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回水仙欲上鯉魚去,青鳥合體黃家郎
「什麼?」手裡的金邊兒鳶尾骨瓷茶杯打翻,掉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杯子雖然沒有跌碎,可黃天化的表情卻碎了。
「嗯。傍晚青婀帶著一群學生去鬧事,後來警備廳的人去,發現人都不見了。」衛玠俯身撿起地上的杯子,頗為可惜地看著被紅茶染濕的地毯,搖了搖鈴,吩咐聽差快些拿去店裡清洗,「不僅青婀不見了,我們府上借住的那位顧小姐也不見了。」
黃天化可沒有衛玠這樣的淡定,更不清楚顧逸珊和衛玠的前世官司,他馬上叫車就要趕過去,衛玠一伸手沒有攔住,黃天化的身影就已經消失在門外了。
「唉,一個兩個,都是這麼心急的人。」衛玠嘆了一口氣,起身離開小起居室,上了二樓,敲了敲小廚房的門,「清平,今昭,有點事情,出來商量一下吧。」
卞青娥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也不知道她的同伴們都去了什麼地方。
這裡是一片霜色群山,滿眼裡只有連綿不絕的雪山,腳下雖然不盡然全是冰雪,但林海雪原,偶現的青苔黃草,也絕不是北平什麼地方能夠見到的。聯想起自己在天津遇見的事情,她深深覺得,眼前的情景,也與那些人和那個世界有關。
出門前因昨兒微雨清涼,卞青娥是披了線衫的,可這線衫在眼前的環境里,薄如一張熟宣,風一來,彷彿狼毫潑墨,毫不留情將寒意徹骨透穿,無論如何將自己抱緊,也沒有用。她著力回想,這一路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她落入此地。
那會兒天色擦黑,一群人還在總理府外,忽然總理府的大門就開了,那公子的狂笑聲傳來,夾雜著少女嚶嚶的哭叫從二樓的一個房間傳來,一條綢裙自窗口被擲出,依然是破損的。這情景當即便點燃了學生們的怒火,也不知道是誰帶頭喊了一聲,便沖了進去。那會兒她覺得事情有些蹊蹺,但大家都已經沖了進去,她也就渾渾噩噩被擁著進入了總理府。
才一進去,她便有一種離奇的直覺,這裡有古怪。
那府邸黑洞洞的,沒有僕役,也沒有擺設,彷彿一座廢棄久矣的死屋,可被怒火點燃的學生們,並沒有任何懷疑,一股腦沖向了二樓,聽著那聲音的方向去了,結果她才一踏進那房間,便換了世界,同伴們悉數消失,北風寒來,這一番冰天雪地。
儘管腦中的胡思亂想不停,可身體已經逐漸抵擋不住這份彷彿是從心裡撒發出來的寒意,那遠處有微光點點,不知是人跡還是神跡,卞青娥只能麻木而機械地移動腳步,僅此而已。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這裡的天色也逐漸暗了,有一種詭異的銹紅色,好像暴風雪即將來臨,風在山谷間呼嘯,夾雜著野獸的叫聲。卞青娥心生恐懼,想要找個地方避一避,哪怕是山洞或者雪坳也好,若有辦法,再拾一些枯枝,生一堆火。她心中計算,環顧四周,沒有看見任何適宜過夜的地方,反而在一片黑暗的那頭,看見了一對眼睛。
那是很奇怪的眼睛,呈三角形分部,共有三隻,眨眼的頻率相同。
三眼的……那種?
