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回 拆骨醬肉黑三剁,我心安處是故鄉
醫院的特護病房外,西醫們穿著白大褂低聲討論著裡面病人的病情,走廊里病人的家屬們或坐或站,站在最外側的女人端莊鮮妍,正是氤氳使者陳嬌。
外科醫生張嘉楓,也就是饕餮,從容地分開人群,對陳嬌點了點頭,走向了清平館眾人,卞青娥面露焦急地上前:「張醫生,他怎麼樣了?」
張嘉楓微微一笑:「沒什麼事了。我要和病人的家屬說些事情,密斯特陳,請借一步說話。」
陳輝卿轉過臉,看著饕餮一臉的輕鬆,放開了微皺的眉頭,作為病人的「親友」,看見主治醫生露出這種表情,通常代表的都是好消息。
張嘉楓玩著手裡的手套,雖未刻意壓低,但聲音還是微如耳語:「你們還是思考一下,如何與這位卞小姐解釋,一個已經沒了心臟的人是如何起死回生的吧。說起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黃少卿也加了進來?」
方才饕餮已經從黃天化處得知了大約的情況。
那日穿過那詭譎的白光以後,黃天化便發覺自己竟成了天津租界巡捕房的一位巡捕,他久居上位,見多識廣,對那些光之聖徒也有所了解,大理寺的秘辛甚至讓他知道的更多,這種時候不打草驚蛇,是第一要務。
直到那天,他看見了青婀。
黃天化只用幾分鐘,便判斷出青婀應是受到了白光的刺激,失去了記憶。彼時群情激奮的學生在街上遊行,青婀站在最前面,他擔心青婀受傷,便在旁暗中保護,又過幾日,學生們到巡捕房前遊行,隔夜又出了離奇命案,青婀被關在巡捕房,也是他使出手段來,青婀,或者說,卞青娥,才沒有被巡捕房那些陰私伎倆欺辱。
黃天化知道,清平館的人,一定能找到青婀,找到他的。
然而他萬未料及,一位巡捕竟然狂性大發,剜心噬血。不,黃天化幾乎可以肯定,那個巡捕已經為人所控。
「你不宜動,這事讓我和東君他們商量一下,你且穩住青婀,較之旁人,她更令人擔憂,原因我想無須我言明。」張嘉楓如此對黃天化說,「你只管說阿嬌是你的表親,我且讓阿嬌幫忙照看著些。」
這些細碎情節,張嘉楓都逐一為陳輝卿和朱能垣說明。
「如此一說,黃少卿倒也應當在這邊休留,否則也容易招眼。」朱能垣沉思道。
張嘉楓點頭:「正是如此,我已經將這家醫院布了小局,東君不妨落一兩個陣。只不過你們暫時也不能回北平,應當重點保護青婀。」
朱能垣自然是清楚內中緣由的,否則也不會搖電話叫回陳輝卿。陳輝卿也二話不說,轉身去下陣。一行人分頭行事,一下午的時間,竟也將繁瑣細節敲定,連醫院對面的宅子也租了下來,卞青娥被叫出來時,一切都已經應對完美,這宅子是黃少卿的表姐陳嬌與表姐夫張嘉楓的宅子,眾人作為黃少卿的親友,為了就近照顧,暫居於此。
卞青娥被推入浴間,渾渾噩噩站在蓮蓬頭下沖著水。
過去的一天一夜如此離奇如此可怕,她總覺得自己便沒有崩潰,也該有驚慌失措罷。然,竟沒有。她看著溫水在眼前形成的瀟瀟雨簾,心中只有對黃天化的擔憂,什麼七條人命,什麼剜心舔血,她竟毫無感覺,彷彿見過再多也沒有的,便是生死之事。
這怎麼可能呢?
