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回蝦油豆腐神仙粥,與爾同消萬古愁
涼夏,陳公館的大餐廳里,飄出極誘人的味道來,那股子清雅鮮香,像是美人手一樣招呼著,勾搭著人來。這麼晚了大廚房一定不會開,於是這味兒,不必想,也是陳清平的小廚房裡搗鼓出來的。
今兒晚上還有一場硬仗,這十點過,陳清平已把夜宵準備好,老周見了呲牙:「便是死,也是個飽死鬼了。」
因是夏夜,恐怕食慾不好,做的是簡單的神仙粥、蝦油豆腐和涼拌的瓜瓤絲兒,最後一道不消說,只是取西瓜的綠色瓜瓤,用油鹽醬醋涼拌,有清甜解暑的滋味。神仙粥和蝦油豆腐,倒是廢了功夫的。
蝦油豆腐,先要有蝦油,早上買來的蝦剝了,將含著腦黃兒的蝦頭用點兒油榨起來,邊翻邊用勺子敲打蝦頭,務必要炸得蝦油出黃,呈現漂亮的橘紅色才好。豆腐則是煎了兩面金黃,而後用蝦油慢慢去焅,吃的時候撒一把小香蔥的蔥花,豆腐吸飽了蝦油,有一種整個變成了蝦肉的奇妙鮮味。
神仙粥便更是費工夫,那必然不是玉山泉煮的,而是雞湯火腿煨了高湯,加入瑤柱、貝母、膏肓、菌菇、蝦仁兒等十幾樣熬高湯的食材,一點一點文著火,生熬一天,直到湯里什麼肉星兒食材也瞧不見,全融入米里湯里才算完。一口喝下去,也不知那是粥是湯,只是滿口的至鮮馝馞,再沒法相信手裡這碗竟然還有米,那種豐腴的鮮味怎麼可能是米!
今昭拍著心口附和老周那一句題義:「果然是神仙粥后死,做鬼也飽足啊。」
「今晚說起來,還真不知道會如何,你這話,也不一定有錯。」老周敲著下巴。
「周思賦,別烏鴉嘴!」利白薩甩著手,好像要把老周這話裡面的不吉利甩掉一樣。
子夜時分,將跟隨陳輝卿入夢的衛玠、今昭、老元、蔓藍已經準備好,其餘負責守衛的人也就位,未免出事,連沉睡著的青婀和黃少卿也騰挪到了這邊的大書房來。利白薩的海神領域已然升起,藍藍海韻之中,有一位穿著胭脂紅色襖裙的女子緩緩走來,朗聲一笑:「幸而不曾來遲,我是雲飛揚,諸位晚上好。」
她的身後跟著一位與她眉目彷彿,著一身青色褂子的青年,淡淡一笑,拱手:「雲風起。」
眾人微有訝異,倒是朱師傅起身寒暄起來,今昭忍不住低聲問陳輝卿:「房東大人,哪一位是本代樓主啊?」
「都是。」房東大人言簡意賅,「雙胞胎兄妹。」
入夢的儀式依然古法,金狻猊香爐里有秘法香片,傳來淺淺花香,老周的入夢賦是那位雲飛揚親寫,四字駢文並不華美,反而有一種與她的模樣相反的清麗飄逸,內容雖是情痴男子在四面八方苦苦尋找心中的戀人,但那份思念並不濃膩,反而是極秀美淺雅的,彷彿一樹櫻花,密密匝匝開放,卻並不刺人眼目,而一陣風來,落英如雪,吹起淡淡愁思。
吹得今昭也發愁了,她現在當太歲當的還不錯,也算事業穩定,然而脫團脫單,她捂臉,淚奔。
待到今昭再度醒來,已然是夢中秀致,那林中僧廬冒著股股炊煙,房東大人正坐在爐子旁發獃。他身旁站著一位清秀少年,一副短打,往水缸里填著水,雙環髻的水紅衣衫小丫鬟膝頭抱著一罐豆沙,正努力攪打。這對侍兒模樣的少年少女,正是那對雙胞胎雲樓主,雲飛揚瞧見了今昭,微微一笑:「來啦。」
這一群入夢之人,隨便安了山間野居農人的身份,和房東大人這位僧人處,是來送菜送用器的,這漫山遍野都是野菜山貨,農人采來賣去,也不足為奇。
夢裡劇情並未推進,一行人也只能在原地等著,沒一會兒有錦衣魚服之人走在前,引著一位容貌綺麗,身著玉蘭花兒衣的女子前來,鬢髮間也別著一支銀鑲玉蘭花。那女子提著食盒子,神態自若,可卻令在場所有的人都緊張起來。
「那只是我潛意識的投影。」陳輝卿輕聲說,「並不是本人。」
今昭看了看那秀眉在骨,清雋風流的華練,深覺房東大人的潛意識美化功能已經爐火純青,華練姐何曾有過這麼小清新的時候啊喂!
