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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回上窮碧落下黃泉,湯水蟹芋桂花圓

  黃泉路。


  一路金砂為地,兩畔曼珠沙華,刺目的金紅色對比先烈,更顯得那些一臉茫然的死靈魂淡薄慘淡。


  郗超覺得自己不會有什麼好因果,這一世他做下的功也多,業也多。司馬王朝之中,有多少人因為他微笑吐出的兩個字家破人亡,只是因為潛在的危險,又有多少人被他計算,一生忠心耿耿,死後被斬草除根。


  他根本就沒打算有什麼好結果。


  偏偏他身後跟著數位鬼差,對他笑臉相迎,領路一位鬼使,也溫和善意。


  他才不信這是善有善報。


  他們來到了忘川河畔。


  舉目所及,是一片暗紅天空,黃黑焦土,河川如膿敗之血,黑紫流漿,像是一個人頹爛的心肺。忘川的擺渡人都身著斗笠蓑衣,看不清容貌,也不發一言。船到河對岸,又有一停小橋,跨過一段河道,伸向一片薄霧之中。


  鬼使咧嘴對郗超笑:「您請,您請,這便是忘川橋了。」


  郗超看了一眼那橋,澤黯色黃,分明是用老舊骸骨所造,橋的那一頭隱約能看見一個人的影子。


  一個很熟悉的人,但他從未見過的人。


  那是個女子,肌膚勝雪,面容俊秀,一襲紅衣飄飄然無風而動,仔細瞧,卻是因為這個人並未腳踏實地地站在——她竟然是在飄!

  「呦!玉兒不能來,我就替她來瞧。」紅衣女子笑。


  幾位鬼使鬼差對那女子都十分恭敬,齊齊行禮:「王姬!」


  紅衣女子點了點頭,示意他們都下去,而後對郗超咧嘴:「跟我來吧,別耽誤時間了,齒輪們都已經到位,白門之戰即將開始,雖你不去,可不能錯過圍觀。」


  這又是一句他覺得很懂,卻根本不明白的話。


  郗超莞爾,行禮:「有勞王姬。」


  鬼王姬呲地一笑:「你這個人,不是那個人,也還是那樣。你又知道什麼王姬不王姬了,又沒有字幕,你可知道是哪兩個字?」


  郗超笑意不變:「應是王者之女的王姬。」


  鬼王姬聳聳肩膀,隨意地領著路,不再搭腔。


  開玩笑,跟朱能垣鬥嘴比理直氣壯,誰能贏了他!就算這人只佔了一縷魂魄,那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最多是簡化版的朱能垣,絕不可能出現智力上的硬傷的!

  因鬼王姬不再開口,郗超也沉默下去。


  兩人沉默走到薄霧深處,那霧色漸漸迷離奇幻,好似光籠之下的一塊琉璃,斑斕之後,有小小村莊,青山郭外,綠樹村邊,頗有野趣。村口有旌旗大書三個字,孟家莊。旌旗之下,有腳店茶舍,一位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正在為往來的靈魂盛一種湯食。


  郗超不必深思,便能猜到,這看似家常妥帖的飲料,便是著名的孟婆湯。


  「原來罪孽如我,亦要轉世投胎啊。」郗超看著孟婆湯。


  鬼王姬做了一個你請的手勢。


  郗超低頭,嘴唇剛要觸及那碗的邊緣,突然又抬眼一笑,說不盡的溫雅,卻內含機鋒:「是否我喝了這湯,就會變回那人?」


  別說鬼王姬,連一旁的孟婆都是一臉驚愕。


  「未現孽鏡台,未判三生事,我便就此喝下這孟婆湯,倒是要如何選擇投胎成何?我料想,大約我無須投胎,只是要換一重身份。」郗超笑意盈盈看著鬼王姬與孟婆,「玉卮在我身邊數載,我知她心中將我看成另外一人,而她也絕非尋常人,或許是非人,如此推敲,她身為非人,緣何要委屈留在我這個尋常人身邊,或許,我便是她在意的那個非人的——皮囊?」


  要是換做鬼王姬旁觀,她一定會鼓掌,這一番推敲十分靠譜,奈何郗超那極類朱能垣的笑,逼迫著鬼王姬不得不做答——她是來監督郗超喝葯的,可不是來當百度知乎的!


