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回夢裡流霜不覺飛,春江水暖烤鴨肥
陳輝卿當然是不會講什麼故事的,他用了極其簡單的辦法,讓今昭直接看到他的一段記憶,比起黑衣主教,房東大人無須藉助任何道具,只是輕輕拍了拍今昭的肩膀。
那夢的背景,彷彿也是眼下這時代,離不了太遠,差不去太多。
那也是北平,正南正北的九宮格衚衕把四九城分割成為一盤棋,每個格子里都有繁華混搭市井的獨特味道,與天津和上海那種一路人間富貴花的西洋氣象不同,北平到底是保守了點兒的,老式的院子比比皆是,倒是洋房不多見。
眼前房東大人的故事裡,這棟洋樓看著很眼生,周圍的環境大約是東直門附近,今昭跟著陳清平來過這地方買豆皮兒。
記憶故事之中的陳輝卿還不是清平館的房東大人,因此宅居於東直門的這棟洋房,正如每年的年夜飯那樣,陳輝卿住在這裡,飲食起居,卻沒有人發覺,而神鬼界凡有會需要坐鎮,便有車來接,也不以為怪。甚至每每四時八節的關要,這棟公館門口各路牛鬼蛇神等著陳輝卿出現,盛景非凡。
光是今昭在這裡圍觀的一個傍晚,就有四路人馬來請房東大人出面,陣勢頗大,熱熱鬧鬧,以她的視角,完全感覺不到這公館里只有一家子。
一早上這家只有一對夫妻和幺子共計三人,但諸如粥餅小菜之類的早餐,竟然本幫菜混搭粵式早茶,林林總總有30樣!
今昭瞧著陳輝卿混在人家餐桌上吃早餐,深深覺得,房東大人,說不定是沖著這家廚子好去的。
從這家人這些記憶片段里不難看出,這家還有一位少爺,年紀並不大,從日本留洋歸來,在教會學校里教日語,平日里住在學校的教師宿舍,偶爾回來吃個晚飯,從時不時便有女學生偷偷尾隨他的境況來看,這位少爺在學校里還是頗受歡迎的。以今昭的今人眼光來瞧,的確是一位清俊穩重的好對象。
今昭跟著陳輝卿的視角,在瑣碎的記憶的菲林之中穿梭,最後一日見到那位少爺,是一個雨天。
這一天天空滿布豪雨,如流如泄,直到太陽落山,才斂去聲勢,露出一角晴天。
日暮之後,這少爺要趕著回學校,明日好上早課,因此便讓家中的司機送他回去,陳輝卿恰好要到附近一處鬼門會面鬼王,便也搭了這一趟順風車。
今昭所見,便是這車中的境況。
這輛車是德國產的老爺車,車內倒是寬敞,手工的皮坐墊也很舒服,只是,車中尚還坐著除了司機與兩位男士加上自己之外的第五人。
那是一個梳著一根通底兒大麻花辮兒的姑娘,穿著富貴人家的下人穿的那種素褂子和黑褲子,脖子上深深的掐痕,就連今昭也都看出來,這位姑娘是個被掐死的冤魂,正一臉仇冤地看著那個司機。
從姑娘仇視的目光來看,兇手是這個司機。
等等啊姑娘不要讓一個無辜的好人跟你陪葬啊!
今昭面露不忍,按照這個姑娘的眼神兒,這車一定出事兒,房東大人和她是不會有事的,會出事的,也就是這少爺了。
要是真的出點兒什麼事兒,這少爺算是躺著也中槍了。
麻花辮兒的女鬼坐在副駕駛席上,司機渾然不覺,後排座那位少爺有些疲憊的閉上眼睛,而他看不見的身旁,坐著一臉同情不忍心的太歲和完全沒有任何錶情的房東。
老爺車在雨簾之中緩緩行駛,那麻花辮兒的女鬼有些凄慘地開口:「你們能護住少爺嗎?少爺是個好人,我不想他死。」
「啊,你看得到我們啊。」今昭有點吃驚,拿不準如何應答。
女鬼不置可否,只是看了看那個司機,深吸一口氣,彷彿做出什麼決斷一般。
今昭坐等下文,儘管她已經猜到發生什麼了。
「我懷了他的孩子,他卻把我和孩子,都悶死了。」麻花辮兒女鬼解釋得很乾脆利落,轉過頭看著今昭,雖死相併不好看,瞧著略略嚇人,但那眼神表情中已經沒有任何的自傷自憐或者滿腔愁憤,平靜得出奇。
「啊……」今昭張了張嘴,還是不知如何應答。
「欠命換命,天經地義,天地不收,我來收。」麻花辮兒女鬼平靜地轉回頭,「前面河邊,我就動手,請你們護住少爺。」
「萬一,萬一這少爺……」今昭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保護住這車裡的無辜群眾,她這會兒差不多算是個入夢者,萃夢師的技能,她還沒學過啊!
