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回雲上九野雨初晴,乳豬灸過佳釀傾
赤火烈色,圍繞著一璧明鏡,那鏡架熒熒光焰,照得鏡前少年眸色流火,一跳一跳,怔怔眼神,不知是空是忘。
「蔣霍。」有人喚他名字,「你可還好?」
少年緩緩轉過來,擠出一個空靈笑意:「師父,縱使我吞了你的桃園,也換不回一身道行,你又何必哄我。」
來人詭笑。
少年眸光漸漸明亮,灼灼似耀:「你是哄她!」
來人笑意更深。
少年又默默轉回頭:「哄她也好。」
來人閑閑挑著一縷頭髮:「若換做那人,這必然哄不住她,可偏是你,她有恩義,卻無情愛,哄一哄,她就信了。你說,這是她太信我,還是對你情義太薄涼?」
少年垂眸一笑:「師父,你何必激我,我若想糾纏,何必隨她回來為你慶生,不管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雖思慕,卻懂得放手。不愛便不愛,那是強求不來的。你放心,有沒有這份道行,端坐這孽鏡前冷眼旁觀,我還坐得住。」
來人嘆了一口氣:「其實我這麼多徒兒,各自有各自的緣法,我只是擔心那一位,若是那一位對那位動了真情——」
孽鏡童子起身冷笑:「師父你這就管的寬了,若是人家兩情相悅,毀天滅地了,那也是這天地的命!」
毀天滅地的兩位,正圍坐在樹下草坑旁,那位面上潮紅未褪,那一位搓著手笑眯眯看著草坑裡的烤乳豬。
神仙居所云上九野本沒有豬,有的是一種類似豬的小動物,喚作福彘。
這種似豬圓肥的小動物,溫順可親,還能帶來好運,是好多仙女兒們愛的寵物。
今兒也不知誰家的福彘倒霉跑了出來,被房東大人捉到,剝皮去骨,肚內塞了一把蘭芝蕙芳之類的仙草,又把桃花潭旁這一片草皮掏了一個坑,架起火來,串了那福彘烤,一面烤,還一面往那福彘身上澆酒,聞著這酒的味道,應是仙家絕色釀,不知是不是剛才華練離開那會兒,從哪位路過的神仙身上偷的。
一面翻轉著烤,一面澆了仙人酒,很快這福彘便泛出噴香誘人的金蜜色來,華練披著外套,一面轉著烤肉,一面不時摸摸耳朵,緩解一下火燒火燎的灼熱。
這烤乳豬的技藝,看似粗鄙尋常,其實極其考驗耐心火候,便有一眼瞧不到,那皮肉便焦苦難吃,華練平日里怎麼看也不像是個心思細膩耐力十足的人,偏偏今兒蹲在火旁烤乳豬,一轉一澆,極致專註。
專註得陳輝卿有點害怕,上次她也是這麼蒸了一屜楓葉豆包,然後就跑了,一跑便是幾百年,要不是天兔,還不肯露面。
「你放心,我不跑,我惹了這麼大一個麻煩,不會把這天雷丟給你們的。」華練用手背蹭了蹭臉,蹭上了一塊黑,「我總覺得那麻煩,跟混沌撞白門有關,所以白門之戰,我想去熱情圍觀。既然你來了這裡,我就順便見一位朋友,拿一件東西。」
「我與你去。」陳輝卿答。
華練絲絲哈哈從那烤福彘身上撕下一條肉來吹了吹,順手塞進他的嘴裡,笑得十分蕩漾:「當然。」
那條肉烤的皮酥如金箔,肉嫩似玉融,嚼在嘴裡全無豬肉腥臭,反而有一股芝蘭玉樹的清香,想來不僅僅是那塞了一肚子的仙草的緣故,這福彘本身也十分美味。
「唔,回去務必要吃一次九天迴轉肉,想想都饞得不行。」華練無限神往。
兩人正吃得歡,忽而一聲嬌嫩女音:「這位,莫非是東皇太一大人?」
陳輝卿抬頭,有仙子一人,白衣飄飄,仙氣十足,眼波盈盈,純然無辜,那眉目雖非絕色,可自有一番楚楚之態,尤其是一襲青絲,只用一根白玉簪子挽起,更顯得清麗脫俗,不染塵埃。
東皇太一抬頭看那白衣仙子,白衣仙子也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位第一上神,這位大人果然如傳聞中那樣美貌,更有一雙好眼,彷彿吞納原始海波,神識太祖,那清澈純凈的眼神,讓白衣仙子不得不勉力定氣,以免一個把持不住,湊上去撲。
「唔。」東皇太一大人發出了含義不明的一聲。
白衣仙子一扭頭,這才發現,這火坑旁還有一人在烤肉。
