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回夜半無人私語時,醬齏硃砂畫殭屍
幽山之下轉過去,山掩住了一處佔了半邊山的園子,山上樓閣錯立,山坳里一片葯圃,那吳王朱橚即使摸著黑,也是輕車熟路。不一會兒,就把清平館一眾人待到了園子里,門房有個面癱侍從提燈在等,冷聲道:「元娘子已經在等了。」
「這是本王山裡撿來的客人,讓人收拾一下幽篁里。」朱橚提著他的備具匣子,不像是個王爺,反而像是哪裡雲遊採藥的郎中回了府。
今昭瞪著眼看著本來黑黝黝的園子里,因為那侍從一聲輕咳,像是推倒了骨牌似地,一溜兒次第亮起,亮出一條便道來。令她想起昔年靈城上元夜,那一場魚龍飛舞,流光似夢。
朱橚提著他的備具匣子,一路走一路招呼,似乎這燈未照見的暗處,還藏了不少人一般。
太歲再度狐疑地看了看這位她從未耳聞的大明帝國開國皇帝朱元璋的第五子,琢磨著這莫不是個鬼屋?
「這園子形制格局,深諳風水地貌,隱有陣法。」陳輝卿眼光一掃。
「倒是個挺熱鬧的鬼窩呢。」酒吞彈了彈指甲,頗有閑情地走到了陳夙蕙的身邊,「蕙姑娘,你可瞧得見?」
陳夙蕙一笑,語氣淡漠:「惡鬼不過萬千山,人心不如山川險。見不見,都一樣。」
牆頭蹲著的一位黃衣男鬼聞聲一笑,抱著他的頭頗為欣賞:「這位娘子的話,說的甚是入耳。」
牆下坐在一道白綾上盪鞦韆的麻衣女鬼抿了抿滴著血的頭髮,嬌嗔道:「怕是你瞧著人家姑娘嬌俏。」
鞦韆架旁畫著臉做戲子打扮的那位青年聲音華美動人:「別鬧了,你們又不是被人挖去了眼睛,難道瞧不見,這些人,原本也不是人?」
石桌旁一位一身白衣,雙目只留一對兒黑洞滴著血的俊逸男子莞爾:「何必話鋒里又饒上我。只是,那位姐兒,一身悲戚,恐怕活不久。」
鬼王姬沒理會這四個鬼的話,摸著下巴:「挺熱鬧的嘛。」
幾個看熱鬧的鬼這會兒都倒吸一口冷氣,那女鬼指著鬼王姬:「那,那位莫不是——」
鬼王姬斜睨了幾個鬼一眼,鬼魅們紛紛斂衣行禮,不敢再多口。
一行人以陳輝卿開路,衛玠和利白薩壓腳,不急不緩地跟著白袖寬袍的朱橚一路往裡走,不一會兒,有股子濃郁的怪藥味兒從前面一座小院子里飄出來,朱橚一進院子便開口:「繁縷,瞧我帶了什麼回來?」
那院子的主屋裡走出一位豆蔻少女,一襲黑衣勁裝,應該是趁夜趕來的,臉上還粘著夜風吹亂的幾縷髮絲,杏眼一翻,十分靈動嬌美:「叫姐來作甚?」
朱橚指了指掛在一匹白馬上的陳清平:「你瞧這個,已經死了,還活著呢。」
朱師傅一笑:「輝騰。」
那白馬穩步上前,名喚繁縷的少女湊上前去,提著一盞燈瞧了瞧,頗為囂張地點頭:「傷的挺徹底的,不過碎了斷了姐都能縫起來,這種刮花要補漆的,自然也不在話下。」
朱師傅和老周對視一眼,上前道:「那就有勞了。」
一進那屋子,眾人都露出驚容來。這屋子擺著一張極大的長案,旁邊支著燈燭吊子,三層的架子上托盤裡擺著許多碟子,架子腳上按著輪子。繁縷拿出一個鏤花的備具匣子,一打開並不是尋常旅人用的那些文器玩物小用具,一層一層打開來,也是瓶瓶罐罐,只不曉得那些看著像是蘸醬又像是胭脂像是米湯又像是爽膚水的都是神馬玩意。
也不顧眾人的眼光,朱橚把陳清平放在長案上,繁縷借著吊在方案上的交叉投光的燈燭光輝,仔細看著陳清平頭臉上的傷口,半晌,她面露狐疑:「這人,不是人吧。」
「唔。不是。」今昭無法反駁,實事求是。
繁縷用小鑷子挑著那處露骨之傷:「這並非是外力划傷的,而是內部綻開的。他若是人,只能說是被注水充氣了全身爆裂,可他若不是人,為什麼會有這種由內而外的綻裂傷,我可就不知道了。」大約這是她的專業領域,她收了那副囂張氣勢,十分嚴肅。
