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回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它煎蛋噎滿喉
「沒有什麼秘密是絕對安全的,除非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已經死去,或者徹底忘了它。」
「我並不覺得這是個很糟的主意,相反我覺得這很安全。」
「等我們有能力面對這個秘密被公開所產生的局面時,你們讓我想起來就可以了。」
「我相信在此之前,我能活的好好的,嘛,會有人保護我噠。」
「你們就,姑且相信他吧。」
那慣是懶洋洋的含著三分調侃的聲音,在最尾一句轉折,變得飽足深意,堅定且青春洋溢,是從來沒有在這個人身上見過的聲音和神情。
大約是因著這次稀罕,他難得地擲出這次豪賭,儘管他此生千年,從不是個賭徒。
衛玠張開眼睛,那琉璃色的瞳仁里,只有一片漠然的冰冷。
凡遇生死大劫,他總是比旁人沉冷三分,自從山姽去后,已經鮮少有什麼事情能驚動他的心神,哪怕好友的李唐王朝氣數已盡,他也能一笑扭頭;便是知道有那樣的一群生命在覬覦著自己的世界,他也並未曾覺得,有什麼可驚訝慌忙的,但凡生命,總有天敵,但凡存在,總有終結,這世上唯一不變的,大約只有「變化」本身。
然而衛玠聽到那人那話,到底還是血氣了一次,生死一場豪賭。
將手中的雨傘折起來,衛玠停下腳步,看著面前的銀白光暈,那光暈如霧如電,絲毫不被這冷雨所影響。
衚衕里只有雨聲,大約是夜色沉濃的緣故,這雨也像是膿血,在地上橫流豎淌。
衛玠看著那雨如擇受了魔力的牽引,沿著大抵不吉的路線,蜿蜒向著自己的腳邊布置而來,最終沒過他的鞋,血腥而沸騰。
他看了看那些詭異的血污,輕啟薄唇,吐出一串奇異的音節,那些音節似乎是從四面八方而來,要到四面八方而去,似乎是從三種不同的生命的嘴裡宣朗而出,來自不同的頻率,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方式,彷彿一杯最為甘醇的玄妙的酒,次第勾動味蕾。然而正如絕美之花通常劇毒,隨著這一串音節在夜色冷雨中彌散,那些血污止步不前,而在這稜角鋒銳的畫面之中看不到的屋檐舊瓦之下,有睡熟的人和黃狗,無知無覺的死於睡夢之間。
那是神的語言,神的詛咒,神的冷酷的惡念。
神說,都去死。
衛玠踏過那一灘已經褪去殷紅的水窪,雨在他的身旁也在膽怯地避散,沒有一絲一點敢於落在他的肩頭髮間。
陳公館的夜宵是陳清平親自操刀的。灶台前他穿著一件靛青色的短褂子,捲起袖子露出月牙白的細綿襯裡,今昭坐在一旁撐著膝蓋托著腮,小狗兒一樣看著陳清平料理,而朱師傅則因為要說點兒事情,端著茶杯靠在擱板旁。
這是太歲習慣的場面,有熟稔的安全感。
「說起來,阿八還沒回來,沒問題吧。」今昭問朱師傅。
「我們就算是團滅了,阿八也會活下來的啊哈哈哈哈哈。」朱師傅笑。
「……這種事情有什麼好啊哈哈哈哈的師父!」
刺啦的蛋液觸到鐵板的聲音傳出,雞蛋馥郁的香氣彌散開來。用水澱粉和綿白糖調和過的蛋黃漿液蓬鬆馝馞,漂亮的嫩柳芽兒黃在熱氣之中伸懶腰一樣地膨脹開來,這種吃食並不單純叫做煎雞蛋,而叫做三不粘,因為它不粘盤子,不粘筷子,也不粘牙。