  「別啰嗦了,快點喝了那湯呦。」又一個聲音充滿著一種奇怪的情緒響了起來,又一位黑衣紅裙女子從薄霧之中顯出身影,與那位王姬的血紅衣衫不同,這一位的裙子的紅色,極朱極艷。


  「我說的,是對的吧。」郗超看著來人,這個人看上去笑眯眯極好相處,可郗超瞧著孟婆恭敬之中帶著敬畏的眼色,便知這親切,只怕也是皮囊。


  「對錯又如何?」那人笑眯眯地反問。


  郗超垂眸:「原來我這一生痴執野願,都不過是旁人的大夢一場。」


  「去你大爺的蛋喔。」華練依舊笑眯眯。


  郗超終於也有些吃驚,抬頭看著這位出言不遜的女人。


  華練歪著頭:「旁人怎麼樣不管,你自己叱吒風雲,名滿吳東了一輩子,而你身邊多少人營營役役,卻被你當做卒子,狡兔死走狗烹,最終落個家破人亡,你還好意思說你自己人生如夢?快點兒喝了這玩意,你管你究竟是什麼,你是郗超時,難道過的還不夠嗎?」


  郗超被華練劈頭蓋臉一通訓,有些目瞪口呆,更令人驚訝的是,那黑衣紅裙的女人一步上前替他端起孟婆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灌了下去,一邊灌一邊嘀咕:「南朝的男人就是煩,天天跟你談三觀,談你妹的談,投胎成個寒族少年,給貴人菊花朵朵開,就知道人間疾苦,三觀扯蛋了。」


  「阿姐,你分明可以說,為賦新詞強說愁……」鬼王姬扶額。


  「行了。」華練把空碗遞給孟婆,「我們的天涼好個秋回來了。」


  說罷,華練提著被灌了孟婆湯的郗超,丟進了靠近轉輪台方向的那片霧靄。


  既然是歷經紅塵的神仙,喝了孟婆湯,就會想起自己的仙人事,這是一條慣律,朱能垣喝了孟婆湯,自然就能想起自己其實清平館朱師傅來。


  薄霧流嵐之中,有人溫雅風流,微微揩一下嘴角,稍稍側了側頭,眼眸一緊,嘴角一彎:「華練,你單獨在此,可是又忽悠了你的卿卿?」


  華練頗為遺憾地攤手:「你瞧瞧,這不是回來了。」


  「廚子回來啦——」


  老宋一聲吼,轟然響起。


  「砰!」「轟!」「唰!」「沙沙!」


  一朵煙花春餅升空,在半空炸成燦爛金菊花,無數彩色蝦片被彈出,暴雨般落下。餅絲兒和蝦片兒落在朱能垣的肩頭鬢髮,散發著熟悉的食材烹調味道。


  「咻!」「啪!」


  有什麼甜膩膩迎面而來,始作俑者卻是那張他總不願令其失望的臉,於是廚子就沒有躲,一盤奶油蛋糕糊在他臉上,落個結實。


  玉卮哈哈大笑,旁邊清平館諸位牛鬼蛇神都手舞足蹈,就連陳清平也拿著彩紙蝦片發射筒,瞧那眼神兒,鮮活了不少,似乎在遺憾丟蛋糕的人不是他。


  有了玉卮這個擋箭牌出現,若干蛋糕棗子花生空心菜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砸了過來,朱能垣身輕如風左躲右閃,終於鬆一口氣後腦後有動靜,一回頭,玉卮又舉起了一隻榴槤。


  這樣真好。


  瞧著清平畫舫里的群魔亂舞,廚子躲過那榴槤,看著那玩意砸在老元的腳面,含笑感慨。


  又能見到那些臉。


  更好的是,這一段離別只是為了再度相見,而他們並沒有哭哭啼啼來噓寒問暖,那一場會令人有些手足無措的心靈雞湯式的重逢並沒有出現,迎接他的,是朋友們的一場狂歡。


  就連她,也是一場狂歡。


  時間一瞬間彷彿無縫拼接,又夾帶著曾經好年華里的回憶,那時上元燈節,靈城投果,人家都是棗子櫻桃,唯獨玉卮,大大方方地丟過來一枚榴槤炸彈。


  朱能垣並沒有失去郗超的記憶,所以在眼神相觸的瞬間,他莞爾,她微笑。


  「嚶嚀!兩兩相望!」蔓藍捂臉。


  「我勒個去!兩兩相望個毛線!趕緊乳燕投林啊!」鬼王姬拍腿。


  「趕緊相親相愛!」今昭振臂高呼。


  「觀音坐蓮!」青婀大喊。


  「老樹盤根!」華練咋呼。


  「你們去死。」玉卮轉過臉,眯起眼睛看著姐兒幾個。


  「算了。」華練擺手,「就這麼兩個小傲嬌,我們在場能有個毛線?趕緊開宴,然後就能飽暖思淫慾了。」


  「最右服。」老元拇指。


  「點贊。」老周抄著手。


  「頂樓上的。」老宋拍手。


  「紅燒大排。」陳輝卿歪著頭,眼神純潔天真,出語驚人,雷倒一片。


  「不服來戰。」


  一把聲音清冷道,眾人扭頭,陳清平面無表情,還拿著那個彩筒。


  「比房東大人殺傷力還高的,終於出現。」青婀淚流滿面。


  歡迎廚子歸位——這條幅掛在西跨院那棵可憐的老樹上。


  對於這派對的地點,大家有志一同,認為西跨院最適合,最親切,最溫暖。


  那張內有乾坤承露盤的石桌子上,擺著古今中外亂七八糟的吃食,可惜都是零食——薯條雞翅爆米花,油果肉脯玫瑰炸,花生瓜子烤魚片,畢羅泡螺甜油茶。


  「把腿收一下!」青婀喊著,提來食盒。


  食盒子里是家常小菜,樣少,量大。


  蛋炒蘆筍,蘆筍切得長短不一;肉片冬菇,冬菇發得胖瘦不同;清蒸太白,那太白魚的眼珠子也挖破了,鬼片一樣掛在腮上;金銀碧梗米飯,大概是水掌握的不太妥當,有點微微粘了。