「是鬼么?」朱橚問,「若是屍鬼或者凝鬼又或者逆流鬼,但凡是鬼,都要先死幾次的,這位難道不也是先死過一次了的?」
話音一落,清平館眾人表情頓時驟變,夥計們都露出恍然大悟來——在地龍法陣里,他可不是死過一次么。客人們卻面露沉思,似乎不太相信這種輕鬆的結論。黃少卿抓住重點:「總歸是現在還能走能動,這幅樣子,不能見光,還是要勞駕華藏師了。」
「華藏師……么……」今昭吃了一驚,她聽神荼鬱壘說過,古人重視遺容,與今人一樣,死後斂葬,要拾掇整齊,畫得宛若在生,這種事兒有專職的化妝師去做,而在古代,頂尖的屍體化妝師被尊稱一聲華藏師,葬字不吉,代之以藏,意思是能夠給故去之人一個華美莊嚴的葬儀的手藝人,據說華藏師世間罕有,但能得這個聲名的人,無一不是箇中高手,五馬分屍縫補起來都是小可,凌遲處死被撬去了頭蓋骨的,都能貼經補肉,恢復原貌。今昭一直覺得這就是人肉3D骨骼復原技術,沒想到今天在這種奇詭的情況下,被她真的見到了一位華藏師。
還這麼年輕!
胡思亂想間,那位華藏師繁縷已經操傢伙勞作起來,她拉過那個架子,拿起其中最大的那個瓶子,倒了點兒裡面的水兒在碗里,用小刷子蘸著,開始刷著那處最大的傷口。
一股子屠蘇酒的味道彌散開來,防風花椒桂枝大黃等等藥味兒混著釀造香味兒四處瀰漫,隨著繁縷手裡的動作,變得格外應景兒。
塗了這酒味兒的液體,繁縷又取來針線,在今昭呲牙咧嘴的表情里,縫起陳清平的皮肉,邊縫,邊取了些一個小碗里的白水煮肉一樣的肉片兒,一片一片補著陳清平傷口處缺失的皮肉。
「唔,聞著像是蒜泥白肉。」青婀皺皺鼻子。
「我也覺得是蒜泥白肉。」老宋附議。
「你們看刷醬了。」蔓藍指著繁縷。
果然貼了肉片縫了口子,繁縷又拿著一個眼影刷一樣大小的棉頭刷子,蘸著一碟子無論從顏色還是味道都很像芝麻醬的醬料,刷在剛才補好的肉片上,刷好了,還不忘捏了一撮兒鹽一樣的白色粉末上去。
「這就是傳說中的往傷口上撒鹽么?」鬼王姬覺得自己看著都疼了。
撒完了鹽,繁縷取了一塊兒麵糰狀的東西,捏把捏把,塞入了陳清平的傷口中,徹底將這道傷口填平。而後,在姑娘們崇拜的眼神中,拿著那化妝師的化妝箱一樣的備具匣子裡面的各色工具,點刷抹碾沾拍揉貼,一轉眼的功夫,便手腳麻利地把那道本來能看見骨頭的傷口,給填的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了,順便還粉飾了一下陳清平同志的鎖骨附近的肌膚,打了點兒粉,燭光一照,真是冰肌玉骨,羨煞人也。
「卧槽這位簡直就是特效化妝師。」老宋吸冷氣。
繁縷微微一笑,又開始去處理其它的傷口,用到的那些東西,按照今昭的眼光,都是麵條饅頭麻醬辣醬醋汁兒蚝油韭菜花腐乳湯沙薑末兒蒜泥油兒——「這要是他醒了,會不會一嘴饞把自己給吃了?」今昭想起了舌尖上的漢尼拔。
「不妨事。」朱橚瞧著今昭精彩紛呈的表情,「那都是為了掩人耳目,故意做成那樣子的,並不是原本的東西,比方說那肉片,那是視肉,可以化作人肉,平和傷口,那麻醬,是皇陵玉的玉粉和的,能夠吸附傷口周圍血肉的壞死之氣,令血肉重生。那饅頭是崑崙雪混了天山淚,最是溫柔細膩,又十分潔凈解毒,拿來妝點傷口肌膚,逼真又不會令傷口化膿……」
吳王殿下如數家珍地介紹,華藏師繁縷一絲不苟地畫屍,從立春這日夜裡到這日正午,才算忙活完。
陳清平雖然還沒有醒來,可那模樣瞧著,玉成脂骨,秀色可餐,唇色櫻粉,神態安詳,宛若花美男春睡,切莫驚擾。
