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回飛流直下三千股,疑似銀河落湯頭
因為沒了那些姨媽表姐妹,陳公館驟然靜了下來,老媽子聽差們怕了酒吞童子,連走路都是悄聲無息的,一時間到果真有了幾分大家氣象。
在清平館呆久了,今昭還真的有點不適應這種安靜,尤其是幾位爺風格迥異的行事:十四爺陳清平見天的不在線,不是在找吃食,就是在吃嘗;十三爺利白薩喜歡囤貨,見什麼好玩的好用的便搬回來,尤其好文具,完全和他本人的風格不搭;九爺酒吞童子是個神神叼叼的,一般不在家,但若你提到他,他就會從各處冒出來,好像從來沒離開過;八爺衛玠倒是個認真辦事,有手段有眼色的人,因此不是在房間里翻資料打電話,便是出門辦事;至於四爺陳輝卿,拿著還是老行當,會議專用吉祥物。
這一下把今昭閑了,倒正兒八經銷了病假去上學,車禍之前那個女中談不上多好,但民國時期的學堂有種不一樣的風物,也頗為長見識,譬如洋學也交,國學也交,老師興起會激昂一段時事,講數學的先生,也會突然指點起學生們的大字,考試積分倒也要看平時的活動,和後來的大學很有幾分相似。
那一日蘑菇里沈鮮衣的記憶,一幀一幀的畫面,她倒是把個大概給描述了一番,還配了慘不忍睹的幾張小圖說明,做完了這件事兒她就放鬆下來,琢磨著沒事拿著因緣傘往銀錠橋之類的地方跑一跑,說不定能遇見青婀。
從學里散了,今昭站在學校門口等陳清平,男神說要去探一探新街口一家麵館,這館子地界小品種少,這個時節差不多隻賣芝麻醬手抻面和普通的炸醬麵兩種。
下了洋車,就瞧見門口的抻面師傅手裡的面做到了套扣,套了幾折,又摔又抖,這一份面便有了兩百多股,粗細均勻,入水也勁道。師傅眼花繚亂這麼一抻開,面如銀絲,引得看熱鬧的等位子的圍觀叫好。
陳清平哼了一聲:「便是老朱,也能套十三扣。」
今昭頻頻點頭,這手藝朱師傅到是露過,那真是遠看疑似銀河落九天,近看,就跟一把好頭髮一樣。這種面稍微一焯水就熟了,吃起來,就跟吃緞子一樣。
想到朱師傅,今昭嘆了一口氣,這兩口子不見了,等於今昭少了一個師傅,一個閨蜜。也不知道他們這會兒在哪裡。
兩人要了芝麻面和炸醬麵,這是出門吃外食的陳清平的習慣,可以和今昭換著吃。
跑堂夥計端來面和料碼,這芝麻面的料當然是芝麻醬,可惜這芝麻醬要自己澥,陳清平把巧克力色的芝麻醬拿過來,一邊加涼開水一邊加點兒鹽,一個方向攪合,一會兒的功夫,見筷子挑不得,便推回給今昭。配芝麻醬的作料還有蔥花拌醬油,香炸花椒油,末醬和米醋;而陳清平那邊的炸醬麵,給的當然是相配的陳醋。
面碼是一個小碗一個小碗的,有黃瓜絲兒水蘿蔔香椿末兒豆芽菜兒幾樣,顏色搭配得意,看著就清爽。另一樣獨特的是,這家的芝麻涼麵不是用海碗,而是用半個西瓜皮,裡面的西瓜掏出來做了果盤飯後給來。能解芝麻醬的滑膩和炸醬的咸鮮馝馞。
吃到一半,兩人交換,今昭把芝麻面給了陳清平,陳清平對這家的芝麻涼麵評價頗高,卻說炸醬麵的面切的不妥當,裡面撒的麵粉太多,湯都渾了。
今昭撇撇嘴,反正她覺得都好吃,尤其是,這半碗炸醬麵,半碗。
「說起來,這炸醬應該是火候長了,蔥姜在醬里漚得久了,所以有點辛。」溫柔如這春風的聲音傳入耳鼓。
今昭吸溜著麵條,深以為然,這炸醬的確是這樣的,蔥姜的香味兒有點跑,回味嘴裡有點辛,這一位看來也是吃主兒。
「這倒不稀奇,稀奇的是肉丁有點小吧。」一把女聲端穩傳來。
今昭猛地回頭看著斜後方隔排的一對男女,男的穿著月白色的素褂,頗有幾分老式文人氣息,只是眉目溫柔含笑,一架玳瑁眼鏡,添了幾許時髦;女的穿著時興的洋裝,荼白的連身裙,公主袖,雙排花邊兒掐牙子的上身,荷葉腰邊兒,更襯得腰細腿長,拉帶小羊皮的鞋子,乾乾淨淨沒一丁點兒塵土。
「師傅!玉兒!」今昭推了面碗竄到兩人面前,陳清平也起了身。
朱師傅和玉卮一臉愕然,四個人八隻眼睛面面相覷。
今昭差點罵娘,他們數字軍團折騰了這麼半天好些時日,又是拜山頭又是做法的,也就瞧見青婀一個歡脫的影子,她就出來吃完面,一口氣就吃出來兩個人!
這是神馬運道!有沒有博彩樂透!她要去買!