卞青娥搖了搖頭,彷彿要搖給誰看似的。
待到她收拾妥當,送給黃少卿的晚餐已經放入溫煲里,送到病房一層一層展開來,都是滋濃味足的菜色,似乎並不妥帖著黃少卿這樣的情況。
病人總該是清淡些的。
這卞青娥端出來頭一份,滿屋子便有微辛微沖的味道飄起來,這一道菜有青有紅,應是辣椒,那炒得微微冒油的豬肉餡兒散著下飯的肉香,還有褐紅色的玫瑰芥菜,那是用芥菜佐以玫瑰糖、鹽、紅糖、飴糖、白醬等腌制晾晒成的雲南家常小菜,炒了青紅二椒與豬肉餡兒,這道菜爽口微辛,應是黑三剁。用來拌米飯,米飯沾了香噴噴的肉油兒,再好也沒有。
「黑三剁……」
……我們常在外面跑,隨便找個味道濃的小炒拌米飯,不怕壞就行,哪有那麼多講究啊……
好像有誰說過這樣的話,並且時常打包這道菜。
卞青娥愣了片刻,又猛然想起,自己為什麼會知道這是雲南的黑三剁?這道菜,莫說是吃,她聽說都未聽說過,何以還猜到了作法?
第二道菜醬香濃郁,赫然是一盒子醬骨的脫骨肉。老湯陳醬熬煮出來的脊骨本就爛熟得不能,脫骨也是便利,這一盒子的脫骨肉算來應是十來塊兒脊骨上拆下,這味道濃郁豐沛,有種陌生的熟悉感。
第三道是櫻桃牛腩,第四道是老酒捶雞,第五道是個冷盤,芥末鴨掌,最末一層是白米飯。
合著六道菜全是肉菜。
卞青娥看著黃天化喜滋滋地擺開陣勢捧起了飯盒,心往下沉,她又無法遏制地回憶,她那時奔搶入人群,瞧見血泊中的黃天化,她真切地記得,那一刻她看見了他心口的空洞,那洞口貫穿身體,絕無可能生還。
她抱著這失去了心臟的身體,只祈求奇迹發生。
現在,奇迹真的發生了嗎?
卞青娥看著吃得滿足歡快的黃天化,脫口而出:「你是什麼?」
「噓。」黃天化突然做了一個手勢,讓卞青娥噤聲。
窗外斜陽銹紅,有風撼樹,彷彿一場豪雨將至,樹葉被搖得紛紛落下,連窗子都被推來震去,只感覺窗玻璃就要碎裂不保。
可是,沒有聲音。
如此醞釀著一場風暴的傍晚,人流川息的醫院,突然靜得落針可聞,甚至聽不到自己的呼吸聲。
黃少卿輕手輕腳地下了地,半蹲在床邊,垂眸看著地面,似乎在仔細地傾聽著什麼。卞青娥看見如此詭異的畫面,也覺得事情有古怪,很乖巧地站在了一旁。
噠噠噠的高跟鞋聲由遠及近,一位拿著診療記錄的護士走進來,一臉茫然:「黃先生,您這是……」
說時遲,那時快,黃少卿一揚手,閃身近前,已經鎖住了那護士的喉嚨!
那護士一臉驚恐。
卞青娥尖叫一聲。
那護士突然詭笑,脖子扭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一口咬住了黃少卿的手腕,靈舌一卷,將汩汩冒出的血吞入腹中。
卞青娥不知哪裡橫生出一股子勇氣來,將陪護的那椅子掄起,摜在了護士的頭上,頓時血涌。那護士就趁著這個聲勢,一把將卞青娥攥在了手裡,另外一隻手,掏向了卞青娥的心窩。
噗。
輕薄的聲音,昭示肌膚與血肉被洞穿。
卞青娥驚愕地倒在地上,看著那隻從黃天化的背後伸出來的血色鬼手。
那護士猛地抽出手來,手上握著一顆安靜的暗紅色的心臟,詭笑著看著黃天化:「看來你還並未恢復。」
黃天化顧不上去堵住傷口,一記掌風化刃做劍,遞在了那護士的脖頸。
那種生物,如此看來,似乎可以更換身體,就像一袋鹽,更換容器。顯然之前的巡捕與這次的護士,都是臨時的容器。
隨著那護士倒在地上,那種令人窒息的靜謐也驟然散去,張嘉楓跑進病房,身後跟著朱能垣。兩個人並未多想,便起手一個吞天決一個疾風,合力將那護士困在了法術之中。就從陳輝卿那處得到的消息來看,雀舌的本體是白色的光,暫以法術,或許可以將白光囚禁在這護士的體內。
