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回飛光勸爾一杯酒,莫御天高與地厚
恍惚只是一瞬。
衛玠拿起餐巾,拭去了指尖的糖粉,想到他昨夜聽到的關於顧府的前請後果,放下餐巾的時候,便已經猜到了一個大概。
今昭在看見衛玠的表情那一瞬,也想到了,為什麼顧逸珊如此的眼熟。
山姽!
「我是今昭的表哥,行八。密斯顧,令叔府上,鬧出來一點事情,你還有其它的地方可去嗎?」衛玠轉過半個身子,示意顧逸珊坐下。
「八爺。」顧逸珊點點頭,順著衛玠的手勢,坐在了椅子上,她儘管面色蒼白,但身姿舉止,卻還是顯出良好的教養。
今昭嘆了一口氣,坐在了顧逸珊身邊。
沒一會兒老元散出去的毛猴兒就送回來消息,顧府的確是出事了,且並沒有報紙上那麼輕描淡寫。
昨夜顧府依舊是舉辦了派對,凡顧府派對,必有那些養雀兒的人來,往常便是慣例的,這一晚也沒有人覺得奇怪。只不過顧逸珊這次被她的族叔設計,暴露在了一位大員面前,之後的事情便十分顯而易見,顧逸珊跑了出來。
「……也並沒有什麼特別,後面的房子改得有年月,裡面的人都是,嗯,我雖是從那邊跑出來的。哦,對了。」顧逸珊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是雀舌放我走的。」
雀舌,是顧府照顧那些「金絲雀」的女人,被戲稱為雀舌,因著這位媽媽子一樣的人物,也是金絲雀和大員們之間的傳話筒。
「雀舌尋常並不是那樣的,不會有那麼好心。」顧逸珊沉吟片刻,還是抬起頭盡量平和客觀地評論,「她常日里較為慳吝,無利不起早,並不會好心幫我,且她這一幫,恐怕還會為自己招惹麻煩。」
衛玠微微一笑,的確,這位雀舌不同尋常,因為顧府的家丁來綁雀舌的時候,這位「可憐的女性奮力反抗」,最終,顧家家丁十二人,悉數死於雀舌之手。
那位原本只有二十六歲的普通人類女性,似乎沒有如此驚人的戰力。
「密斯顧先暫時留下來吧,內中緣由,恐怕頗多牽扯,我們也不希望我們努力救助的人,死在回鄉的路上。這雀舌聽著,倒和我們九爺很配。」衛玠說完,優雅起身,拇指與食指夾著紅茶的茶碟,對顧逸珊微微點頭。
今昭淚流滿面,國師大人啊,這是您前世的妻子,您怎麼如此淡定啊!
然衛玠輕描淡寫地起身,將茶杯留在桌子上,彷彿一切如常,並未有撲面而來的的記憶,瞬息往昔。
顧逸珊就這麼留了下來,除了和玉卮還有今昭說說話,平時很少露面,大多數的時候,就是看著從玉卮或者今昭那邊借來的書,安靜,不惹麻煩,沒有存在感,便是吃飯,也是一個人在屋子裡吃,並不願意出現在眾人面前。幾天過去,諸如陳清平,陳輝卿這種,完全已經忘記了屋子裡還有這麼一個人。
尤其以房東大人最甚,他在晚餐后瞧見了顧逸珊,眉頭微皺,轉向衛玠:「這是山姽?你的前世之妻?」
衛玠悠然自得地吐掉漱口的茶,擦了擦嘴:「是呢。」
「雀舌失蹤了?」陳輝卿端著咖啡,一秒鐘便不在意這件事,轉了話題。
「是呢。」衛玠回答。
陳輝卿歪著頭思考片刻:「光之……什麼禿?」
「光之聖徒。」衛玠糾正。
陳輝卿點了點頭:「交給你了。」
「榮幸之極。」衛玠莞爾,他轉向已經快要忍不住笑的今昭,「今晚我們一起去,沒問題吧。」
發生人命案的顧府,此刻有一種令人瞠目結舌的熱鬧,派對上的汽水瓶橫七豎八堆在後門的箱子里,喝醉的客人摟著嬌媚的金絲雀在調笑,一切仿若往常,夜夜笙歌,紙醉金迷。墜在後面不知道是來湊熱鬧還是拆場子的酒吞童子,一見這浮華曖昧,一張臉上勾起一個月牙一樣咧到耳根的笑容來:「有意思,是誰剝離了這裡呢。」
今昭環視周圍的醉夢盛景,莫名感到一種詭譎氣息,她往陳清平旁邊靠了靠。陳清平看了看她,就像從荷塘里撈出一根蓮藕一樣,抓住了她的手腕。
