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回最是一年春好處,決勝春酒滿雀樓
幽山名鳳凰,吳王葯園,就建在鳳凰坳中,依著鳳凰坡,一路向上,園子名喚邈園,主院喚作雪浪雲濤,的確是登山觀雲如雪如濤的所在;幽篁里位於雪浪雲濤斜後方極偏的竹林后,要去幽篁里,先過琴橋,一橋一竹林,將幽篁里隔絕。一曲山溪自林前流入觀魚庄,又入葯圃,整個葯園格局奇峰迭起,多有驚人之處。要從這園子去中都,就要通過鳳凰澗的于飛橋,老元戲言,若是炸了這橋,這園子便是依傍天險,與世隔絕,憑著山裡物產,自己自足守個幾年,光靠這滿山的傻兔子傻鳥,就根本不是問題。
清平館眾人安置在幽篁里,客居於此處,既能和整個園子保持聯繫,又適當地隔絕了園子里的閑雜人等的叨擾,朱橚這番安排,的確是十分體貼的。更體貼的是,他還弄來一盆綠菊花的幼芽兒。
蔓藍十二分驚喜地說:「這是仙家種物,叫做翡翠天音,花朵綻放的時候,色如滴翠,風吹過花瓣,還有叮噹的琴音一樣的聲音響起,連我都只是在阿姐一位朋友的宅邸里見過一次而已!這種綠菊花一年四季都有香氣,香氣對病弱之人最好,能強身健體,解毒辟邪呢!」
朱橚笑得喜眉喜眼:「這位小姑娘真是識貨啊。只不過這株幼苗今年長不出,據說要在明年雨水前後,才能抽出正經葉子來,後年驚蟄才有一尺高,第三年春分才見大葉兒,第四年清明才會變得翠綠,第五年穀雨若是有三尺高了,才算是能活。若是活了,此後一年長一對兒花骨朵兒,第六年的立夏開始,便能一直開花,開到霜降才會敗了。花敗后結果子,果子是翡翠色,質如玉石,十分沁涼,一花一果,若能做成玉佩掛件兒玉涼兒戴在身上,那才好呢。」
清平館眾人把這盆柳色的小芽兒搬到陳清平外屋大堂的風口,若有風吹著,便能吹入香風入羅帷。朱橚的大丫鬟梅白又帶著一群能幹的丫鬟婆子將幽篁里拾掇,清平館眾人便兵分兩路,各自行事去。
天黑過後,月上柳梢,進城隊伍歸來,與留守幽篁里安家置宅的隊伍匯合,開了小灶做夜宵。
明朝好啊,菜色很齊備,烹飪極精巧,食材四角全,名譜真不少;
明朝好啊,天朝通四野,萬國齊來朝,廟大香火盛,商賈滿地跑;
這近古的立春春夜裡,幽篁里三層的雀樓上,一抔清甜晚風,三杯兩盞春酒,支了網子炭爐子擼串兒,老宋說了,這是清平館的精氣神兒,哪怕天塌下來,也要支了棍子在天地混沌的縫兒里吃吃吃。
串兒當然是極現代的,串了黃牛肉牛腩牛排牛尾巴之類的牛肉肉食,也有新嫩的韭菜菌子之類的菜蔬,朱橚沒吃過,眼下開了新天地,蹲在爐子旁極有興緻地自燒自烤,那華藏師繁縷,則抱著肩坐在一旁,帶著一種奇異的笑容,看著王爺客串烤肉師傅。
