極致體驗,明明知道不行,極清楚,極清醒,但卻無法抗拒,受其翻覆,那像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溺水,沉沒,窒息,在生死之間的幻境里看見大美願景,不想醒來,任憑自己在水中死去。
所以陳輝卿喜歡咖啡,咖啡有那種矛盾的味道,香與苦,醇與焦,害與益,生與死,悲與喜,都是同時存在的,搖擺不定,欲罷不能。
「這是……咖啡?」陳輝卿看著手裡白盞之中的棕褐色液體。
「回大人的話,殿下說,這是您最喜愛的。」溫柔卑微的聲音,來自湯泉邊提著細口大壺添葯湯的侍婢,那婢子眉目十分秀致,臉龐嬌小且柔弱,肌膚瑩白近乎透明,一襲碧色紗衣,腰上系著一絛紅線,襯得那腰不過一掌寬。
「哦。」陳輝卿得了答案,便繼續放空賣獃。
「噫,奴……奴不能……」又一把同樣卑微但嬌美些的女音出現,陳輝卿眼珠子動了動,瞧見泉霧那頭,彷彿是利白薩,那蜜色的健壯有力的手臂,箍著同樣柔弱嬌美的碧衫侍女。那侍女的衣衫凌亂不整,在那臂彎里雨打杏花般地不堪一力,圓小潔白的肩頭和腰肋肌膚在霧中以某種韻律在有節奏地顫抖,偏那侍女與這位提壺的,長得一模一樣!
「唔……」第三個帶著微妙差別的聲音又加入進來,一襲紅衣搖曳水中,酒吞童子在第三位碧山侍女的雙腿夾隔里別過臉,看過來。那第三個侍女也有著同樣嬌小柔弱,似乎可以隨便扳折,隨便搓,軟的沒有骨頭。
兩幅畫面生動地在陳輝卿面前展開,那位提壺的侍女似乎不堪這種場面,微微顫抖著。
陳輝卿沉吟片刻,想起來這裡好歹也是王爺別院,裡面有些伺候人的侍婢姬人,也沒什麼不正常的,他點了點頭,繼續喝起咖啡來。
提壺的侍女看見陳輝卿點頭,顫抖得更加厲害,垂著睫毛,卑躬屈膝地走到泉池便,手指動了動,那輕攏煙沙的紗衣便飄然落地,人也滑入水中。
「你的衣服呢?」陳輝卿一臉納悶。
侍女一愣,隨即那臉上凝出了兩滴眼淚,將墜不墜:「可是大人,不喜這般?那,那奴這就穿起來……」說著,極其羞怯膽寒地顫抖著,伸手去夠池邊的衣物。
「那個,那人?」陳輝卿指了指酒吞。
侍女又一愣,僵在一個十分曖昧的姿態上,定了定神,才蚊吶般回答:「是的……是酒大人……」
陳輝卿微微皺眉,又看著那個侍女:「你是周王朱橚派來的?」
侍女彷彿被他這話嚇著,全身篩糠一樣地抖:「是,是的,奴,周王殿下讓奴,奴,奴侍奉大人……」
陳輝卿恍然大悟:「你們,可是玉女族?」
侍女又愣住了:「玉女族?」
陳輝卿十分自然地,以倆一相加為二的態度點頭解釋:「你這種,裝怯弱,裝無辜,裝逼的,就是她說過的,綠茶婊,玉女族,紫幻冰兒。」
侍女徹底被這一串超時代跨時代的名詞兒給弄得愣住了,半晌,才又用那種彷彿一個呼吸就能把她吹化了的軟軟的語氣哀哀道:「是周王殿下讓奴……」
陳輝卿打斷了侍女的話:「朱橚尚未改封,何來周王。」
侍女又一愣,眼珠子可見可看地轉了轉,又換了一副說辭:「奴怎知貴人的名諱……」
陳輝卿的眸子由紫轉黑,將那白盞丟在侍女腳邊,那白盞轉了轉,那般大力地摔下去,竟然還沒有碎。
華練說得對,這種袋泡綠茶式的微末伎倆,是對大好男人智商的羞辱——女王大人說過,好歹也要是巧克力紗繪子的程度。
那侍女如殘花曳地,凄哀滿面:「大人不喜奴,又何苦折辱於奴!」
「你們選錯了人。不該是他。」陳輝卿面無表情,看著酒吞童子的方向。
最懂你的人,往往正是你的敵手。
陳輝卿想想剛才酒吞的畫面,突然覺得有一絲薄怒。
如果是酒吞,愛過華練那般璀璨的女人,又怎麼會和幾個小白花相就?
就好比喝過明前頂級的龍井,又怎麼會覺得袋泡綠茶入口?
