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回解拈玉笛排喪曲,認得琉璃識舊身
雅室,焚香,華榻。
藍衣青年發如流緞,衣襟露出一段好顏色,笑眯眯地看著對面的素衣青年,素衣青年喜怒不露半分,淡淡地轉過臉去,撥了撥香爐里的香,揚手道:「幼輿,請。」
謝鯤撥了撥面前的琴,起身道:「也罷。」
衛玠拿出一柄青玉笛子:「此番,也算你我知己一場,最後遺作。」
「……他們倆似乎當我們不存在啊。」老元扶額。
謝鯤轉頭對老元一笑:「世子,你還是乖乖看著吧。」
老元眸光一冷,老周也頓時肅然,眾人沉沉看著謝鯤,謝鯤將眾人一一看過去:「世子,你們年族,素與我不合,但卻從未勝過我;王上,你已經被禁制全部神力,自不是我的對手;這位剛進來的小哥和清平君,看上去只是個尋常的人類;至於這兩位么——」謝鯤看著陳輝卿與朱能垣,「大家同為大荒神,何必同室操戈。」
衛玠聽了這話,放下笛子,張開眼睛:「諸位不必費神思,這只是我與他之間的契約,請諸位在此做個見證,若有一日他食言,我必報復,不死不休。」
那一對本是黛色的眸子,閃著琉璃般的光華,這樣的眼睛,清平館眾人在沈彌兒子的臉上,也見過,叫做琉璃瞳。
「你是……郭奕?」老元問。
「不錯。」衛玠回答。
「你可知,我們在找你?」陳清平問。
「知道。」衛玠回答。
「你能幫忙嗎?」陳輝卿歪著頭看著衛玠。
「能,但要先了卻此間之事。」衛玠回答。
「這謝鯤,不,這位大凶之神,你知道?」老周問。
「我知。」衛玠回答。
「是你自己一心求死?」老宋撇嘴。
「是。」衛玠回答。
「算了,你們愛咋咋地吧。」老元揮揮手。
衛玠撫著手中的笛子,眼中泛起無限溫柔:「我身有異,本不能與人長久,尤其是這一次,我妻腹中幼兒,受到我的影響,恐會生為琉璃瞳。本是三千客,偏有八荒心,這樣的孩子長大,會命運多舛,受盡苦難,遭六合神魔瘋狂報復索求——我委實仇家太多。我與謝鯤相約,他使我孩兒如常人不具神異,而我,即刻將衛玠此身埋葬,此後三百年,不問世事。」
「這可奇了,這位謝郎君到底有何神異,讓身為饕餮之子的你,也要聽從?」老周挑眉,「你又何德何能,讓那謝郎君忌憚於你,令你旁觀?」
「因為,我只是饕餮名義上的孩兒。」衛玠的琉璃瞳灼灼然看著手中青玉笛,彷彿要將那笛子每一分紋理刻入眼中,「我身本是六合陵主翡翠王,而謝鯤,是梵天天使。」
此話一落,眾人都有點納悶,翡翠王?天使?
「陵人對應梵境,就是鮫人喔。而咱們梵境駐夢境的天使是哪位來著?大家不記得咯?」謝鯤在一旁沒事兒人一樣提醒。
「卧槽!混蛋!哦不,混沌!」老元騰地起身,「你就是那個要差點要我命的混蛋,哦不,混沌!」
謝鯤笑容更大:「只是差點兒而已哦,後來叔寶名義上的爹不是把你救了么,你還把人情給了叔寶他娘。」
混沌出山後,歲時十二族插手混沌之事,元黌受傷為饕餮所救,為報此恩,元黌舉薦了陳阿嬌為氤氳使者,月老甘澤買了年族世子這個面子,封陳姬為氤氳使者。這件事情在唐朝的時候提起過一次,老宋雖然是頭一次來南北朝,但在唐朝跟饕餮兩口子吃飯的時候,也聽說過這件事情,原來這個放浪不羈的謝鯤,就是混沌啊。
不對不對,大家的王六郎,就特么的是混沌啊!
