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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回昨日桃雲謝蒹葭,窮人吃肉靠五花

  江南冬日濕冷難耐,冬雨淋漓不休,彷彿連人的話語都帶了涼薄之意。


  若非在此等候郗超的喪儀,清平畫舫一定會開去春和景明之中,就著雲意糕喝桃花茶,灸一隻鷓鴣,再把去年的風臘燉春筍。


  偏巧此時,清平畫舫上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此人如青竹蘭闕,散發寬衣,星眸川目,一派天然的魏晉風流,一舉一動也俗也雅,全然發自本心一般,這人便是歲時十二族中,有「歷史的詩人」「東方的天使」之稱的羽族長老,百里燕。照著老元的說法,這人,比代表魏晉南北朝這一段風流亂世的太歲小謝,還像魏晉名流。尤其一落座便點了名酒細雪,統共清平館也就一瓮,瞧著陳清平那張臉,恨不得能把百里燕也給泡了藥酒才好。


  酒要細雪,漱口的茶務必是雪頂銀針,適口的點心,定然要雪花糕,蔬鮮要雪菜卷子,魚膾要鱈魚片,就在今昭覺得可能點個肉也要雪花肥牛之類時,百里燕突然一笑:「還是壇灸吧,雪花豬肉即可。」


  雪花豬肉就是五花肉,在眼下這個時代,算不得檯面上的食材,壇灸更是粗鄙做法,百里燕既然是歲時十二族裡號稱最富豪最裝逼的羽族,怎麼瞧著也不像是一手油烤五花的窮鬼。偏偏百里燕含笑對陳清平說:「要九品。」


  陳清平抬眼看了看百里燕。


  百里燕又補了一句:「要福彘肉喔。」


  陳清平差點兒將手裡的茶甩他臉上。


  看著老闆的臉上表情生動,清平館的群眾擠成一坨表示分外驚恐,青婀扯著今昭:「你到底幹了啥!頭兒現在怎麼這麼活潑!還是面癱好啊!快點面癱回去啊!」


  福彘本就是乳豬體型,五花肉自然也沒有多少。


  九條五花肉一字排開,陳清平開始調製腌料。


  儘管魏晉南北朝還沒有大量普及炒和炸,但以烤而言,用各色調料腌制食材,也能將看似尋常的烤五花肉做出諸多風味,這種用各色佐料腌制塗抹食材后灸烤的做法,也叫做范灸,因用料不同,各有其風雅之名。


  暖春,是艾草擦過肉料,有青澀和微苦;

  昭,是用凝練過的板油揉入肉中,一著火便色澤金黃;

  雲逸,是以精面加一點點油和鹽拌肉,以屜隔火熱出,肉嫩且白;

  茗,顧名思義,便是茶粉腌制的,自然有茶香清冽之味;


  荻色,取秋栗,蒸后研磨成粉,烤出的肉有栗子馥郁香濃;

  蘭芷,用帶有天然香氣的花草作料,滋味如春野江蘺;

  香雪海,以香雪海浸泡的肉料,帶有醉人的酒香;

  金井玉闌,以北寒之地的野山參沫揉搓,味道微微苦澀,又有濃厚香氣;

  素衣,原汁原味,沒有任何作料的肉;


  ……


  根據陳清平科普,他掌握的作肉口味,有近百種,尤其以魚鮓肉鯗兒為腌料,乃是陳清平的獨創,有多少醬齏,便可炮製多少肉料。且魏晉時期也多有搗灸,范灸這樣肉料混合的烹調方式,更能令烤肉這種尋常食物,變得豐富起來。


  百里燕姿態優雅地用銀刀切著肉,十分坦然地看著陳清平當著他的面兒烤,今昭不由得對這位羽族長老肅然起敬,一般人在陳清平這種天然散發著奇異而強大的氣場的美男子的親手伺候之下,多多少少都有點不自然,哪怕是會稽長公主,也會稍微有點話多,哪怕是獨孤皇后,也會禁不住春心萌動。


  百里燕特別淡定,就彷彿陳清平真的就是他家的廚子,在他家的灶台上勞作多年,已經成了猶如碗筷一樣的死物擺設,絲毫不能給主人造成任何影響。


  大概大傢伙兒都曉得他逼格高堪比國公,因此才叫他燕公子,公子燕吧。


  太歲對這位歲時十二族的逼格豎起拇指——老元跟人家比起來,差太遠了。


  百里燕吃完,還要了花含煙清口,這才施施然表明來意:「我這次應混沌出山,自然也要來瞧一瞧阿眸與阿幽。南喬這次不在?」


  「喔,南喬結婚了。」老周不咸不淡地回答。


  「……唔,那倒是合該恭喜一番。」百里燕莞爾,從袖子里拿出一塊玉佩,「這是我的墜袖,雖然不算什麼稀罕,但也是經年老物了,便送與南喬吧。」


  「成。他弄丟了一塊兒玉,缺了那玉,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老周順手把玉佩拿起來遞給今昭,「去,拿去收著,回頭給你師父。」