「好的。」陳輝卿突然出聲。
麻花辮兒女鬼點了點頭:「多謝您,如果我還能,我會報答您的。」說完,她愣了一下,旋即無奈一笑,「只不過殺人厲鬼,恐怕我也沒有來生了。」
「你會有的。」陳輝卿鄭重地說。
今昭看著這兩個人的對話,心中微微泛起酸楚。
老爺車很快就行到了什剎海水域旁,天雨已過,路上顯得濕滑,這個時間,行人早已經歸家,只有陣陣晚風吹拂荷塘無月之夜。
麻花辮兒女鬼已經從副駕駛席上消失不見,而那司機卻是雙目赤紅,神氣一變,開過一段垂柳路后,在一個轉彎處,不知道中了什麼邪,手裡一個鬆脫,那車頭便彷彿有人拉扯著一般,直奔著水面而去。
今昭驚呼一聲,這動作來的太快!
那少爺彷彿感覺到了什麼,猛地睜開眼,朝著今昭的臉看了過來,有那麼一瞬間,今昭覺得,他看見她了。
一切都已經太遲,老爺車滑下堤岸,沖向池塘,已經有水汽撲面而來,沒頂也應只是瞬息。
陳輝卿一把拉住那個少爺,打開車門,在車落水之前,跳了出來。
僅僅是一眨眼的功夫,那輛車的車頭已經碰觸到了水面,然想象中的落水境況並沒有發生,反而是一片刺眼的白光將今昭的整個視野爆滿,待到她恢復清明,那女鬼不見了,司機和車子滑入了水中。
陳輝卿抬手頂著那白光的勢頭,有彷彿燭花爆破的聲音落入耳鼓,那白光氣勢洶洶,偏巧趕到陳輝卿的身前,似乎不堪陳輝卿這一抬手的動作,忽地一頹,斂去鋒芒,消失不見。那只是瞬息時間,便已經天地變幻,一切彷彿從未發生,周圍還是雨濕燕返。
今昭愕然。
準確地說,那白光,收斂進了那位少爺的身體里,就好像首飾盒子一扣上,裡面的珠光寶氣全都看不見。
她還是頭一次看見這種白光跟資源回收一樣,咻地一下,被收回身體。
之前,她只是看見過,這樣的白光,被人釋放出來而已。
在那個時候,那個海邊,那個危機的時刻,那種類似於陳輝卿,但她明知道不同的白光。
與陳輝卿的星芒月魄似的漂亮白光不同,這種白光刺人眼目,無法直視,光輝之盛之烈,難以描述。
陳輝卿似乎也有些吃驚,歪著頭站在原地,看著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少爺,那少爺緩緩睜開眼睛,可那眼瞼下流露出的並非是人類的目光,而是白色的炫目光芒,有奇異的寂靜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直接魔音入腦。
沒錯,今昭聽到了「寂靜的聲音」,那是一種奇異的語言,分明在說,卻沒有聲音,分明在表達,卻完全聽不見。
今昭完全聽不懂這聲音,但她卻發現,即便是在陳輝卿的記憶里,她也流淚了。
「沒記憶有能力,是第二代啊……」陳輝卿恍然大悟。
那白色的光芒回答了什麼,雖今昭不懂,卻也清楚那必然是災厄,因為陳輝卿在這句應答后,整個人的情緒驟然一變,肅殺而殘酷,低冷地吐出一句:「那就去死吧。」
說著,他的手裡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東西,那彷彿是一條白色的鞭子,又或者說是白色的蛇,也可能是白色的繩子,那白練一樣的東西卷向了那位少爺的身體,立等響起可怕的入腦的慘叫。
今昭第一次見到了陳輝卿的武器,但是,這玩意到底是什麼,活的死的?鞭子還是綢緞?