「來來來,立春就要咬春吃春牛。」朱橚遞給繁縷一串烤牛肉串。
「胡扯,耕牛是多貴重的東西,你家立春吃春牛。」繁縷敲在朱橚頭頂的發旋兒上,「瞧你腦袋上這三個旋兒,跟寫輪眼似的。」
「那是啥?」朱橚咬著牛肉,「說了你這種大小姐也不懂,以前牛羊難過冬,保不齊有老弱病殘,冬天裡凍死了病死了老了殘了不能下地了,就殺了吃了,剩下的肉過了立春再也凍不住,就必須在這一日統統都吃光,不然就白浪費了,這是北地風俗。」
「原來是這樣啊。」今昭恍然大悟。
繁縷哈哈大笑:「你別聽他胡謅,指不定是哪百年的舊事這會兒拿出來顯擺,眼下這明初,可沒有這回事。換做南北朝,那也許有。」
今昭咂摸著繁縷的話,心中瞭然,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原來繁縷也是穿越狗啊。
一群人正拋棄了昏睡的陳清平,吆五喝六地喝著小酒吃著小串兒,忽而一聲尖嘯傳來,似乎是一聲戲文里的哀音,出自雪浪雲濤旁邊的藏書樓東書草堂。朱橚騰地起身,轉臉對著清平館眾人道:「諸位,請不要讓她離開雀樓,我去去就來。」說著,腳踩著雀樓的欄杆,人跟鬼飄一樣,飄下,幾個起伏,便沖著那尖嘯的來處去了。
事發突然,眾人也覺得奇怪,再瞧繁縷,她也是一臉無奈,擺擺手解釋:「隨他去吧。有的時候會這樣。他總有些事情不願意我知道,但凡是人,也總有些事情,不願意被旁人知道。」
今昭心中翻滾著一個極其古怪的直覺,想了半天,也沒有抓住什麼細節。倒是青婀起身遠眺,轉臉對鬼王姬道:「吳王帶著那幾個鬼,跟一個鐵面人打了起來。」
鬼王姬有點驚訝:「鐵面人,可是鐵面黃衣?鐵面可有牛角?」
青婀點頭:「你猜的真准,跟牛魔王一樣。」
鬼王姬和黃少卿對視一眼,兩人同時叫出:「牛頭使!」
話音一落,一到土黃色的風卷了過來,一位黃衣鐵面的大個子出現在了眾人面前,他腳踏一把鐵犁,聲音低沉:「賊人何在?!」
「咿呀呀蠻牛休走!」一聲斷喝傳來,白光如練,卷上那大個子腳下的鐵犁,那位戲子鬼出現,另一隻手裡挽著的水袖又一抽,直奔大個子的靴子,主意要將那大個子牛頭使打下半空。
「接著!」又一人聲音音至人來,甩出一樣東西落在了鬼王姬懷裡,鬼王姬倒吸一口氣,與懷中人頭對視。那無頭的黃衣鬼也施展著長刀殺來,氣勢洶洶,刀光攏上牛頭使的下盤,與戲子鬼合力,定要將牛頭使打落塵土。
「苦也悲也——牛君何以糾纏不休?莫非是奴家美貌太甚?」嬌媚欲滴的女音與同樣嬌媚有致的女子也追到,霜面鬼眼喪服血發掩不住那女鬼絕色姿容,牛頭使聽見這把聲音,身子晃了一晃,似乎是被什麼法術攝住了心魂一般。女鬼趁機纏住了牛頭使的脖子,唇齒起合不休,不知道在念著什麼。
鐺!