這邊廂太歲和朱玉兩人親親熱熱挨挨蹭蹭半天,那邊廂陳清平涼在一邊,似乎不知道該怎麼把自己擺放。倒是朱師傅,把小徒弟推到自己媳婦懷裡,對陳清平莞爾:「老闆,別來無恙。」
陳清平頓了頓,皺著眉頭看了看朱玉二人點的芝麻面和炸醬麵,道了句:「這家的面做的不如我們,這就家去重新做。」
「得咧。」朱師傅笑容更大,還對今昭擠了擠眼睛。
四個人一路洋車回去,今昭自然是拉著玉卮的。聊了一路她才知道,原來她和陳清平遇見的事兒,和朱玉兩人遇見的,是一樣一樣的,同樣都是白光,同樣都是醒來就穿越了,同樣都是獲得了一個人間的馬甲。
朱師傅和玉卮原本在民國時期,都還不顯山不露水。朱師傅那會兒在蓬萊休養,玉卮還沒有出師,所以民國時期八荒界的歷史上,這倆人的名號幾乎為零。
這樣的兩個人,目前的身份卻十分合情合理,朱玉兩人都屬於家世不顯,背景不厚,兩個人都是出去留洋的,在劍橋認識后回來,是新婚夫妻,目前朱師傅在學校里任職,玉卮則教女中的國文,屬於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
「我覺得吧,師父他就算不是教書先生,開個麵館也妥了。」今昭摸著下巴。
玉卮扶著遮陽帽:「不好,我們還鬧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還是不要顯山露水博名聲的好。」
「哎呦小師娘你這就護上犢子了,你就這麼自信師父一定能顯山露水。」今昭調侃。
玉卮斜睨她一眼,微微一笑,那一笑竟然有幾分朱師傅的神態,讓今昭打了一個寒顫——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夫妻相,沒有之一。
為了慶祝朱師傅和玉卮歸團不燒,哦不,歸隊回家,晚上陳清平卷了袖子,說要親自下灶做炸醬麵,嚇得廚房裡一群人差點跪下來磕頭,以為要被辭退了。
朱師傅對數字軍團們倒是沒有什麼反應,只是隨口一說:「我記得青婀是站413的還是814來著?我看過幾眼她玩的那幾樣小文章。」
別人都沒聽懂,玉卮和今昭怎麼會不明白,兩人笑得前仰後合,笑完今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摟著玉卮哭訴前幾天她的遭遇,全沒在意酒吞童子在一旁笑得十分詭譎。
玉卮摸著今昭的頭:「你那點兒炒雞蛋都不夠的情商,果真是大為難了。」
今昭炸毛:「玉兒!你是不是老周上身了?!」
聊了一陣子,今昭轉而正色:「你還記得當年你書架上的鬼手嗎?」
玉卮凝眉:「難道你?」
「嗯。我也看見了。」今昭把最近幾次見到那個丹蔻鬼手的事情說了說,末了還補了對手的主人的描述,「瞧著是一位年輕的玲瓏女子,下巴小巧,打著黑雨傘,腳下一汪水的。」
玉卮眯起眼睛想了半天:「總覺得這個描述耳熟,哪裡聽過的樣子。」
「有什麼女鬼大仙兒,是喜好打傘的么,我知道的有魎狐。」今昭舉手。
陳清平在做炸醬,切面的功夫就交給朱師傅了。朱能垣脫了長褂,換了一身隨意的居家衣服,扎了圍裙,拿點子鹽和面醒好擀成大餅,再用布篩子往麵餅上按點兒澱粉,把麵餅卷在擀麵杖上,慢慢擀成兩毫米的粗細,摺疊成掌款的Z型層層疊,每層都用薄薄的澱粉隔著,防著粘刀。再把面疊切了絲兒,抖開便是切面。
炸醬用的黃豆醬,是陳清平打六必居買來的,六必居是四九城的老字號,講究黍稻必齊,麴櫱必實,湛之必潔,陶瓷必良,火候必得,水泉必香,因為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里,六必居不賣茶,因而得名六必居,相傳是明朝時候趙家兄弟開的。陳清平考證過,的確這手藝配方是明朝中葉時候起家的,不過當時作坊小門臉寒酸,直到清朝康熙時期,才成了氣候。
六必居這時節賣炸醬用的稀黃醬,炒的肉丁須得是五花肉的大丁兒,只有大肉丁兒炒完了還能在醬裡面撈到。
陳公館的廚子們戰戰兢兢地站在門外,有精明的,下死眼盯著陳清平瞧。
先炒肉丁,再倒醬,放點兒泡好的黃豆粒兒提味兒,改小火翻炒,等到醬里的油開始往外吐的時候就加蔥姜,咕嚕幾下立馬起鍋,這樣的醬才能有油有肉香氣濃奢。
這醬當然也不僅僅就這一種,炒了番茄雞蛋,炒了茄子肉末,或者海米蝦仁,都是一樣的。
那邊朱師傅的面已經出鍋,因天氣熱了,便過了水,熱醬涼麵,加了黃瓜絲兒、豌豆、蘿蔔纓兒、豆芽菜兒的面碼,應的是春夏這個時節。
「看來你過得倒是很適應。」朱師傅一笑,看著陳清平拿出一罐子腌香椿和一海碗澥了坨麵條用的蝦湯,莞爾一笑。
「到哪裡,不都是三個飽一個倒。」陳清平回答,「吃好,活的才能平心靜氣。」
朱師傅一哂:「你倒是越來越接地氣了。」
陳清平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還是怎麼的,半仰起頭看著棚頂靠窗掛著的一排臘肉,半晌,說了一句:「有人做有人愛吃,還有什麼不足的。」
朱師傅倒是被這話驚了一驚,不過他面上也沒有顯露出來,只是微微笑著,繼續道:「痴兒,你悟了。師父我甚是欣慰啊。」
陳清平扭臉看著朱師傅,淺淺一笑:「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