朱師傅和陳輝卿、衛玠等幾位大員在商議著陳清平前後事項,今昭雙手托腮,蹲在陳清平的床前發愣。
從最開始的人形電飯鍋不談美食不開口到現在也會偶爾說笑一兩句,甚至能對自己表露些關愛和好感,今昭不是不感慨的,她甚至在民國時候,有那麼一陣子,覺得自己也許撞大運,遇見了霸道神廚愛上我的劇情,當了一回瑪麗蘇任性女主,哪怕性格平平顏值不夠情商短缺一事無成,也能得到男主的青睞。
這個不靠譜的美夢終於醒了。
她怎麼也沒有辦法自欺欺人,說自己看花眼了。
在幽山夜色,琴音鏗鏘之中,她在陳清平滿腦子亂糟糟的洪水翻卷的記憶之中,看見了一張極其熟悉的臉,她自己的臉。
那張臉上,有著她絕不會有的表情。
果敢,堅毅。
那張臉上有一種近乎瘋狂的果敢和堅毅,從不懷疑自己一絲一毫,從不遲疑時機一分一秒,從不吝嗇一顰一笑——今昭覺得那張臉上的表情說起來比華練姐還要更絕一點,好歹華練姐心裡頭也不是沒有短處的,可她就覺得那張臉的主人,心硬如鐵,沒有一點縫隙,可容清風一絲一縷。
那絕不是她。
那絕對是她曾經聽說過的,另外的一個自己。
那個並沒有得到清平館眾人的愛護,一開始便走上了一條極其兇險絕望的路途的,另外一個沐今昭。
那個從白堊紀的食肉恐龍的嘴裡,死死生生數回,自己摸索出灌水重生之道的太歲。
一旦成為太歲,除了特殊情況,總是可以依水重生的,今昭不敢去想,要多少次被利齒撕裂喉嚨,被巨顎咬碎筋骨,才能換來最終的了悟和逃離,因此她也絕不懷疑,那張臉的主人,就是那個沐今昭。
今昭嘆了一口氣,伸手摸了摸陳清平的額頭,涼絲絲,沒有發燒。
算了,想那麼多,怎麼說來著,然而並沒有什麼卵用,她只要做自己能做的就好,她只要先從眼前,一點一點去做,不要後悔就好。
反正,她不是從一開始,就沒有奢望過,霸道男神愛上我么。那麼,這漫長的永生里,她只要做她覺得快樂的事情就好,至於結果,那是人類短暫的幾十年裡,才會不得不去抓取的一個幻覺罷了。
嗯。能這麼想,自己還真的已經不是人了。
「你不必太擔心了,他雖然肉身出了問題,但好歹還沒死。」繁縷拍了拍今昭的肩膀,豎起大拇指,「你加油就好。」
朱橚也換了家常的衣服又進來,滿臉都是頗為興奮的笑容,撞見繁縷的眼神,大步流星地走過來,也蹲下身,對今昭開口:「沒事沒事,我瞧著他,死不了。之前應當也是很虛弱的,因而後面恐怕也只是會虛弱而已。」
「說起來,那會兒公館里,的確很弱,竟然還感冒了。」老周皺眉回想,民國時期,陳清平不就是還生了場風寒感冒么,「也是和清平館出問題有關吧。華練不是說,老大和清平館也是一體同心的。」
「哎呦敢情還是人房CP。」老宋吐槽。
「有本王在,不知道能恢復他多少道行,然讓他如常人一樣坐卧,不似病體,還是做得到的。」朱橚起身,「正好本王也有好些疑問要請教陳先生、衛先生、朱先生,不如大家就在幽篁里住下。這裡依山清幽,除了本王的人,再不會有人來擾。」
「嗯,瞧著你這園子的熱鬧,也不會有人敢來的。」老周說的是那些活色生香的鬼魅們,天一亮,這些傢伙就打著呵欠睡覺去了。
朱橚露出一個漂亮的笑容來:「哪裡的話,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問人不人。人耶鬼耶,都是六道嘛。」
朱能垣抄著袖子,看了看陳清平,又看了看繁縷,最後看了看黃少卿,莞爾一笑:「如此,甚好,王爺,多有叨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