利器相碰的聲音響起,鬼王姬抱著那黃衣鬼的人頭,用串牛肉串的鐵簽子尖兒對尖兒,頂住了一樣同樣尖細的武器,只差毫釐,那武器就要刺入牛頭使的命窩。
「吳王殿下,為何要追殺我冥府牛頭使者?」鬼王姬攔住了那剜目鬼的鐵筆,俯視著飛奔而來的朱橚。
「只為救人,還請鬼王姬見諒。」朱橚收去輕功,對著鬼王姬深深一揖。
「這是他們自己的因果,不必攔。」陳輝卿開口。
鬼王姬聽了陳輝卿的話,手一撤,那四鬼又圍毆而至,吳王本人也拿著一樣很怪的兵刃殺了上來,一人四鬼將牛頭使團團圍住。
儘管人數佔了上風,可牛頭使與馬面使一樣,都是冥府的基層工作者,職位法術不高,手上的武功力量卻不小,四鬼本來就是無根之鬼,吳王本人也不過是十五六歲的風華少年,一時間只能纏住牛頭使不讓他靠近雀樓,並沒有任何辦法將牛頭使趕走。
「喝!」牛頭使一把抓住了那黃衣鬼的無頭身體,狠狠一摜,黃衣鬼落在地上,砸出一個大坑,而被鬼王姬抱在懷裡的黃衣鬼的鬼頭則大叫起來,痛得一張眉目風流的臉扭在了一起。
「別叫了,要不是傻白甜姐夫讓我住手,我恐怕還要加入戰局,攔住你們去圍毆牛頭使呢。」鬼王姬不耐煩地把黃衣鬼的頭往腋下一夾,登上了雀樓樓頂,踩著青瓦居高臨下地觀戰。
這麼一會兒工夫,牛頭使已經靠蠻力將黃衣鬼、喪服女鬼都打了下去,戲子鬼和剜目鬼仗著身形輕靈,武功高強,還在苦苦支撐。吳王朱橚則乾脆已經無法靠近牛頭使,只能仗著自己三腳貓的功夫在一旁掠陣。
「咿呀呀!」戲子鬼被牛頭使一頂,兩肋飆出熒綠鬼血,也掉落在地。
牛頭使轉頭望向雀樓,並非是今昭多心,她覺得牛頭使要的,是繁縷。
這麼一個想頭的功夫,牛頭使已經鑽入雀樓,繁縷雖然不能見到尋常的鬼,但朱橚的四鬼和牛頭使都已經是修鍊得有了形制的厲鬼,牛頭使這麼大的塊頭砸壞欄杆衝進來,她就是再是人類,也能瞧見這力大無窮的怪物了——連陳夙蕙都滿面驚容,退到了這一層樓的角落裡,生恐自己成為眾人的拖累。
下一秒鐘,牛頭使已經欺近繁縷,雙手握著的巨大銅環相撞,撞出震耳欲聾的聲音來,饒是清平館眾人各個出身不凡,都被震得滿臉皺結,齊齊退步。
酒吞童子紅影一飄,已經夾著陳夙蕙飄到了雀樓另一側一棵梨樹上,遠離戰局,冷眼看熱鬧。
與此同時,陳輝卿一抬手白光生璧,攔住了牛頭使的勢頭,可卻將繁縷隔絕在了白璧之外。
青婀氣的跳腳:「她怎麼辦!」
陳輝卿面無表情:「別人的因果,我不能管。」
青婀語塞,看著同樣處於身份職責,只能兩不相幫的黃少卿,頹然地退後。
朱橚見到繁縷已經落入牛頭使的攻勢範圍,睚眥欲裂,也不顧自己武功不夠,勉強沖了上來,一腳踩在牛頭使的身上,另一隻膝蓋一彎,整條腿勾住了牛頭使的脖子,勒著他不讓他再前進一步。
牛頭使被朱橚的大腿勾住脖頸,頭一片,用面具上的鐵牛角去挑朱橚的心口,那面具一看便是黑鐵鴨沉,朱橚人體肉身,若被那牛角挑中,絕沒有生機可留!
