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回漏液不聞琵琶聲,珍稀貝母海鮮羹
有人又逢親友,畫舫上家宴融融,暖意紛紛,有真心情意,寸寸熨帖;也有人終及高位,深宮裡宵夜甜甜,春意瀾瀾,有金花為地,步步生蓮;更有這天下,寒風中冬鴉桀桀,行人戰戰,有昏君荒誕,人人自危。
齊永元二年,帝鑄神仙三宮,以金為地,以蓮為圖,喜潘妃步步生蓮之美景,又於宮中設集市,至尊屠肉,神妃沽酒。
神仙宮仙游殿。
這江山之中最尊寵的女子,此時此刻正一襲寢衣,赤足站在那滿地金箔蓮花之上,紅燭映映,襯得她的足踝彷彿是件珍玩擺件兒,有羊脂玉的色澤。此時此刻,這女子的臉上一片肅然蕭殺,她走到那一片金蓮之中,緩緩跪了下去,撫摸著一片蓮葉。
毫無聲息地,那些蓮花竟然次第升起,一節節,一段段,莖葉為梯,蓮華為台,在這奇詭的仙游殿金箔宮磚蓮圖之間,架起了一道蓮梯,最後一階半隱在半空慢慢彌散出的詭譎霧氣里。
女子垂眸敬候,神態謙恭。
有清澈如水,水面浮冰的聲音響起:「潘姬,起身吧。」
來者峨冠博帶,仙衣裊裊,片片面容半掩在霧氣之中,令潘玉兒看不真切,然而真切也罷,不真也可,他是潘家的救命恩人,不管什麼模樣,潘玉兒都絕不會違逆他的命令。
人人都道潘妃出身淺薄微賤,誰能知這樣一個大字也不識得幾個的嬌柔女子,心裡也有義薄雲天,縱是險居深宮,此身必死,也要報答昔年恩情。
來者手指掐算,微微一笑:「神仙三宮布置好了吧。」
潘玉兒連忙回答:「回恩公,已經布置好了。」那些看上去沒什麼稀罕的擺件兒傢具香爐帷幔都按照恩公的交代布置好了,潘玉兒是蕭寶卷心裡的第一人,別說是這些雜事,哪怕潘玉兒再要一間宮闕也不是難事,所以神仙三宮一造好,潘玉兒就打點妥當。
「如此甚好,明日你親自下廚,按照這個食譜和食材為他做一道菜。明晚我再來。」來者說著,伸手遞出一塊絹子和一個袋子。
潘玉兒起身,步上蓮花台階,接過那些東西。
來者微微一笑,眸光燦燦,說不盡風流倜儻,風過竹林。
許久,潘玉兒才回過神來,怔怔地看著與那片霧氣一同消失的恩公,又轉頭看了看帷幔之中睡的沉死尚垂涎夢囈的蕭寶卷。
金色蓮華之上,那絕色女子的目光帶著凶獸幼崽一樣的天真的殘酷冰冷。
沒有人懷疑潘玉兒做的這一碗鮮靡。一則潘玉兒的立身之本便是蕭寶卷,她不會允許自己的大樹就這麼倒掉,二則這碗滿是蚌肉的海鮮粥,已經被試毒的內侍驗過,全無問題。
潘玉兒語音嬌媚地勸膳,直說這是她幼時記憶中最美好的味道,惹得蕭寶卷憐香惜玉之心大起,端著這碗看似用料尋常的蚌肉粥,恨不得立刻再封一個國公給潘玉兒的娘舅。
蚌貝是貧寒海戶的食材。趁著潮落時在沙礫溫柔的海灘上撿些蛤喇蚌子之類,不僅可以貼補家用,還能餘下一些滋補自家人的嘴巴。因此靠海的海戶們,都燒得一手好海鮮湯。貝類自有鮮味,無須複雜的手法去烹調,只要以碎碎的米熬粥,將洗凈的貝肉放進去,那股子馨香鮮冽,便會毫無保留地彌散開來,是蒼天滄海予人的禮物。
蕭寶卷自然吃過這種粥,但從未見過如此簡白的,那貝肉是淺淺的橘色,粟米也有些粗糙,泛著微微的淡黃。
昏君自然不知道,這貝是著名的珍寐貝,六合物產,有織造夢境的功效,而米也絕不是米,而是珍寐貝的殼兒磨碎了,效果霸道更盛貝肉。
從前人們喜歡以珠貝做卧房的帘子,不僅僅是因為貝殼美麗音色悅耳,更是先民留下的習慣,在夢境與梵境更為模糊的夏商時代,珍寐貝之類的六合貝類的殼,可以帶來美夢。
然這珍寐貝帶來的美夢,美則美極,卻奪人神識,留於夢中。