紅楓翩落,投影的華練熟稔地坐在僧廬下,持杯而笑:「卿卿,你不喝一杯嗎?」
今昭小聲問衛玠:「這個投影看不到我們嗎?」
衛玠眉頭微蹙:「通常來說是能看到的,我們本也是角色,但現在情況特殊,也許她是看不到的。」說到根本,陳輝卿的夢境,是否算得六合,或者說是否能叫做夢境,還是兩說,他畢竟是盤古之心。
有清淺的香氣傳來,正是那酒的味道,衛玠微微一笑:「是玉蘭天泄,倒是杭城的名物。」
美酒醇香,美人半靠,微醺莞爾看著陳輝卿,不知道什麼時候,周圍的山中楓紅都已經變成了一樹一樹的玉蘭花,皎皎盛放,有一種高華的決然。
陳輝卿沉默地從瓮中盛出粥來,卻有些驚訝地發現,這粥也是玉蘭粥,甜白花瓣熬在米中,已經半融半化。華練一笑:「真是巧了,我帶來的點心,正是酥玉蘭呢。」說著,從食盒子里取出點心來,是撒了糖霜的酥炸玉蘭。
今昭無語:「怎麼和玉蘭花幹上了。」
酒是玉蘭,粥是玉蘭,果子是玉蘭,衣香鬢影,皆是玉蘭。
衛玠若有所思,並未回答。倒是蔓藍和老元,因為深覺無事,華練又看不見他們,兩個人倒是品評起這些玉蘭花樹來,又想起一同做毛猴兒的趣聞,彷彿倆人不是來幹活兒,而是來春遊的。
這夢裡還是秋天呢啊喂!
今昭扶額,卻見陳輝卿已經被華練扯著坐了下來,那竹席子隨意地鋪在地上,一方小几擺著吃喝,周圍散落著潔白蘭瓣,卻是十分美景。
那華練莞爾一笑,啟唇輕吟:「悠悠馬上困思茶,休歇僧房到日斜。殿背無人綠錢滿,小盆零落珊瑚花。」
陳輝卿背對諸人坐著瞧不清表情,可衛玠倒是眯起了眼睛,似乎在思考這詩里的玄機來。入夢之前今昭被衛玠三叮四囑,要竭盡全力去記住夢裡的所見所聽,今昭過了一遍耳朵倒是把這首詩記住了,可她怎麼也想不出這詩是哪兒來的,是誰寫的。
陳輝卿於詩詞一道並無愛好,只是他聽了這首詩,倒是有些怔忪。
那一對侍兒身份的春水樓樓主端來吃食茶飲,與華練帶來的一堆的玉蘭不同,倒是尋常山間的小食,桂花龍井,粉粉糯糯的芋山堆兒,鬆鬆脆脆的棋子兒餅,清爽酸甜的碧漬片兒瓜。送完了吃食,雲飛揚湊到今昭這一群人身邊低聲道:「有點兒意思,這些東西是廚房裡就有的,應是我做的,可並不是我做的。」
這話說得有幾分玄機,夢裡出現的物件兒,有的時候是夢境里自帶的,可會「顯示為」出自某人之手,若這個某人是夢中人物便不會察覺,可雲飛揚是春水樓主,不可能沒有察覺,這些吃食,根本就是這個夢裡自帶的NPC一樣的東西。
只要是這夢裡自帶的,都可能與華練有關係,畢竟這是同源之體的陳輝卿的潛意識。
「這些吃食,幽花小山,綠瓜棋簟,倒也是一首好詩,只不過朱門要改為柴扉,或者更貼切。」華練斟了一壺酒,遞給陳輝卿一杯。
關於初遇華練的那段日子,每個細節陳輝卿都記得很清楚,清楚得像是看了太多次的電影,台詞橋段瞭然於胸,然而這次小酌,卻是沒有的。
如此一說,這次小酌,必定有深意。
陳輝卿垂頭,將一盞玉蘭天泄倒入嘴裡,那股淺淡清冽的味道如玉蘭花一般在嘴裡彌散開來,遠遠地不知哪裡的山居人家,有少年郎的聲音在唱一曲《清平樂》,唱的是——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詩詞一道,陳輝卿並無偏愛,只是到底是時間之神,很多東西便是不懂,也能瞭然於兄。這會兒聽了這首詞,竟然難得聽懂,觸動幾分痴情。可不是春半不告而別么,惹了一場亂糟糟的歷經,不知道那人在什麼地方,只能一求線索在夢中。
「原來詞可達意,詩能抒情,是這個意思。」陳輝卿自言自語。
那華練分明是記憶之中的投影,是那個時候的華練,時間線是順序,還未得到清平館這間任意門一樣的蝸居,所以尚且有著明代仕女貴家風格,雖然詞鋒犀利,眉目風流,但還是古香古色的風流,遠遠不及後來今昭那個時候的奔放。
竹簟白英,素錦蘭花,雲鬢玉釵,持盞分茶,那畫面很美,只是知道後來的神明的展開的人們,看著有點醉。
「到底這夢的意義在哪裡?」今昭問,「春水樓主完全淪為保鏢了么?」
「想來雀舌剛被我們揍翻,而且這又是東君的夢境,不會來搗亂的。」老元捏了捏手裡的玉蘭花瓣,遞給衛玠,「老衛你看看,這花瓣有點意思。」
花瓣一入手,感覺不到任何實質,即便這是夢境,因為夢裡不知身是客,夢中存在的東西,也不會完全如幻覺一般,除非這些花瓣真的是幻覺,若是幻覺,那就屬於潛意識的深層反應,另一種高端的問題。
衛玠將花瓣遞給雲風起,雲風起捻了捻那花瓣:「這些花瓣不屬於這個夢境,也就是並不屬於陳大人的潛意識,是外來物,也是幻覺。」
「是別人的潛意識的幻覺么?」老元眼睛一亮。
衛玠眉頭微緩:「我倒是猜出幾分意思了。」
清風徐來,那錦衣魚服的官差遠遠靠在一棵樹上閉目養生,一張猩紅疤痕斜切了他的臉孔,帽檐下露出的頭髮,竟然是銀雪之色。
老元看著那官差,想了片刻:「這個人我覺得很眼熟……」片刻之後,他的寶石眼一瞪,流瀉出刺目的熠熠光華,「啊!想起來了!是弘治皇帝的烏衣衛首領七殺!」
烏衣衛又是什麼鬼?