  朱能垣每樣都吃了一些之後,點評:「這蘆筍切得天然野趣,冬菇發的恰好能表現出菌子熟好得不同,太白魚這造型很流行,我打算追《行屍走肉》看了,米飯水大了正好,我剛回來,腸胃還有些嬌弱呢。」


  玉卮的臉倒是十分淡定,只是耳朵尖兒紅得要出血。


  蔓藍轉頭低聲對鬼王姬道:「糟糕,你懂的。」


  鬼王姬拍了拍蔓藍的頭:「少女,忍住,不要吐。」


  「喝湯,喝湯。」今昭打圓場。


  湯是葉子菜加了什麼丸子,那丸子一半淺紫,一半淺黃,大小不一,形狀詭譎,朱能垣撈起兩色丸子一口湯:「這淺紫是紫芋,淺黃是蟹黃。」


  最後的甜品是桂花圓子,倒是終於瞧著正常了不少,至少圓子都控制在一個穩定的大小,糖水也沒兌那麼甜。


  吃完飯桌子還擺著沒撤,庫房裡就拖出來一套卡拉OK設備,群魔們搶著麥克高歌亂舞,廚子還被推上去唱了一首著名的開嗓單曲《死了都要愛》。


  揉著發疼的喉嚨,廚子坐到了玉卮身旁。


  「你就不必跟我說謝謝了。」朱能垣沒頭沒腦來了一句。


  分明沒頭沒腦,玉卮卻似聽懂,耳尖紅紅,別過臉去,淡淡回答:「風太大了,我聽不清楚。」


  風神大人嘴角一弧:「芋,蟹,桂,圓,難道不是玉兒謝我,歸來團圓?」


  玉卮起身:「我去唱首歌這裡好冷熱熱身——」


  剛說完,本來在她幾步遠正在挑歌的鬼王姬一個箭步竄開,迅速點了重播對著其餘的人招呼:「來來來!一起唱死了都要愛!」


  玉卮看著六個麥克風全都在一秒鐘內被人握在手裡一群人迅速站成一道人牆背對兩人,內心奔騰過一群神獸。


  「我回來了。」朱能垣斂去笑意,正色道。


  這樣正直的臉,玉卮反而不好隨便混過去,她定了定神,露出由衷地微笑來:「歡迎回來。」


  「此番,我亦要謝你。」


  「別謝來謝去了,沒問題。」


  「既然你都下廚謝我,明天我也下廚謝你,可好?」


  「行,沒問題。」


  「以後也到記得戴著你的辟邪玉,不能莽撞了。」


  「行,沒問題。」


  「我再讓你刷螃蟹,也別惱我?」


  「行,沒問題。」


  「真的不惱我的話,陪我聊天?」


  「行,沒問題。」


  「那明日就刷螃蟹可好?」


  「行,沒問題。」


  「後天便嫁我吧。」


  「行,沒問題。」


  「……」


  「……」


  兩人大眼瞪小眼,完全沒有察覺到周圍的歌聲已經飄忽敷衍,人牆們紛紛用眼角餘風掃著這邊,各個耳朵豎得激靈。


  「我就知道,又來這套。」玉卮眯起眼睛,她就覺得後面的對話越來越幼稚,果然在最後一句等著呢。


  朱能垣先是無奈一笑,隨後又若有所悟,眼光一亮:「此話當真?」


  玉卮伸出一根食指,挑起朱能垣的下巴,微微一笑:「行,沒問題。」


  須臾瞬間,那嘈雜嘶吼的背景音樂一頓,一靜,隨後有喜悅歡欣的調子驟然響起,廚子聽著聽著覺得好像有點耳熟。


  玉卮收了手,拍了拍朱能垣的肩膀:「當了二十年郗超當傻了?那是《豬八戒背媳婦》嘛。」


  朱能垣莞爾:「喔?」


  玉卮本能地覺察到危險,卻沒防備下一秒鐘,就被朱能垣一把撈住抱起,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往東跨院宿舍走去,邊走還不忘風度翩翩地對圍觀群眾打招呼:「多謝各位的助攻,老朱我無以為報,回頭必定以牙還牙哦。」


  玉卮和她的小夥伴們都驚呆了。


  唯有清平館的老大高冷淡定,也回了招呼:「八戒,按照律法,給你三天婚假,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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