今昭以前看一本書上見到過這種東西的做法,她床下有許多的書,據說是不著調的老媽留下來的。小時候晝短夜長,那些書是她逃避現實的好去處。
神思恍惚間,陳清平已經把點心端來給她。
做好的點心,配著一小碗的核桃酪吃下去,甜的軟的粘的清的溫溫潤潤下肚去,給薄涼的初夏之夜添了絲雋永。
今昭端著碗坐在板凳上,一邊沿著盤子邊兒吸溜著三不粘,一邊看著外面在烏雲之中鑽來穿去的暗紅色的月亮,忽然,那月亮上亮起一道光斑,好像是被撕破一角,露出裡面無限明亮的光來。
「媽惹!」太歲騰地站了起來。
「怎麼了?」朱師傅順著她的視線往窗外望,可窗外依舊是烏麻麻的天色,將掉未掉的沉雲。
今昭揉了揉眼睛,再看過去,還是那片沉沉夜色,濕漉漉的晚上。
「沒什麼好像是眼睛花了一下。」太歲捧起碗,繼續啃著她的三不粘。
「說起來,今昭,你是見過那個鬼手的,是吧。」朱師傅問。
「咳咳咳——」一塊兒煎蛋嗆入喉嚨,今昭勉強咽下去,才大致講了一下那個鬼手,「有意思的是,那些人死光以後,那個鬼手就沒有出現了。」
朱師傅若有所思地推了推眼鏡,微微一笑。
便是正擦著手的陳清平,也忍不住轉過頭去,不願意麵對這個笑容。
太尼瑪驚悚了這笑簡直天然能製冷。
門房壓低聲音的說話,表明宅子里有人來,而非有人回來。
輝騰出現在門口,輕聲問:「是一位女性,大概需要幫助。姬晉大人已經過去了。」
「……那麼我們也不得不去了呢。」朱師傅最先放下手裡的東西。
陳公館的門房和聽差都是普通人,只是偶爾會被輝騰使用一些法術,進行無傷大雅的控制和記憶清除,此時值夜的門房面露惶恐,但還是對姬晉,也就是酒吞童子解釋:「……當時小的並沒有多想,只是聽見了救命,就把門打開了……」
今昭看著瑟縮著將自己裹緊在一件米色開什米外套里,穿著淺櫻色的旗袍的年輕女性,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這姑娘有些眼熟,彷彿在什麼地方見過,可她的點讀筆技能顯示,這只是一位極其普通的17歲的人類女性,名字叫做顧逸珊,是奉天人。
「這位小姐,您這是……」看上去最容易給人親近感的朱師傅上前一步。
「我……」那位顧逸珊抬起頭來,深吸一口氣,「我是燕京女中的學生顧逸珊,這附近的顧公館是我的族叔家,家裡宴請了一些客人,然後,有一位客人不尊重,我沒有辦法……」說到這裡,她停了停,但還是抬起頭,轉向今昭,「求求您,能不能暫時容我這一夜,明日我便去同窗家中求助!」
「嘛~是你的族叔將你賣了?」酒吞童子的話毫不留情。
顧逸珊明顯一抖,點了點頭。
一個離開家鄉,寄居親戚家中讀書的女孩子,被親族推給什麼達官顯貴,換取榮華富貴,這種事情便是在此刻,也絕非稀罕。今昭看著顧逸珊,扯了扯朱師傅的袖子。
「你是從顧公館的後花園子跑出來的?」朱師傅問,語音雖溫柔,但語氣卻有點故作嫌棄。
顧逸珊搖頭:「哪有什麼後花園……都改做……藏污納垢……」這話顯然並不好聽,因此話音也細不可聞。
朱師傅淺淺一笑,對今昭和陳清平點了點頭。
太歲無語,師父,您老話里下套的本事,比起您老拉麵的本事,也不遜色。
說起這顧公館,在附近也是有名。這宅子本來是一戶清朝四品大員的宅子,後來這清朝覆滅了,顧大人家破人亡,這宅子也被顧大人的族親籠去,起先也小有經營,後來落在現任這家主手裡,就成了高一等的煙花之地,總以派對為名,給那些不敢去專門的地方流連花叢,卻依舊風流不改死性的人養金絲雀。原本這宅子有一處後花園,結果柳鶯花草換做了小樓藏嬌,傳說裡面達官顯貴的金絲雀,竟有十來只。