  「嗻。」今昭接過玉佩,心說這玉觸手溫膩,內含熒光,看著好值錢,得趕緊給朱師傅才行。


  「你找華練,有什麼要事么?她閉關了。」端了茶來的老元笑嘻嘻地問道。


  「也無大事,只是上次一別,已然有一千年,頗為想念,便來瞧瞧。」百里燕回答,「那會兒我閉關之前,阿幽還在找她的同脈,也不知有否找到,阿眸說去過凡人的快活日子,也不知有否過成。」


  這話題不太好,老元與老周都閉了口,把老宋往百里燕面前一推,溜了。


  今昭瞧著風頭不對,也跟著跑了,跑到底艙抓住老周:「怎麼回事?」


  老周翻了翻白眼,知道今昭身為太歲,有刨根問底的天性,也只能哼了哼:「找個小爐子,我們邊烤肉邊說吧。」


  爐子是紫泥爐,有一股子仙兒仙兒的香氣,因做陶灸,上面鋪著的不是篦子,而是一片斜著放的粗陶大盤,比之尋常灸烤,陶灸對食材的汁水保存的最完整,因此老周也就拿了一塊兒白蘿蔔時不時擦擦陶盤,這味兒飄出來,自然引得除了倒霉老宋和不知道哪裡去了的華輝二人之外的清平館眾人前來蹭飯。


  果然人多力量大,八卦群眾你一言我一語,就把百里燕的身世,拼了一個大概齊全。


  百里燕是羽族極其罕見的芒羽,也就是說,他們的羽翼並非是尋常羽族那種鳥膀子,而是光之翼。因此他從一開始就註定,在羽族地位不會低。


  正因為如此,百里燕十分膩歪那些羽族族人里暗濤洶湧的爭權奪勢,那會兒夢境與梵境之間的界限幾乎等於沒有,夢境六合之中的十巫還在昆崙山上收徒授課,師澤天下。百里燕在那會兒,認識了大天修羅女與當時以九黎遺民在求學的華練。


  三人行,青梅竹馬,這本來應該是個愛情悲劇三角戀構成,奈何那會兒華練就是個二百五真漢子,所以到現在為止,大家聽到的那些關於燕公子的消息,都還是有關於修羅眸。再往後大家各奔東西,百里燕繼任羽族九長老之一,閉關謝族,華練四處遊玩寫日記成了精,而修羅眸則變幻身份,在人間嬉戲。


  再往後的事情,今昭也知道了。


  那曾經的好年華里,青梅竹馬的好姐妹,溫柔俊逸的好少年,吹著那隻笛子,身旁還有魎狐們,撐著珍珠傘……


  「這麼說,百里燕還不知道修羅眸的事情?」今昭蹙眉,「他的時間線,從未與任何一個知道修羅眸死訊的人重合?」


  「對,而且他有空那會兒都跟阿姐玩去了,後來就閉關了,別說與八荒中人重合,就說我們的名頭這麼大,他好像也就來吃過一次飯。」鬼王姬拍著大腿,最近歲時十二族來得不少,有一部分好吃之客,都投宿在了清平館,鬼王姬身為後罩房客棧的掌柜,忙得團團轉,這會兒剛剛吃一頓安生飯,怎能不參與集體活動?

  「既然如此,我們也少說少錯吧。」青婀悻悻然地抱著自己的碗,「羽族人裝逼又高冷,偏偏實力還很強,我們得罪不起。」


  「啊啊啊——我闖禍了啊我說漏嘴瞭然後燕公子就起身離開了——」老宋的聲音由遠及近。


  眾人默然,各自吃肉添飯,然後各自忙各自的去。


  傍晚十分,天氣越發陰冷,寒風裹著水汽,小蛇一樣從衣服縫兒往裡鑽,今昭哭喪著臉:「什麼時候能把事兒辦完啊,我好想念暖氣!」


  「等著唄,郗超死了,混沌敗了,就能回去了。」老宋陪著今昭一起收蘿蔔條兒。


  兩人正在船的二層忙活,卻見樓梯上有一人優雅鶴步而來,一襲青竹衣,滿是瀟湘血,那些血跡要是按照黃少卿的說法,都是噴濺血跡。


  百里燕看見老宋和今昭愕然的臉,一笑:「抱歉,好久沒動,出手有點重了。」


  「你……」今昭看著百里燕身後影影綽綽的那些鬼影殘魂。


  「崔家人和孟家人,我給他們絕後了。」百里燕順手把老宋肩膀搭的毛巾拿來擦了一把臉。


  「但……」


  「阿眸的死,絕非她郎君一人手筆,這些年那正室也從未少下手,不過說到底——我還是要找那賀蘭算賬的,若非他的蚩孓,修羅女怎會輕易死去?」百里燕突然間殺氣騰騰,嚇得老宋和今昭噤若寒蟬。