如此說來,老元過陣子還要挨打?
老宋一臉的看熱鬧不嫌事兒大。
這邊清平館眾人各自滿心卧槽,那邊謝鯤已經坐好,正色道:「陵主,雖你願避禍遷入三千,可此間亦不太平,終有一日,你在此間關心的親族鮫人會被屠戮殆盡,人丁稀寥,遠隱深海,活則為珠奴,死則為墓燈,哪怕如此,你也要離開六合嗎?較之而今的鮫人,你族之珍稀高貴,不可估量,鮫人尚且被殺光,你身為陵人,難逃厄運。」
衛玠將青玉笛舉在唇邊:「無妨,我既應你,便不會再回六合,將永遠忘卻我身為陵主,陵人也好,鮫人也罷,與我不再有干係,我只是八荒饕餮之子,幼輿,請奏鎮魂歌,送我最後一程吧。你也見,九幽大人正在等著我,我恐怕要,死快一點。」
謝鯤點頭,再也不看清平館眾人,只沉聲肅然對衛玠道:「我亦發誓,終我一生至死,絕不妨害你與你的後人。」
琴音起,有肅殺戰場,血雨腥風,金戈鐵馬,虎躍龍鳴,笛音起,有一葉清風,吹起戰士的思緒清愁,吹起厭倦,吹起對世外桃源的嚮往,於是那清風孑然而去——
那正是偶然的機遇,疲憊的戰士見到了倔強的女子與上古的神奇,發覺也許那七情六慾的梵境俗世,好過這紛擾無休,光怪陸離的夢中六合,於是他化作精元,游入那對男女歡愉交纏的靈魂深處,誕成那女子的孩兒,不再是夢境一方雄主,而成了梵境里一個尋常的小兒。
梵境的確是佳美的,哪怕同樣群雄四起,哪怕同樣腥風血雨,但總有熾烈的情感,令人難以忘記,而終於有一世,他也獲得了這樣的情感,有了妻兒歸宿,有了他曾經嚮往的那種俗世歡愉。能撫平他千瘡百孔的心,能讓他露出一個由衷的笑容,忘記曾經千軍萬馬的過去。
然而最美妙的歌聲,要重明鳥刺穿心臟才能歌詠,要陵人失去雙腿才能唱出,他獲得了太美好的東西,同樣要痛徹心扉地失去。
他以為他已經是三千中人,卻不料他的神異,將要轉與他的幺子。
一旦幼小的人類孩童獲得那種神異,六合中人必定不死不休將他擄掠去,他不能保護他的孩子一輩子,亦不能將這還未出世的孩子連同自己的愛妻一同殺死,只能想辦法將這種神異除去。
幸好,他遇見了謝鯤,混沌。
上古四凶之一,也是他今生難得的知己。
若有妻兒平安,他必須離開,而以山姽的心智與執著,無論他走到哪裡,她都會義無反顧地追尋而去。
所以,他只能「死」。
衛玠,必須死。
或者,他會成為別的人,甚至可以成為一個粗使的雜役,遠遠地在門外看一眼他們,但,他們身邊的「夫主」與「父親」,那距離太近,神異影響太深,只能死去。
那一縷清風雖然不在青山綠水之間,但卻遠遠地在雲端遙望,那裡山抹微雲,是他不能止休的嘆息。
曲終,人去。
謝鯤對著衛玠行了一個跪拜大禮:「對不起啊,雖然我這算是幫你,雖然混沌還能找陵主喝酒,但是,謝鯤卻要和衛玠永別了——永別了啊——」
再抬頭,放蕩不羈的青年淚流滿面,一跡鮮血,從他的指縫裡流出,琴弦割破肌理,他卻渾然不覺。
半晌,混沌謝鯤起身,對沉默不語的清平館眾人道:「讓各位見笑了。」
「不,你們,都是痴人。」陳清平破天荒開口。
不管混沌後來做了什麼,是好還是壞,謝鯤也罷,王操之也好,他對他的知己,已經足夠好了。
雨下得凄厲,似夢似醒之中,山姽瞧見她的夫主衛玠,一襲白衣,含笑而來,拂去她臉上的淚珠兒:「別哭,我不想看見你哭。」
山姽猛地坐起,眼前有晨曦之光,哪有衛玠?