過了今夜,蕭寶卷便不會是真的蕭寶卷了。
潘玉兒笑著,又為皇帝添了一碗粥。
是夜。
神仙宮仙游殿,金蓮為階,玉人其上。
這玉人,便是蕭寶卷。
此時此刻,這位皇帝正被架在金蓮台最上面,垂首閉眸,面含微笑,正做著他一生之中從未經歷的美夢。
有一隻修長的手,緩緩按在了他的天靈,一對乳色唇瓣起合,清越聲音,吟出一首祈夢詞詩來:「玉堂天上客,素颯白玉京,金蓮階穩送,一輪雪月清。折壺人不到,世間秋離別。玉手瑤笙起,一時同色白。神觀琉璃疊,仙游渡天津。群仙高宴處,步下水晶宮。山河綽影滿,雲海濯塵景。玉樣乾坤轉,八荒了辰歇,桂冷吹香雪,從此隔天闕。當日誰人喚,一笑成痴絕……」
天下至尊,是最為強效的藥引,也是最鋒銳的機簧,越貴重的身份,越有宿命的力量。蕭寶卷是這熬盡心血了斷情緣打造的神器「華焰殘夢」的燃料,只有點燃了蕭寶卷的宿命,才能將這用「宿命」們鑄就的神器,扣住白門,將其關閉。
為了這件神器,他寧願負了天下,也負了自己。
那人站在蕭寶卷身後,看著周圍流嵐如夢,醉霧沉沉,終於露出一絲涼苦笑意。
仙游殿外殿對著蓮池的那一面開敞的景色,此刻已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扇白玉浮雕的大門。
雲衣飛揚的青年,正站在白門之外。
白門之內,有新死的枉者,有心死的遊魂,還有細細碎碎的聲音,似乎是瀕死的神識心生善念,被超度了去。
從混沌的角度看,這白玉川兩岸,真是熱鬧非凡——有心魂茫然四顧,有痴念面露倉惶,有頓悟恢復清明,有離人莞爾淡去,那些形形色色的枉死者的靈魂遊盪在生與死的最後的混沌之地,也許有幸運的人起死回生,但大多數人還是被風吹散一般,漸漸透明,去往不能甘願的枉死城,去往輪迴轉世的冥王府,去往嗔痴成魔的幽寒淵,或者回去人間,成為遊魂或者惡鬼。
此時正是亂世,世間有幾人能得好活好死,因此白玉川的枉死者甚多,可人心到底也有「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少枉死者的靈魂在這裡徘徊,都能褪去煞氣,找回善良,得到靈魂的解脫——那些一生之事在此如看戲一般再看一遍,大多數的枉死靈魂都能往下屠刀,立地成佛,去往地府,輪迴轉世,只有一部分心魔太重,最後留在了六合成為蚩孓一類的蟲子,或者留在人間,成為每年社區活動清理的那些臟污。
這裡曾經是混沌常來的地方,因為這裡正是夢境與梵境的模糊地帶。
混沌一笑,雙手交纏,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又在淪為祭品的皇帝天靈蓋上,輕輕一拍。
彷彿是什麼機關就此啟動,就連潘玉兒這樣的普通人也覺得周圍的氣氛變得不同尋常起來,有什麼逐層推進,有什麼移動起來。
那從未見過其關閉,大敞四開的白門,竟然就這樣幽微不可感知地一震,而後以視力可見的速度,緩緩地關了起來。
「混沌。」身後有人輕咳一聲。
「你們來了。」混沌一步一步走下台階,機關已經啟動,只要他的神識還在,能作為引線,那華焰殘夢便就是一隻聽話的風箏,高懸不墜,那白門也就是牽線下的木偶,隨著機關緩緩閉合。
混沌當然知道,不會有人袖手旁觀的,而在夢境與梵境兩邊都有能力阻止自己,也有責任阻止自己的,便是歲時十二族。
白門事關時空,歲時十二族一定會出面。
果然。
他帶著那屬於王六郎的風流笑意,走下了金蓮台階,負手而立,看著對面的那群人。