就在她滿腹疑惑地欣賞陳輝卿爆發了她初見時的總攻氣場抖鞭子的時候,眼前的畫面突然像是停電一樣,斷線了。
後面的事情今昭不知道,因為在房東大人發大招之前,她被推出了這段記憶。
「這麼說,這種白光,是一種生命形式了?」今昭問陳輝卿。
「是的。」陳輝卿回答。
今昭想了想:「那個雀舌,屬於第三代,這樣算,有記憶有能力?」
「是的。」陳輝卿繼續回答。
今昭突然沉默,她拚命忍住想要轉過頭去看陳清平的衝動,一條不甚清晰但可猜度的線索在她的心中扯了起來,無法壓抑,不可言說。
陳清平曾經用那種白光,保護過他們,僅僅一次,唯一的一次爆發,像是個奇迹。
沒記憶,沒能力,第一代。
當這個似是而非的答案突然出現在她的腦海里的時候,她突然發現,這一切絕非突然,一切正有因果,恰當解惑。
這個世界上,沒有偶然。
她微微顫抖,坐在她另一邊的衛玠看了看她,若有所思。
回到陳公館一路,今昭都十分沉默。
默然地進屋,換了衣服,跟著陳清平到廚房去,跟著朱師傅將廚房裡的小工都趕出去,三個人默默地做著鍋碗瓢盆柴米油鹽的事情,就如同往常。
「夜宵的話,吃什麼?」朱師傅問今昭。
今昭心不在焉地指了指,再醒過神兒的時候,朱師傅已經把荷葉餅上屜了,邊調著火候邊無奈地笑:「年輕人吃東西,就是任性啊。」
「你竟然大半夜要吃烤鴨,我也服你。」蔓藍一邊嚼著珍珠小圓一邊豎起拇指。
晚餐后沈少沈鮮衣差人送來了一隻便宜坊的烤鴨還沒有動,廚房小工一直小心地打小火燎著,這會兒雖然不盡新出爐的新鮮,但也是香氣撲鼻。
今昭看著陳清平拿起刀來,一層一層,先剔了烤鴨皮,這皮里沁了香料,加之便宜坊一直用的是燜烤,鴨子不見明火在爐子里被烘燜熟,飽含了油水,糖色漂亮,鴨皮脆甜香濃,蘸著糖桂花是一絕,去了鴨皮再剔除鴨肉,一片一片的凈肉隨著刀路在白瓷盤子里鋪成茶花的形狀,鴨肉里卻沒那麼多煙火氣息,倒是原汁原味;最後一剔是皮肉相連,倒湊成了茶花的一圈兒花邊兒,這會兒瞧著彷彿有點十八學士的意思了。
白亮的刀刃配著陳清平白皙修長,骨節分明有力的手,有一種節奏輕快的韻律美感。他是如此一絲不苟,彷彿眼前尋常的烤鴨,是這個世界上最頂級的美味,務必耐心細緻,供奉以藝術感。
看著看著,今昭覺得眼眶有點潮。
一盤鴨子上桌,配了荷葉餅和涼拌的香椿苗兒黑豆皮兒,倒是解了不少膩,至少家裡這幾位爺沒什麼意見,可能有意見的玉卮這個時候早就睡了,蔓藍跟著老元熬了這些日子,正饞著陳清平的手藝,一屋子人吃得倒是很香甜,渾然不顧這已經是不當應吃的三更半夜,吃夜宵已然罪過,更何況吃烤鴨。
甜麵醬和老虎醬做了混,鴨皮蘸著糖桂花,同鴨肉和皮肉相連一同,稍帶點兒青葉嫩綠捲入荷葉餅,而後層次豐富分明的感覺便在嘴裡瀰漫,那是鴨皮與糖桂花的甜膩,皮肉蘸醬后肉汁鮮嫩的濃郁,老虎醬的豐辛,甜麵醬的咸鮮回甘,還有香椿苗獨特的馝馞。
今昭吃了一半就放下了,有些怏怏:「我吃飽了,睡了喔。」
一屋子人忙活了大半夜,就連老元和蔓藍也因為做毛猴兒派出去當探子,這兩天也沒得歇息,因此趕上這一頓大肉,都吃得歡悅,誰也沒在意今昭的疲憊和心不在焉。
今昭轉過走廊,來到了後花園子里,自從這裡出現過女鬼,陳輝卿就布下了法陣,現在就算是打死在蚊帳上的蚊子冤魂,也別想溜進來了。
太過安靜的後花園,其實也有點可怕的。
今昭裹緊了身上的披肩,嘆了一口氣。
那種光芒生物,第二代沒記憶有能力,第三代有記憶有能力。
那麼,第一代呢?沒有記憶,也沒有能力,對嗎?
曾經在密林森林和大西洲那裡,閃過的一個念頭,在她的腦海中突然清晰,原來,她早就覺得,他們之間,兩個世界。
原來如此。
「呦~小太歲你在這裡呀~」柔滑輕軟的聲音傳來,酒吞童子敞著領口,無限風光地晃悠過來。
「幹嘛?」今昭雖然知道目前這傢伙是一條戰線的,但還是對他充滿心理陰影。雖然她見過他成為賀蘭敏之的模樣,那麼清逸風流,然刻在心中的記憶,還是那大腿里撈出來的一碗紅豆。
「不幹嘛,跟你聊聊。」酒吞童子坐在了花架子下面的鞦韆上,眯起眼睛瞧了瞧天邊的朧月,突然面色一斂,剎那間他似乎換了一個人一樣,沉和端素,帶著逝去的風流年代的高遠。
那一瞬間,酒吞又變回了姬晉。
那個讓武則天女皇也甚為神往的王子喬。
天人王子輕眉淺笑:「太歲,我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