卞青娥的心裡閃過奇異的熟悉感,可隨著那股熟悉感而來的,是一種驚慌,她似乎知道那三隻眼睛的主人是什麼東西,那必定是一種可怖的帶有殺意的生物。她緩緩往後退,不敢將視線挪開。
三隻眼睛的生物緩緩從黑暗之中走出,三隻腳踩著地上的積雪,
卞青娥的心裡,生出一種果然如此的絕望。
那生物疑似頭部的地方,像是一朵花兒緩緩綻放,露出看不清楚內里的獠牙,卞青娥只覺得雙膝微軟,咬了咬牙,橫下一條心,拔腿就跑。
那踩著積雪的腳步聲喀嚓喀嚓逐漸加快,越來越近,卞青娥把平生的力氣都使了出來,可還是抵不過那怪物的加速,偏偏這時候眼前出現了一片湖澤,再往前跑,便要投入那片碧色的湖泊之中了。
罷了,就算是投湖,也不要被這樣噁心的東西吃掉。
咻。
利刃破空的聲音傳來,卞青娥沒防備地撞上突然降在身前的人影。
嗷。
身後的怪物傳來慘呼。
「跟我來!」熟悉的聲音從耳畔傳來,卞青娥被一隻粗糙有力的手拉住,被扯向了湖中,那湖水近在眼前,深不見底,可黃天化並未有一絲猶豫,反而加速疾沖向了那片碧色。卞青娥被他鐵鉗一樣握住了手,根本無法掙脫,而讓她吃驚的是,她也根本沒有想過掙脫。
如果一定要投入湖中,那便與他同死罷。
我,並沒有遺憾。
冰冷的湖水瞬間將兩人淹沒,卞青娥閉上了眼睛。
人說臨死前,往昔種種,會在腦海中諸般閃回,可在被湖水沒頂的時候,閃在她腦海里的,並不是她以為的那些過往,而是全然陌生的記憶畫面。
原來——
原來她並不是卞青娥,她是青婀,怎麼都忘記了呢。
很對不起啊,黃少卿,這次好像是我連累你了。
那些屬於青婀的記憶終於播放到了盡頭,接檔的是卞青娥這些日子裡以來經歷過的事情,那些未曾留意的時間罅隙之中,那些不曾看到的生活空白里,有那麼個人默默在一邊保護著那個衝動熱血的女學生,哪怕是夜晚路邊冤魂碎鬼,也無法靠近她的身邊。
謝謝你!
這份感激,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青婀張開眼睛,看著往湖水深處游去的黃少卿,神思一時恍惚,咬了咬嘴唇,才定下神來。
對,這裡是六合。
在六合里,即便是湖水,也未必會有淹死人的功能。
而且,這裡,彷彿是翡翠澤。
她的出生地,翡翠澤。
青婀的另一隻手扯住黃少卿,對他擺了擺手,示意他跟著自己來。
這裡是翡翠澤!翡翠澤有暗河,可以通往山外!他們完全可以順著暗河避開那隻烏,那種六合頂尖的獵殺者。
「你還好吧?記憶恢復了?」黃少卿坐在水晶溶洞里,大口喘著氣。
青婀甩著頭髮上的水,嗯了一聲,環顧四周:「我們得找點什麼東西,不然會被凍死的。」
黃少卿有些訝異:「如果在六合里死去,不應該是在現實中醒來么?」
青婀搖頭:「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已經是六合腹地,如果在這裡死去,連轉世投胎的機會都沒有了。」
黃少卿沉默片刻,摸了摸水晶溶洞的山壁,冰涼徹骨。
這裡的五感如此真切,而不是像尋常的夢中連痛楚都模糊,若真的是這樣,恐怕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被凍死在這裡。
「你很冷?」青婀看著嘴唇青白的黃少卿,旋即她便明白,因為她是青婀,這裡是她的出生地,所以她並不覺得十分冷,可黃少卿並不是六合中人,他是無法抵抗六合這種環境的,在六合,他甚至連萃夢師都不如,只是個普通人罷了。
「附近也沒有柴火什麼的吧。」黃少卿盡量蜷縮起來坐在原地,減少消耗,可還是不行,那種徹骨的寒冷已經入侵皮骨,無法緩解,更無法抹去。
青婀看著黃少卿,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露出一個笑容來,燦爛奪目:「如果我能讓你恢復你的神法,你能否離開六合?」
黃少卿略一沉吟,點了點頭:「若我平時的能力尚在,無論如何,我都能帶你離開的。」
青婀笑了:「那你一定要帶我離開,一定。」
黃少卿不明所以,只覺得青婀這番話來的奇怪,隱隱有託孤意味,還未等他追問,眼前的青婀已經微微泛光,她的身體瞬間分崩離析,變成無數蜂鳥一樣飛動的光之羽翼,飛入他的身體,帶來涌動的溫暖和力量。
這情景,曾經在五都峰會那命案時,也曾出現過!