為首的一位女子,眸子里有藍紫星光灼灼而閃,氣勢凜冽,她身後數位,各個都是瞧著了不得的人物,站在她身旁最近的,半坐浮空,身後一對流光飛舞,是一對以光為翼的翅膀,那些羽光照的那人有一種神聖氣息,而他眼眸淡淡,似乎並不以此為意。
星主和百里燕。
歲時十二族。
「混沌,你以宿命為齒輪,時間為槓桿,就是為了關閉白門么。」星主站在最前面,掛著半絲冷笑地看著混沌。
混沌笑而不語。
「……高洋、綠珠、會稽長公主、陵主衛玠、蕭寶卷……你模糊了他們的命運,這些齒輪,你用的倒是很精妙,草灰蛇線,令人不查。」星主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指尖,說出了十幾個名字,皆是歷史上如雷貫耳的人物,「以人的宿命為零件打造機關,你也的確很有想法。」
「比不上星族,以銀河為弓,星漢為弩的大氣。」混沌反擊。
忽有微風至,羅裙風中飄,青絲甚娓娓,星漢何皎皎。
仙游殿不知何處消失不見,圍繞眾人的,是一片蒼茫寰宇,星光璀璨,腳下一道銀練如瀑,正是銀河,那河對岸恆星光芒如電,籠住白門和混沌,而河的另一邊,站著面色如常的歲時十二族。
一觸即發。
「我說,你們先別打了,看看那邊。」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正在緩緩關閉的白門裡站著幾個人,為首那人今兒穿了一件黑衣,煞氣烈烈,一頭金髮挽成墜馬髻,上面還插了三根金針一樣的東西。
「華練,帶著你的戰五渣們快點離開。」星主揮手。
華練用拇指往後指了指白玉川和白玉京城池的方向,視野里彷彿有些塵埃,又或者烏雲,在微微涌動。
星主眯起眼睛,突然覺得有什麼不對。
蚩孓!
竟然有大量的蚩孓涌動,逐漸往白門邊來!
為什麼會有如此之多的蚩孓?!這種六合之中殘忍而低等的生物,極少群居,因此就算單體暴虐難以力敵,也從未引起人的注意。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蚩孓聚在一起!這要形成多麼龐大的戰鬥力!
到底是什麼東西吸引了這些蚩孓?!是混沌放了什麼餌?!
不,不是混沌,絕不是混沌,相反,混沌應該是來阻止它們離開白門的……
星主的眼眸從藍紫星光,變成白光閃電,她越發清楚地看見,那些蚩孓彷彿被什麼牽引操縱,一路急行軍而來,沿途遇鬼殺鬼,遇神殺神,留下白玉川兩岸魂殘魄滅,靈消識散的一片屍骸。
難道……
星主看著含笑的混沌。
他是為了這些蚩孓……
若是這些東西衝破白門……
那可就應了那些西洋天使們的記載——天使吹響號角,於是地獄之君出現,帶著無數的毒蟲而來……
那又是什麼人,什麼力量在引導這些本習慣於單兵為戰的蚩孓,聚在一起呢?
是那些抓走了翡翠川守衛翡藍的神秘金衣人?
一瞬間兩個看似毫不相關的事情被星主的直覺相牽。
星主轉頭,向著一位俊逸少年和百里燕低語幾句。
那少年咧嘴:「以我族神異來察,星主所思甚是可能。」
如此說來,金衣人與這些蚩孓有關?
那前陣子星族去救護翡藍的人……還能不能順利帶回守衛長,平安歸來?
星族的神思跳躍而迅捷,好像星光一樣,一瞬便能抵達萬里之遙,穿越看似會成為障礙的時間與空間。
星主若有所思。
而前鋒線的蚩孓,已經近在眼前。
背靠白門的華練拔出那三針,化作三柄金色長劍,丟給老元、蔓藍、鬼王姬三人,自己則握著西陵之璋,轉頭環視周圍那些終於見著活肉的蚩孓,大喊一聲:「不服來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