繁縷顧不得燙,將那炭爐子舉起來,連著上面放著的肉串韭菜屠蘇酒的紅泥溫酒罈子一股腦砸向牛頭使。
牛頭使被爐子砸個正著,那一罈子的屠蘇酒嘩啦啦兜頭淋下,痛得牛頭使哇呀呀慘叫起來。
「他怕屠蘇酒!」朱橚大叫。
那四鬼此時已經登樓,一聽這話,抄起案幾板凳杯子酒盞罈子瓷瓶里裝著的屠蘇酒,潑雨一般淋向牛頭使。
牛頭使除了臉上罩著鐵面具不曾受害,其餘的身體髮膚都刺啦啦躥出焦糊燒烤的聲音,朱橚一個後仰撈起地上剛才他自己喝剩下的半罈子酒,又挺身而起,盤住牛頭使的脖子,順著面具的縫兒將那屠蘇酒細細澆了進去,快意地喊著:「來一串兒烤牛鼻子牛舌頭!」
「啊————————」
極凄厲的慘叫聲劃破立春這日的夜空,那牛頭使再也顧不得旁的,駕著鐵犁狼狽逃竄而走。
「其實剛才朱橚說的不錯。」鬼王姬嘆了一口氣,撥弄著手裡烤著的菌子,「立春食牛,是古時風俗,而屠蘇酒,也是過了立春便不再飲用。就著屠蘇酒吃牛肉,那酒香大概是耕牛們最為恐懼的記憶吧。連我都不知道,牛頭族原來怕屠蘇酒。」
剛才的大熱鬧過去,已經是快到子夜了。
吳王叫了四鬼與清平館眾人同飲,除了嚇了一大跳的繁縷之外,旁人似乎並沒怎麼受牛頭使的影響,朱橚向繁縷解釋著,那四鬼是牛頭使的死敵,因此牛頭使總想收了他們去陰曹地府,所以雙方時不時就會打起來,不足為奇。
四鬼被牛頭使打得夠慘,反而更加興緻勃勃地要吃烤牛肉。清平館眾人陪了片刻,便道了乏回幽篁里去睡。
說是去睡,眾人卻都聚集在了陳清平房間外的大堂屋裡,又各自端著醒酒茶議論著剛才的事情。
陳夙蕙不是此道眾人,但卻一語中的:「剛才的牛頭使,恐怕是沖著繁縷來的。」
「繁縷雖然事業陰詭,然若是普通的華藏師,也不至於被牛頭馬面追殺,恐怕和她的身世有關。」黃少卿對於華藏師這個行當很熟悉,這的確是個招鬼招神,八字不夠重根本做不了的職業。
「大概因為她是穿越者?」今昭想了想,「刮掉漆啊什麼的,都是我那個時候的話。」
「是啊,還寫輪眼,一看就是二次元的死宅術語啊。」青婀摸著下巴。
眾人正議論得熱鬧,忽然,一曲琴音響起,那是《沁園春》的調子,生機勃發,芳華初綻。與琴音接踵而來的,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令今昭忍不住身子一僵。
那是一種十分難以描述的微妙感覺,以今昭的感覺,就好像是她剛剛穿過了一堵果凍做的牆,透明,啫喱狀,凝滯,腳踩不實的虛空。
可她好好坐著,根本沒動。
琴音不過是彈了上半闕,便在那種凝滯的奇妙感覺里音停調散了。曲子停了,那種奇妙的感覺也停止了。今昭環顧四周,大家的臉上,都帶著一絲驚疑。尤其是陳輝卿,他皺著眉頭,歪著頭,半晌,說了一句話:「誰動了時間?」
眾人順著他的視線,看到了堂屋裡那一盆翡翠天音的幼芽兒,那幼芽兒已經抽高了一點兒,並且在頂口的地方,長了一對兒正經的葉子。
玉卮立刻起身要去拿黃曆。
今昭一臉震驚,轉向玉卮:「不用去了,我知道,現在,已過子時,已經是,洪武八年,雨水這日。」
此時此刻,朱橚的話響在眾人的腦海里:「……只不過這株幼苗今年長不出,據說要在明年雨水前後,才能抽出正經葉子來……」
這麼一個跨過子時的功夫,時間就已經過了,一年?
又一年。
牛頭使滿懷怨憤,站在邈園之外,想要捲土重來。
忽然一段天音仙樂傳來,一管清雅男音響起:「牛頭使,我知道你想要收了那馮繁縷,但是,能不能看在天音族的面子,先放了她這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