青婀,青鳥,這些飛動的小小光之蜂鳥,竟然就是青婀的本體。
對,青鳥,六合夢境里,能夠實現人的心愿的小鳥兒。
曾經青婀用她身體的一部分治療了他的傷口,現在,青婀用她自己,換回了黃少卿的能力。是不是她有辦法,在離開六合之後,回到自己的身體里呢?黃少卿並不十分清楚,然而他記住了青婀的話。
帶她回家。
那她就一定能回去。
「我一定帶你回家。」黃少卿說著,揚起手臂,一道符咒出現,正是黃家的鎮山符,下一秒鐘,他已經站在了山腰,離開了那個寒冷的溶洞。
眼前的景色壯美無垠,震撼人心,可黃少卿沒有心思去欣賞,他行雲走風地從山腰落下,踏雪奔雷,往眼中的彼方而去。
黑漆漆的走廊里,衛玠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淡然地看著滿身水混著血的顧逸珊,或者說,雀舌。
雀舌眼下披著顧逸珊的外皮,整個身子已經濕透,不知道之前出過什麼事情。
「你真的好狠心,這是你前世的妻子,你就忍心這樣把她和她的身體一同,為我陪葬?」雀舌雖然全身是血,哪怕一隻手腕被折斷,可也與衛玠一樣,儀態萬方,優雅矜貴。
「我有點想知道,你是怎麼從大理寺和番天印的雙重禁制下逃出來的。別的姑且不論,番天印是可以囚禁靈元的,如此看,你是沒有靈元的咯?」衛玠淡定地坐了下來,全然無視整個房間里,到處都是被挖了心的屍體。
「那都是你們的手段,與我又何干呢。」雀舌也找了一把椅子坐下,雙膝併攏,素手輕擱,全然是大家閨秀的風範。
「我想,你大約是借了六合的道,暗度陳倉。」衛玠撫著袖子上的褶皺。
雀舌眯起眼睛,表情微變,旋即又文然一笑:「你知道也沒法子呢,你又如何能在六合之內看住我?」
「我自然不必看住你,這世間萬物皆有定律,你也有你的禁制。比方說,幽冥之力,就能將你驅逐。」衛玠淡然回答。
雀舌神色再變,可最終還是吐出一句刻薄:「然你前世的妻子可等不到了,她的靈元已經受損,我若離開,她必然立刻死去。」
衛玠無動於衷:「人各有命,你請便。」
雀舌有些好奇:「你當真不在乎?」
衛玠扯扯嘴角:「我何必在乎,她並不是山姽我妻。哪怕是前世今生,那也是不同的人,不同的人生,不一樣的生活,我何須執著?」
雀舌點頭:「你倒是個通透的。」
衛玠看了看門外:「你還有什麼話說?若沒有,就請快點離開罷。」
雀舌咯咯嬌笑:「好容易逮住我,就這麼輕易放了我?」
衛玠無可無不可地揮了揮手:「我們尚且奈何你不得,何必白白損失,不過要你性命那一日,雖不很近,亦不遠矣。」
雀舌掩口笑:「如此,下次見了,衛公子。」
衛玠冷漠地笑笑:「後會有期。」
陳輝卿的法陣光芒流轉,周圍的所見彷彿陳腐不堪般地剝落,破碎,會做塵埃,衛玠淡然地坐在法陣之中,直到有人驚呼:「你是誰?!為什麼坐在我爹的椅子上?」
「哦,你便是那個小畜生。」衛玠看著眼前的紈絝公子,手指微動,只聽得咔嚓一生,那公子看見自己的脖頸噴出鮮血來,無頭的身體顯得悲戚可笑,而他的視野翻轉不休,竟已然人頭落地。
客廳里依舊血海橫屍,利白薩走進來對衛玠點點頭:「可以走了,沒有什麼問題,後面的事情大理寺的人回來料理。青婀和黃少卿的身體也送回去了。」
「好。」衛玠起身,走到了對面的椅子上,橫抱起顧逸珊的屍身,低嘆,「願你來生順遂,萬事平和,再也不要有這樣的大凶之命。」
在利白薩由驚訝轉為黯然的眼神里,衛玠抱著顧逸珊的屍身,離開了總理府。
翌日,總理府有妖孽作祟,闔家橫死,獨子斷頭的新聞,登上了報紙的頭條消息。
陳公館里,衛玠放下報紙,轉向陳輝卿:「雲樓主,是今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