雖前面宴樂昇平,但顧府的後院,還是能覺出一絲不殃的。
那一輪血月當空,本該鶯啼婉轉的一排罩房裡,卻悄聲無息。一片小荷塘半點兒荷葉也無,死水無波,黑如墨染。
今昭抬頭看看天上月,又低頭瞧瞧塘中水,吸了一口氣:「倒影呢?」
那天空緋紅巨月本就令人心驚膽寒,更不消說這烏壓壓的小池塘沒有半點兒月輪投影,就好像這天地被什麼阻隔,彼此不能交相輝映。
「這是扒皮啊。」利白薩抬頭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池塘。
「簡言之,便是用這種幻想的畫皮,套住了殘忍的真實,我們剛才見到的歌舞昇平,不過是一層畫皮。」衛玠淺淺一笑,似乎對這種場面司空見慣,「輝卿。」
話音一落,陳輝卿就已經抬起手來,雙手的食指和拇指彷彿捻開包裝塑料袋的封口一樣搓動,細細的雪星兒一樣的光芒從他的指尖流瀉而出,周圍的視野似乎被這些星雪冰凍,逐漸碎裂,牆紙剝落,露出染血的內里。
那是無人的顧府,有陰冷的氣息,池塘里的荷花開得極其濃艷,卻傳出腐臭來,池塘後面的罩房死一般的沉寂。
酒吞童子緩緩走近那池塘,撿起池塘邊的一根枯枝,撥了撥池塘里的水,那個月牙一樣的笑容幾乎要咧開整個腦袋,那聲音聽上去極其喜悅:「哦呵呵呵呵呵,這裡面有死人呢。老白,你把他們撈出來?」
「哦?為什麼?」利白薩一副事不關己的笑臉。
「因為你習慣於生活在水裡啊大魚。」酒吞童子丟開枯枝,一雙眼睛里的漆黑墨色彷彿和這滿是屍體的池塘一樣。
「你這個磨人的小妖精,真拿你沒辦法。」利白薩走到了池塘邊,只是看了看那一池子水,那池塘中的水邊翻滾沸騰似地,雜草垃圾臟污被拋了出來,最終,水乾涸消失,露出池底。
池底,有十餘已經泡爛的屍體,從那衣著來看,倒像是聽差保衛一類。
今昭微微眯起眼睛,突然,一個可怕的畫面悴不及防地出現在眼前:
月色下歡歌笑語之聲,響在不遠處的洋房,罩房裡有曖昧羞恥的聲音,一個女人站在池塘不遠處,看上去頗為年輕,只是有些蒼白憔悴,連濃烈的胭脂,也掩蓋不住。
這位看上去憔悴的女人,臉上掛著十分淺淡的笑容,一絲不苟地整理著自己的衣服,凡有褶皺,一定要拉平。
一群家丁跑了過來:「那個丫頭跑哪裡去了?」
女人轉過臉,笑容又深了些,標準得簡直可以用尺子丈量一般,優雅穩重地回答:「從後門跑了。」
家丁中的首領很是不滿:「雀舌,你怎麼也不攔著?這讓我們怎麼交代?」
那被叫做雀舌的女人靜靜站在原地,微微笑著,微蹙的眉間彷彿略有清愁:「我為何要攔?」
首領走過去,嘿嘿一笑:「這下不好交代了,不如我和上面說,沒見過你?」說著,他的手,伸向了雀舌。
雀舌動也沒動。
首領微微一怔,似乎不敢相信,低下了頭,隨即晃了晃,倒在地上。
「哎呦!頭兒都被雀舌姐的魅力迷倒了!」有人怪叫。
然而很快地,那些家丁便發覺不對,因為首領雖然是面朝下倒下去的,可他的身子下面,似乎殷殷地流出血來。
那血色極濃,便是月色下,也能清晰地覺察,那腥甜的味道,是血。
家丁們驚恐地看著雀舌,看著這個依舊輕眉淺笑的女人,手中拿著一顆心臟,放在了嘴裡。那顆心臟並不小,那女人的嘴卻好比鶯歌鳥兒,櫻紅可愛,到底那樣的心臟如何被放入了口中並且一瞬間便消失了,沒有人知道。家丁們只是嚇得四散逃竄,然而終究是徒勞。
那是一場毫無懸念的,甚至連獵殺都算不上的什麼,就好像雀舌只是伸出纖纖玉指,在籃子里挑揀著飽滿熟好的草莓,一個一個送入口中,最後,將草莓的梗葉殘骸,一股腦丟在了池塘里。
整個過程,也不過是幾分鐘。
今昭目瞪口呆。
太歲的視野里最後一幕,是雀舌拿出了一塊兒帕子,擦了擦指尖,而後那帕子輕飄飄落入池水之中。雀舌莞爾一笑,轉過臉,對著某個方向看了看。
這一瞬間,雀舌的視線對上了今昭的視線,今昭幾乎立等便毛骨悚然!