事實要比他們容想的樂觀些,因為那護士軀體受損已經倒地,白光試圖逃出,在那軀體之中掙扎流竄,此時的護士,已經被白光衝撞得變形,十分可怖。
啪。
一掌襲來,敲在了那護士的額頭,那白光正欲破目而出,這一下被打了回去,竟然頹然後縮,動也不敢再動。
陳輝卿收起手掌,怔怔地看了看掌心浮現的紋路。
朱能垣嘆了一口氣,這一掌果真及時,可這掌並非是陳輝卿的秘笈,而應屬於他們正在苦苦尋找的人,華練。
陳輝卿使出來的,赫然是華練的番天印,盤古烙印,寰宇之威。
這樣一來,這護士的身體就成了小小的囚籠,除非能解開番天印的法力,否則白光雀舌,再無法從護士的體內衝出。
「你還好吧。」張嘉楓扶住了黃少卿,「幸虧你早有警覺。」
「咳咳,只怪她穿了高跟鞋吧,這醫院的護士,哪有穿那麼響的高跟鞋的。」黃天化心窩的傷口被陳輝卿的手蓋住,溫軟的黃色光芒將那些破碎的血肉重新合攏,張嘉楓則立等安排將這個內有乾坤的護士控制好,朱能垣則掏出了藥瓶讓黃天化先服藥,以免虧虛氣血靈元。
幾個人沒有顧得上卞青娥,便也沒有發現,卞青娥站在一旁,表情由獃滯轉為恍然不安,她一把抓住了張嘉楓,不受控制的語言從她的嘴裡說出,哪怕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見到過阿姐,那個白光的時候,我見到她了!她說她在六合!」
張嘉楓和朱能垣猛地回頭。
卞青娥捂住嘴,彷彿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說了什麼。
腦海之中,有離奇的畫面,那是一片青山綠水的小鎮,穿著奇特的利落的短襟燈籠褲的華練,站在自己的面前,微笑著說:「我在六合等著你們。」
朱能垣推了推眼鏡,苦笑一聲:「那也要我們能入她夢境才行,否則六合之廣袤,我們如何去得?」
「我……其實並不是我吧。」卞青娥垂眸沉思,「現在這個我,是假的,對吧。」
朱能垣點點頭,微微一笑:「你最好快點想起來,否則這入夢之法,頭一個就用在你身上了。」離奇穿越時空之後又要入夢,時空的錯位,誰也不能保證什麼。
卞青娥咧嘴一笑:「果然你真正的溫柔,並不是誰都能享受的。」
黃少卿坐在床上喘著氣:「讓我也加入吧。」
朱能垣笑意更深:「還差鬼王姬一人,若是集齊了鬼王姬,我們就可以召喚神龍了。」說著,他又皺眉想了想,便發現什麼似地,環顧四周:「輝卿呢?」
張嘉楓搖搖頭,頗為無奈:「聽說華練在六合,這會兒大概去找春水樓了吧。」說著,他拿出一份報紙遞給黃少卿,「女生那邊的案子已經結了,實際的情況,大理寺介入,當然也就知道,是那個雀舌做下的,對外面怎麼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從這件事情上,你們看到了什麼?」
朱能垣敲了敲下頜:「第一代沒記憶沒能力,第二代沒記憶有能力,第三代兩者都有——」
黃少卿的臉上露出一點希冀來:「那也是不完全的嗎?」
因為並不完全,所以要靠某種能量來維生,比如人心。這是不是說,他們還有一線曙光,將雀舌幹掉呢。
與此同時,北平的陳公館里,顧逸珊正在整理著會客廳的茶具,衛玠剛剛有客來,她幫忙準備了茶點。
淺口的花鳥繪骨瓷紅茶杯里,殘留著紅茶渣。曾經有人相信,這種紅茶渣的形狀,可以用來占卜,最近利白薩很喜歡玩這個。顧逸珊看著衛玠表情淡淡地看著杯底的紅茶渣,忍不住問:「怎麼樣呢?」
衛玠莞爾一笑,春光明睿:「大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