她摸了摸臉上,頓時臉色蒼白,也不顧腹中隱約痛楚,起身連外衣也不顧得,推開守夜的侍婢,闖入了衛玠的書房。
清平館眾人與謝鯤都沉默地跪坐在旁,而她的衛玠,彷彿吹累了笛音,逶迤在榻上睡了。
那青玉笛,滾落在他的手旁。
山姽只覺腦中轟然一聲,彷彿山崩地裂。
那笛子是她的嫁妝,他們的定情之物,他從來不會如此任由這笛子滾落在地。
「……謝郎君。」山姽聽到自己的聲音遙遠而單薄。
「他死了。」謝鯤淡淡地說。
「……走了么,到底還是走了啊……」山姽扶著自己的肚子,良久,她才又說道,「我知道了,我,絕不會去找他的。」
「他死了,你沒聽到么?」謝鯤抬眼。
山姽眸光閃閃,將淚未淚,努力吸了一口氣,露出一個笑容:「我知道,他是衛玠,也不是衛玠,他走了。這一次,我懂。」
那笑容里,有悲慟,有寬容,有理解,有放棄,有一個單薄世界里尋常的婦人,對天外之人的愛慕,也有紅塵夫妻之間,妻子對丈夫此生不絕的疼惜。
我愛慕你,疼惜你,所以理解你,寬容你,放棄你,因我知道,你並不是和我一樣的人,你終有一天,要以死亡的方式,離去。
謝鯤突然大笑起來,掩住眼睛:「什麼啊……聽起來,我最像是個壞人……」
山姽扶著自己的腰腹,對謝鯤盈盈一拜:「謝郎君,夫主得償所願,多謝你。」
衛玠的喪儀,清平館眾人也素衣弔唁。
雖然陵主翡翠王不是真的死了,但衛玠這個身份,卻是不會再出現了。之於衛玠身邊的親朋好友,他這個人,真的死了。
山姽以孕身親自操持喪禮,矜持含笑,花容月貌,風度極類衛玠,可來弔唁的人轉過去,都說衛夫人令人齒冷,夫主英年早逝,竟然混不在乎。
沒有人在意笑容之下的理解與寬容,堅持與忍耐。
他們不過是一群只看表面的凡人。
反倒是親自「殺死」衛玠的混沌謝鯤,悲慟不能自已。
「我說你,雖然可以理解,但是為什麼我看見你哭,就有一種鱷魚的眼淚的感覺。」老元忍不住對哭得站不穩,不得不找個屋子歇歇的謝鯤道。一想起這人後面轉世成王家花樣作死冠軍王操之,他就提不起心氣兒來提謝鯤感到悲傷。
謝鯤淚眼朦朧:「世子,你的臉好像打了馬賽克喔。」
「……請你不要把我形容成那種限制級的東西好嗎?!」老元覺得十分暴躁,仇家就在眼前,可因為時間線的問題,打不過躲不過,只能眼睜睜等著未來的某一日他把自己揍扁,現在還要被打發來送這位哭得身嬌體弱的傢伙去休息。
「你們歲時十二族,就是這麼粗暴的說。」謝鯤揩著鼻涕。
今昭扶額,本來她今天一天都十分憂傷,畢竟山姽與衛玠不算死別,可也是永訣了。然而眼下看著這位混沌大人,她那份憂傷頓時化為暴躁,尤其是想著王六郎在他們面前招搖撞騙,更是暴躁!