這人一頭長發隨意紮成墜馬髻,歪的;穿著晃晃蕩盪一件裡衣,男式的;披著一件看不出來路的袍子,皺的;再瞧那張臉,蹭了黑乎乎一大片,額頭混了汗,好醜。
「你是誰?為何私闖桃花潭?!」白衣仙子微微蹙眉。
華練眼皮都懶得翻:「白螺仙子,你管的好寬。」這麼直白的雙重標準,燭龍大人,也是醉了。
被點出來路,白螺面露不虞,捧著心口,耐著性子,十分委屈地反駁:「此處是桃花潭,帝女十二月濯洗之處,閑雜人等,不得輕易入內。」
「我知道啊,九野著名的景點,現在歸素女族管著。」華練一邊回答,一邊小心翼翼將烤福彘翻了面兒,此時正是火候最飽滿時,那金燦燦的皮和裡面白嫩嫩的肉相映成趣,再經不得一點兒怠慢,須得仔細伺候,慢慢移開火,免得突然失去溫度,肉緊不耐。
白螺尋思著這女人粗鄙不好對付,不過也正因為這粗鄙,不足為懼,於是轉向陳輝卿:「東皇大人,您難得貴駕來此,不若與白螺一同去灼華谷品今年的桃釀?」
陳輝卿從頭到尾連姿勢也沒換一下,肘撐著上半身,那姿勢比大馬金刀坐著烤乳豬的華練,旖旎多了,這會兒聽說有酒,便轉向華練:「你去么?」
「不去。」華練又稍微轉了轉肉,「素女帝閉關三百多年了,現在的族人都是綠茶婊,我何必自找不痛快。」
白螺不知何為綠茶婊,想來也絕非好寓意,她有心作難,卻礙著陳輝卿的面兒,不願意破壞自己楚楚動人的形象,便微微嘆氣:「這位仙姑,白螺一番好意,你……」那話尾欲言又止,彷彿一百分的委屈生生壓住,只因為對方好粗鄙,自己好風度。她微微低下頭,卻又抬起眼睛,睫毛撲閃著,看著陳輝卿,又看了看華練。
突然,她看到了華練正在烤的那隻福彘,豬蹄子上系著小紅繩兒,打做一個同心結,瞧著那被烤焦了的紅繩兒,心中擂鼓,簡直不敢相信,機會竟然就這麼送到自己的眼前!
她本來還擔心這相遇太平凡,老天爺竟然派了一個醜女來送橋段!
「紫幻冰兒!難道是你?!」白螺瞪大眼睛,半掩櫻唇,小小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噗——」華練正在嘗這一面兒的火候,被這一聲稱呼,叫噴出一口恰到好處的肉。
「冰兒!冰兒!難道是你么!你怎麼……怎麼就……」那一聲凄楚過一聲的嬌啼婉轉,彷彿給夾在火上烤的不是一隻寵物,而是她妹。
「這,是你妹?」華練指了指那已經被啃去一面的烤福彘。
「你為何如此狠心!連這樣可愛的小動物,也要殺害,吞吃入腹?!」那凄婉控訴,柔柔從白螺嘴裡吐出,此時傷心欲絕的白螺仙子已經逶迤在地,不勝心中凄苦,白紗裙在這種姿勢下蓋不住那一段潔白小腿,而半側的身子,更是打起伏的領口裡,露出一片雪乳。
華練饒有興味地看著白螺,又扯了一片肉,塞進嘴裡,舔了舔手指上的油,順手在裡衣上蹭了蹭。
這模樣要是換了老宋或者老元,興許還能看熱鬧不嫌事兒大,飽飽眼福,可她碰上的是陳輝卿,東皇太一大人,一貫的路線,是呆萌。
白螺簡直不敢相信,在九野還能遇見這麼不著調的女人,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演下去,半晌,她終於咬住嘴唇,一行清淚落下來,抽抽噎噎地哭:「冰兒,冰兒……」
「這小豬要是你的寵物,被我們吃了,的確是我們的不是。只是事已如此,不如你來說說,我們該如何彌補?」華練已經將那烤豬緩緩移開火,插在地上。
「東皇大人……」白螺嬌怯怯地擦了擦眼淚。
「卿卿!」忽然一聲悲鳴,就見華練撲在陳輝卿的懷裡,「腫么辦,若這福彘屬於素女族這位仙姬,我該如何對她交代?素女族以女強著名,女帝手段深絕不可估量,若惹怒了這位素女族仙姬,我,我……」說到關要處,華練45°角揚起臉,一雙比那白螺大了三倍不止的眼睛盛著將掉不掉的淚水,滿是無助。
陳輝卿摸著她的頭:「那豬是我抓的,心是我掏的,血是我放的,人也是我得罪。」
白螺愕然地看著一秒鐘變得比她還綠茶婊的華練,以及看上去絲毫不高冷的東皇太一,嘴張成了一個小小的O。
那族長養的蠢玩意,心是他掏的?血是他放的?