是妖怪作祟吧。
陳輝卿凝眸,眸光里閃過一絲亮光,破開了眼前的濃的過分的泉霧。
果然,霧氣之中,那紅衣裹身的侍女還在,酒吞已經不見了。
不僅酒吞不見了,利白薩也不見了。
嗯。利維坦王也是什麼沒見過,這個假象,選的也不好。
覺得十分厭煩,浪費了大好的放空時光的陳輝卿揚掌擊水,掃向那三個侍女。水花於半空中綻放,帶著閃閃白色光點,潑雨一般落在三個侍女的身上。
三個侍女瞬間發出不甘的叫聲來,像是被這水溫愜意的溫泉給燙到了。那白鴿般柔軟的身體變得腫大,乳色肌膚也變成了黃白,逐漸轉為土褐色的堅硬甲皮,嬌柔的手臂變得細而尖銳,雙腿變作後足,臀部則化作一段一節一節的灰褐色的尾。那一直怯生生的卑微的眼神,也變得黑沉詭異,全無眼白,逐漸移向額頭,嬌小的唇瓣四面裂開,露出裡面利齒滿布的模樣。
三個碧紗侍女,變成了三隻碩大的蟲,褐黃色,巨目,六足。
陳輝卿歪著頭看了看,想起什麼似地,自言自語:「蜻蜓的幼蟲,叫什麼來著,孑孓?」
「……孑孓是蚊子的幼蟲。」酒吞童子懶洋洋的曖昧的聲音響起來,「沒想到,你的常識都欠費了。」
陳輝卿嘩啦一聲出水,披了衣衫圍了長巾,嘀咕了一句:「就知道咖啡還沒有傳入。」
酒吞看著陳輝卿,揚起眉毛:「尺寸不錯。」
陳輝卿十分天然地吩咐:「處理了。」
「咦,你不管了么?」酒吞提著一壺青艾酒,指著那三隻蟲妖。
「嗯。」陳輝卿連腳也沒停,「若你不在意,別這樣羞辱。」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呵呵。」酒吞捂住半邊臉,「我還真不想管,我還真的不管不行,不然還真對不起你,這麼懂我。」
陳輝卿沒聽見一樣,面無表情地走出這泉湯,喊著朱師傅:「有烏龍茶嗎?」
酒吞灌了一口酒,用手背抹去下頜的酒痕,轉向三隻蟲,用酒壺指著:「說起來,你們應當是青蛉。青蛉潛伏於泉水潭水之中,化作美人,迷惑路人,噬其血肉。你們說說,要是果然換幾個路人,也許就得手了,多少男人,愛極了你們這種卑微嬌怯的女人的呢。只可惜,唔,我可不想承認,不過么,我和他么,都不是那種需要女人來刷自信心的,嗯,怎麼說來著,屌絲啊……」
「?」三隻蟲雖然沒有了人類的表情,可那動作上的微微一僵,顯然說明,她們又沒聽懂。
「我們倆好歹也是男神,嗯,男神呦。」酒吞笑嘻嘻地撩了一下赤火一般的劉海兒。
三隻蟲,繼續沒有聽懂。
酒吞搖頭:「蠢啊,八嘎啊,真是,沒救了呢。」
三隻蟲被迫現了原形,已經怒不可遏,被陳輝卿無視,又是雪上加霜,再被酒吞這麼一嘲諷,更是烈火烹油,再不管酒吞說什麼聽得懂聽不懂的,立等分三路包抄上來,意圖夾攻。
酒吞動也沒動,依舊說著:「在出雲那邊,青蛉叫什麼來著……青行燈?不是,青行燈挺漂亮的。又彷彿是熒女子?不對……那是橋姬?似乎也不是……啊拉,總不是茨木童子嘛!」
嘛字那滑溜溜的尾音還拖在水霧之中,一隻蟲的爪子,已經摸到了酒吞的紅髮。酒吞童子連眼皮兒都不動一下,只是一笑。
那一笑,無盡妖魅,惑人的妖蟲都被這笑容給迷惑住,傻愣愣地停了動作。那笑容持續加大加濃,大得像是鬼夜裡赤色的彎月,濃得像是傷口裡剛流出來的粘稠的鮮血,那些血滴落在地,漸漸將酒吞腳下的一小塊兒地染紅。
「呀——」
極其凄慘的叫聲,令酒吞童子笑得更加滿意,他提著酒壺,任由不知從何處落下的血雨將他的頭臉眉目都染紅,也將那三隻被他迷惑得傻愣愣站著的妖蟲籠在血雨之中,頃刻間,便化作了一灘膿血,與血雨攪纏一處。
「啊呦,弄髒了你的溫泉,可真對不住。」酒吞轉過臉,看著聞聲趕來的朱橚,「我會記得,賠給你的。」
哪怕是見鬼見怪如常如朱橚,也被眼前這妖異的男人和妖異的血雨給驚得夠嗆,少年王爺的臉上流露出一絲驚恐,半晌,才回過神搖頭:「那倒不必了。妖蟲進了本王的園子,驚擾了貴客,倒是本王要對各位道歉。還要多謝酒吞先生,仗義出手。」
繁縷低頭瞧著地上的血,那血在地上蔓延開去,一滴滴滾地成珠,她張了張嘴,有些驚訝地說:「是紅豆!」
今昭聞聲猛地抬頭。
櫻花樹下,那一碗紅豆。
酒吞頭頂的血雨此刻停了,他連衣服也未脫,邁入溫泉之中:「謝就不必了,讓我洗洗就好。我啊,可是最討厭血腥味兒的。對了,還有沒有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