  「是我沒有保護好她,對不起。」華練的聲音突然響起。


  千年後曾經的青梅竹馬再度相遇,一人滿身鮮血,一人卻依舊眉目風流。


  「不,這不怪你,愛恨嗔痴,都是個人的選擇,挨不著誰。只是那賀蘭委實可恨,我竟然連轉世也未找到。」


  「他沒有轉世,他一半算是六合的人,他後來逃去了東瀛。」華練低頭,「我給你解釋。」還有,華練又抬起頭,看著百里燕,「那時若我出手攔阻,阿眸未必會死。」


  「我知。」百里燕轉過臉去。


  瞧著兩人進入茶室的背影,今昭有點唏噓。


  說起來她也有衚衕里的青梅竹馬,閨蜜好友,幼時為一件玩具反目,長大了為一個少年成仇,這是青梅竹馬的慣常故事,本來華練這一段破除了這個魔咒,奈何造化弄人,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你最好的朋友,要用自己的性命去賭一個你明知道是人渣的男人的心,你,救是不救?換做是你,會不會出手,把眸強行帶走?


  今昭不知道別人怎麼做,換做是她,只怕也是與華練一樣的選擇。


  任何一個選擇,都是一個人自己的事,對與錯,後果都需要自己承擔,這本就是生在這個孤獨世界里,應有的認識。


  「不知道百里燕會不會怨恨華練姐……」今昭把手縮在灰鼠披風裡。


  「不會的。」陳輝卿還站在原地,身上的鶴氅壓著寒意。


  「房東大人啊,你……」今昭欲言又止,這種複雜的人類感情,跟這個天然呆講,大概也沒有用。


  「不會的。」陳輝卿繼續說,「誰都會自私,慶幸自己喜歡的女人沒有出事。」


  「是啊……誒?誒誒誒誒!!!」今昭覺得這句話信息量太大了。


  陳輝卿轉臉看了看今昭,眸含悲憫:「她說得對,你的情商真的有點不夠。」說完,抱著他的暖水咖啡壺,悠然自得地跟著走進了茶室。


  「喂喂!你怎麼也進去了啊!」今昭扶額。


  房東大人回頭一臉納悶:「怎麼?」


  太歲苦口婆心:「他們顯然要私下談談啊。」


  房東大人喔了一聲:「沒事,我是裝蛇精的罈子。」


  今昭:「……」


  入夜,今昭按照陳清平的吩咐,起夜一次去看他養的船底水裡養的懷了鴛魚籽兒的雌魚今晚能不能甩籽,剛上底艙,就聽見華練與陳輝卿的對話,那沉冷的女音彷彿不是平時那個華練:「……歲時十二族的勁兒,也就借到這裡了。」


  「混沌要做的事兒,我隱約猜了一些,有心暗助。」


  「不,該來的攔不住,頂多是延遲。」


  「那些留在六合里的魔物現在都藏匿起來了,所以我覺得這事情蹊蹺。」


  「自己的宇宙?哈,要真的能這樣,我早就這麼幹了!他們是有多蠢?!」


  「總之,白門之後,我會立即去那個時候。」


  「不管是關聯還是平行還是投影,都不行,太危險了。」


  「絕對不能,讓他知道。」


  最後,陳輝卿的聲音清越而起,帶著無限悵然:「這是一場戰爭,手腳與心臟的戰爭。」他的手落在華練的臉頰,而平素嬉皮笑臉的華練,不但沒有湊上去撲倒,反而是極其疲憊地輕嘆。


  今昭咳了一聲:「華練姐,我不是故意的,要不你就別說了,要不你就接著說,我在這裡明著聽。」


  「噗,你這孩子,其實也沒什麼非得瞞著你不行。」華練轉過身來,笑眯眯地走過來,幫著今昭拉了拉雌魚的魚箱,「只是現在也不是解釋的好時機,因為我自己還不怎麼明白。等到白門之戰結束,我想我就能告訴你了。現在,我只能說,我們的世界,處在一種逐漸臨近的危險之中。對了,你喜歡新歐美風格的菜么?」


  「啥?」為什麼話題突然轉到了這裡?


  「沒啥。」華練親切地摸著今昭的頭頂,「乖,魚下崽兒了,去喊你男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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