酒吞的嘴咧成了大大的月牙兒:「你家中送你來北平,真是念書的?」
顧逸珊咬緊下唇:「若我尚有父母高堂,又怎會落得如此下場。」
「哦~」酒吞挑了挑眉毛,露出一臉好無聊啊的表情,轉頭就走。
「既然如此,今昭,你和阿玉便招呼一下。」朱師傅對今昭點點頭。
「師父,這個時間,你家阿玉已經睡死了。」今昭舉手。
朱能垣彎起唇角來,那笑容彷彿是一位挑剔的獵人終於在森林裡發現了一隻皮毛甚美的狐一樣的表情:「那你安排一下,睡一樓的客房吧。」
「是!小的知錯!」今昭忙不迭去扶顧逸珊。
朱能垣微微皺起眉頭,看了看陳清平,此時此刻陳清平臉上出現的表情,堪可稱之為悲情,似乎他對什麼產生憐憫,又不能將其公之於眾。
「有什麼問題么?」朱能垣摘掉眼鏡,揉了揉眉心。
輕緩穩重的腳步聲傳來,輝騰的聲音響起:「八爺。」
「有什麼吃的么?」衛玠放下雨傘,脫掉外套,撣了撣並不存在的雨水,閑庭信步走到了廚房。
朱能垣看了看地上一路他留下來的淺淺血色腳印,對輝騰說:「記得用冷水擦,熱水擦不掉。」
衛玠輕穩的腳步一直走到廚房,看了看鍋子里剩下的一份三不粘,輕鬆地端起那柄平底鍋,拿起手邊的盤子,手腕輕輕一抖,那一塊兒煎蛋黃兒漂亮地落入盤中,拿起一雙筷子,非常悠閑地吃了起來。
陳清平只是看了看衛玠,便轉頭回屋去了。
朱能垣也莞爾:「記得把這雙鞋子丟掉。」
翌日的清晨,陳公館的僕人們已經開始收拾採辦,晨早去買一天的食材,上等的燒羊肉,只有一大早趕起才買得到,那種醬紅肉粉,肉軟皮焦,一直拿整塊肉老湯燉出來的老火候老滋味,絕非尋常家裡做的可比。這種燒羊肉稍微配些素菜,無論是早點用來配粥還是午餐配燒餅或者順便賣羊肉湯回來下面,都是極好的選擇。
陳輝卿前兒得了一條消息,今兒極早的便出去了,倒是留了一份報紙在桌子上。今昭順手拿起報紙看了看,一眼便瞧見一條花邊消息,說的是某位大員在顧公館養了一隻金絲雀,這隻雀子昨兒夜裡竟死了。
這消息字數不多,但引人聯想,加之昨兒顧逸珊跑出來的事情,太歲深覺,如果不是顧逸珊跑的及時,恐怕死的是她。
「早,今昭。」衛玠清雅的聲音響起,順手拿起了今昭看完的報紙,「顧家?呵呵,這個顧家可很有意思呢。」
今昭坐了下來,攪合著面前的豆漿:「有什麼事兒么?」
衛玠也悠然落座,輝騰在他面前擺上了早餐的伯爵紅茶,衛玠啜了一口,點了點那張報紙:「具體的事情我無法確定,但顧家有古怪,只怕這不過是頭一條人命罷了。」
是啊。昨夜在顧府附近看到了那樣的東西,怎麼可能還保持平靜呢。
衛玠放下茶杯,所以地拈起了湯壺裡一塊兒方糖。
「那個,沐小姐,多謝你了。」
好聽的女音從他的身後傳來,指尖的糖塊兒一瞬間被捏的粉碎,衛玠轉過頭,那說話的姑娘穿著今昭的衣服,藍衫黑裙,容顏佳美。
記憶穿越時空,將一生之中最不像自己的那一刻帶回。
那是他最喜歡的自己,喜歡得彷彿那個自己,是獨立於他的另外一人,因為太喜歡那個自己,所以就算是李淳風那樣著名的名字,都沒有當做是本名沿用下去。
他叫做衛玠,別人也叫他做衛玠。
那個衛玠現在就站在他的面前,怔怔地看著那姑娘。
「你就是衛家的郎君?眼瞧著,也沒有他們說的那樣病弱啊!」
那姑娘的臉和另外一張臉重合。
山姽。
衛玠之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