她竟然是在看我?!
今昭退後一步,撞在了陳清平的身上,陳清平看了看今昭驚恐萬狀的表情,將手掌捂在了她的眼睛上。
當掌心碰觸到臉上涼絲絲的皮膚和毛茸茸的睫毛的時候,同樣的畫面,也出現在了陳清平的視野之內。
雀舌帶著一臉十分淡然得體的微笑,彷彿她是個真正的大家閨秀一般,看著兩人的方向,最終,她嘟起嘴唇,輕輕說了一句話:「晚安。」
說完,她優雅地轉身,那背影靜好婉轉,美得驚心動魄。
陳清平放開了今昭,今昭深吸一口氣,轉向衛玠:「心臟。」
衛玠等人已經閉氣下落塘底,陳輝卿倒是並不十分避諱,蹲下身看了看,一隻手點在屍身上面,幾乎是一瞬間,那屍首已經恢復如初,仿若新死。
傷口清晰可辨,彷彿是被利刃一旋,那刃口轉過一圈,勾住心臟,偏又沒破了去,更是避開了要命的關礙,這屍首的血,竟然流得並不很多。
「這傷口——」利白薩臉上的嬉皮笑臉驟然一斂,一瞬間藍光勃勃,崩炸當場,彷彿是無數閃電頃刻爆裂,這是利白薩的海神領域,一種最古老的奇幻生物的保護圈。
「啊……」衛玠嘆了一口氣,「我想那東西已經走了。」
利白薩沉著眉,一雙蔚藍如海的眼眸此時此刻暗濤洶湧,像是海上即將來臨暴風:「第二代進化了,還是第三代呢……」
「這傷口並沒有大出血的原因,是傷口在一瞬間被高溫灼燒熔化。」陳輝卿起身,將幾具屍體都恢復到死亡瞬間,每一具屍體都是同樣的傷口,同樣的手法,同樣被摘去心臟。這種取心而食的痕迹,頗像是餓鬼道,然餓鬼道不會如此麻煩,還要燒灼傷口,防止大出血,餓鬼道吃相都是很肆意的。
「這並非是刻意為之,而是本身就如此。」衛玠簡單地把那一夜他看見的白光和血河告訴在場的幾個人,那應當是時空受到破壞,產生的某種變故,生靈遭難,如是而已。
今昭也將剛才她太歲技能發動時看見的情景,描述了一遍。
幾個人面面相覷,今昭想了想,還是問:「我們是不是面對著什麼可怕的對手?」
衛玠轉頭看了看今昭:「的確,如果讓你幫忙,就不應該瞞著你。這件事情,我們回去的路上說罷。」
「這顧府,一把火燒了吧。」利白薩說完,打了一個指響。
月色將人影拉長,被火光得綽綽晃動,輝騰站在黑色的老爺車旁,安靜的打開車門。
陳輝卿看了看今昭,對她說:「你坐在我旁邊。」
今昭憐憫地看著陳輝卿,房東大人,您這是要充當故事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