今昭瞧著那官差,又看了看正與華練一同喝酒的陳輝卿,嘆了一口氣,這應該是當年一段往事吧。
關於華練與陳輝卿兩人的糾葛,之前同樣也是夢中,她作為夢境的旁觀者,窺得一些線索,以她的眼光來概括,便是風流貴女在山間僧廬遇見了單純清秀鮮肉和尚,將和尚吃干抹凈拍屁股走人——如果女兒國國王是個渣攻,那麼這個劇情就是女兒國國王和唐三藏的故事的明朝版本。
嗯,這會兒夢裡的劇情已經進行到和尚被女王拖著去看國寶了,如果沒有什麼蠍子精出來攪局,後面的橋段他們可以直接閉眼了。
天在下雨,雨打茅檐,閑坐僧廬下,若是忽略僧廬里那倆人在幹啥,簡直就是一副春雨閑愁畫。
雙胞胎春水樓主門神一樣一個坐在一邊兒,手裡忙活著編草鞋接環花,一副十分適應的輕鬆自如,衛玠瞧那模樣已然入定,老元也打起瞌睡來,今昭只有向蔓藍搭話:「話說,華練姐是什麼時候入山門的?」
蔓藍歪著頭想了想:「除了大師姐之外,最早的就是她了,然大師姐是師父的女兒,所以入門弟子來說,阿姐算是老大。據我們所知,阿姐是犯了什麼錯兒,被收編在我們這裡的。」
「關於華練,我曾聽說她與弘治爺的張皇后是莫逆之交,張皇后子嗣上本艱難些,也是她出面請永福寺楓葉禪師為祈福,張皇后才有了元子。」衛玠開口。
「你們說,不會華練的兒子就是朱厚照吧!」老元興緻勃勃地參與八卦。
閑談之間,身後的僧廬不知何時消失不見,一條光練從眾人腳下穿過,正是琉璃川。陳輝卿站在一旁,低頭看著琉璃川的七色光華,半晌,向著春水樓兩位樓主說:「我們走吧。」
早晨的陳公館也是熱鬧的,因為誰也不願意錯過陳清平調理出來的早餐。雙胞胎春水樓主這會兒也是洗漱了坐下來,雲飛揚一臉的興奮:「早就聽說清平君的手藝了!」倒是雲風起正經些,只問衛玠:「你們得到點線索了沒?」
衛玠點頭:「只是為了你們的安全,不便相告。」
雲飛揚吃著百合蓮子粥擺手:「無妨,我們並不想知道,只是沒白跑一趟就好。」
衛玠捉到話中別意:「這次有什麼不便?」
雲風起平靜回答:「陳大人的夢境極為特殊,除了密斯特衛你們幾個,連我與舍妹都險些被屏蔽在外。只是這次入夢后,我們大約要數月才能恢復元氣。」說到這裡,雲風起一抬手,「你們也不必謝我們,這次歷經如此難得,於我們的修為倒是有好處的,兩廂便宜,你們也不必放在心上。」
送走春水樓的樓主們,今昭才問:「到底華練姐在哪裡?」
衛玠莞爾一笑:「上海。半闔朱門見綠苔,幽花仍傍小山開。劍南七月暑未退,明日更攜棋簟來。這是陸遊的一首詩,是華練說過的話暗示的一首詩。與之前她念過的那首一樣,有同一個名字,叫做《華亭苑僧房》,看似切題僧廬,實則華亭為松江故稱,松江為上海之根,而整個夢裡那些古怪的白玉蘭花,則是上海市的市花。不管是華練的暗示也好,還是同源之體的感應也罷,總之,我們要去上海看看。」
今昭扶額:「有必要這麼麻煩么,這麼彎彎繞的線索是欺負文盲么。」
衛玠一笑,拍了拍今昭的頭:「你倒果然還是仙體人心呢。」
「走吧!今昭!我們去魔都,漲漲姿勢!」蔓藍揮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