同樣是四凶,還是傳說中在這個時代掀起滔天巨波的四凶之首,為什麼和饕餮差這麼多?!麻蛋!好想饕餮郭辯機!
「阿兄!」謝鯨提著裙套跑了進來,「阿兄你沒事吧!」
「小魨魨!」謝鯤撲入謝鯨懷中,「阿兄心口好疼!」
謝家兄妹卿卿我我,看在老元和今昭眼裡,卻是王六郎撲入了長公主懷裡,有種關公戰秦瓊的違和感。
兩位歲時十二族成員再也無法忍受,轉身落網而逃。
「阿兄,雖然你這次通過那陵主,哦不,衛玠的夢境來到了梵境投胎,但是,你所謀求的事情,憑你一人無力展開啊。」謝鯨按著謝鯤的肩膀。
「魨魨,你在說什麼?」謝鯤問。
「……混球,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什麼打算。你又打算一個人單幹吧?你找了那些位高權重的人當齒輪對不對!旁人不知道我們混沌是兩個人,但你不能就這麼把我給撇開!這一次我警告你,你要是丟下我,我就不要這個孩子了!」謝鯨咬牙切齒。
「啊!?!啊?!」謝鯤大吃一驚,慌忙看著謝鯨,「孩子?你有孩子了?你不要鬧啊,你現在這身體是人,會死的好嗎!」
「你發誓,無論你要做什麼,都不許瞞著我!」謝鯨嚶嚶欲泣,瞬間奧斯卡影後上身,演技全無破綻。
謝鯤連忙指天咒地:「如果我食言,下次轉世,就讓我孤獨一人,看著你對面相逢不相識,我孤獨你失憶,韶華白首,虛空大夢,百年之後,虐戀情深!」說完,他慌忙看著謝鯨,「你覺得還好嗎?肚子痛嗎?」
謝鯨聽著謝鯤滿口胡謅,搖頭:「我頭痛。」
「怎麼?是傷風還是?」
「孩子在我的腦洞里。」
「……」
數月後,山姽生下一子,有傳聞說,那孩子一生下來便有一雙漂亮的深琥珀色眸子,極像他的母親。
「……嵐兒,你猜猜,這傳聞,你的父親能聽到嗎?」山姽抱著幺子衛嵐道。
「夫人,郎主在天之靈,一定能知曉的。」侍女擦淚。
山姽搖著孩兒,微微一笑:「不管他在什麼地方,總能聽到吧。」
有清風吹入羅幃,已經是永嘉七年的春日了。
衛家甄選了一批新的護院,有一人因為太丑,便被派在了離主人們最遠的下作院子里,那裡是粗實僕婦們刷洗恭桶的地方,終日污穢不堪。那丑奴便是看著那些雜婦,不讓他們偷了那些金貴的恭桶的。
雜婦們一邊刷洗一邊閑言碎語,新生的小主子總是她們的話題之一。
「我遠遠瞧見過一次,哎呦,那個漂亮勁兒呦。」
「嘖嘖,我說那眼睛最漂亮,好像夫人一樣!」
「其實要是能像郎主就好了,郎主比夫人可好看。」
「唉,郎主去得早,可憐了夫人了。」
「喂喂!醜奴兒,你新來的,還沒見過夫人和郎主吧?唉,瞧你這個丑模樣,恐怕這輩子也瞧不見夫人。」
「無妨。」丑奴淡淡一笑,「夫人,自然是這世間最美的女子。」
閑話著的雜婦們都怔了一怔,只因那丑奴說這話的時候,彷彿流露出一種,不同尋常的氣度,彷彿他也沒有那麼丑,可只是一瞬間,丑奴又恢復了那癩頭闊臉的模樣,縮著身子站在一邊。
「唉,又是一年的春天咯。」
雜婦們感慨著,繼續著與穢物為伍的人生,辛勞勤懇,對自己的命運不覺悲喜,更完全不能明了,有一個人從雲端跌入泥污,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