再看陳輝卿,果然手指淡淡血痕未凈。
「螺兒,姐教你一個乖,拼演技,你們素女族,可不是姐的對手。」華練抬起臉,順手又扯了一條肉,「姐想來信奉一句話,師夷長技以制夷。不過既然你在這裡,趕緊回去告訴你們族長,就告訴她,華練提前來取她的巫禮,痛快拿出來,別便秘。」
「唉。」一聲嘆息從天而降,一位碧色衣衫的美艷仙子踏雲而來,「華練,別為難我的族人了,福彘我讓你隨便吃,放過這傻孩子吧。」
「呦,素衣。」華練抬了抬手。
素女族族長素衣伸出手來,掌心一枚似刀似刃的玉器:「喏,西陵之璋,提前給你也無妨,只是,你要拿它去捅誰?」
「我還沒想好,只是眼前有個麻煩,說不定能用到,既然已經來了這裡,順便跟你要一要。」華練將那玉璋收起來,起身就要告辭。
「且慢。」素衣揉了揉眉心,「那個,你先穿上裙子。」
神仙居所云上九野,聽著彷彿是九個地方,其實那不過是個籠統稱呼,雲野層層疊疊,其繁複不亞於六合,桃花潭位於九野西側,相傳神后常曦在這裡為她十二個女兒洗三,此後這潭水就了不得,後來素女族移居在此,也順便經營,而今桃花潭連帶灼華谷,是九野出名的景色秀美之地,而素女族素來出美女,精眉目,擅內媚,也算是神仙之中,獨具特色的女族,族中沒有男子,是典型的母系氏族結構。現任族長靈素衣,是白素女嫡系愛徒,也是華練所在西陵巫禮圈中的一員。
陳輝卿來洗並不存在的痴心之毒,把華練拖來此處,華練靈機一動,剛巧想起距離靈素衣交付巫禮給她的日子不遠,有了那件東西,去白門湊熱鬧,也更多底氣。
靈素衣難得見華練一面,自然不會放這老姐妹輕易離開,便以給華練送條裙子省得她裸奔礙眼為名,將華輝二人拖入了灼華谷。
灼華谷並非種滿桃花之谷,而是谷中所有建築,皆是建在蒼久的老桃樹上,仙家桃樹枝繁葉茂,一根分叉便可以造屋十餘間,而那些主要的分叉令這些巨大桃樹接踵摩肩,儼然是阡陌交通,熱鬧街市。
靈素衣雖非歲時十二族,但她也聽說了混沌的事情,又對華練知根知底,聽說她要去白門觀戰,便有些躊躇,不知那條消息,是否該告訴她。
此時靈素衣帶著華輝二人正走在通往灼華宮的那條最粗的桃枝上,路的兩側有花瓣大如屋頂的桃花怒放,微微清秀之香,映得陳輝卿人面桃花,俊美非常。靈素衣不用多想,但看著兩人脖子上那些曖昧的嫣紅絳紫,便能猜到這兩人關係,於是這話就更說不出口。
倒是華練咧嘴一笑:「素衣,別和我遮遮掩掩的,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靈素衣搡了她一拳,狠一狠心,還是開了口:「百里燕,出關了。」
話音一落,陳輝卿便能明顯感覺到,攬著他肩頭一路與靈素衣笑鬧的華練,身子先是一僵,后又一抖,而那隻手,也變得冰涼,透過薄薄的衣料,寒在他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