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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回碗里豬雞熬得美,皮裡春秋空黑黃

  與南朝春色無邊,衣香鬢影不同,北朝在這初冬里,寒冷,肅殺,高牆圍血,那是強虜過境后的慘象。營盤雖空,然那一方方焦土左近,散落著骸骨殘屍,有雪落在凍僵的美人面上,那美人一襲僧衣,分明是個比丘尼,胸口生生剜出兩個血洞,死不瞑目,而傷口邊緣數個齒痕,分明是人齒!

  這是一處殺人食屍的大凶之地!


  「……只恨曹家守不住這萬里江山,耗盡中原元本,才令胡虜趁機而入,使子民為豬羊。」雪中兩人緩緩走近營盤,那素衣僧人容色雪華,廣袖一拂,頓有烏色之火,如貪食之獸,吞噬雪地上這一片慘狀,不過片刻,這一片萬人營盤,便痕迹皆消,只有白雪枯草,目內焦土。


  「你亦食人,何必作此情態。」僧人身邊的婦人,面冷如雪,雖然有鬱郁之色,但眉目之美,病容亦不能掩,此時語氣涼薄,眼風萃冰,竟也別有一番容色。


  僧人負手而立:「饕餮食人在於飽腹,而非虐殺。天地間只有三千凡人,喜好凌辱生命。」


  那婦人沉默不語,半晌才道:「帝廈王樓,血骨成築,我以為你郭奉孝,很了解這點。」


  僧人一笑,笑容如花如柳,憑空三分春好,暖了這一方落雪:「我已經不是軍師祭酒,而是高僧之徒法常。」


  那婦人不再言語。


  饕餮郭嘉也好,饕餮法常也罷,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呢,總有一日她報了這份恩情,尋到死法,便可塵埃落定,萬事皆休。


  她只要能好好地死去,就夠了。


  一僧一婦轉頭離開這片營盤,往數十裡外那昔日牡丹富麗之都而去。


  洛水之上,有一清美畫舫,鮫紗珠鏈之後,有少年少女隨意席地而坐,或清談或琴瑟,一對美貌狐妖相依相偎,看得今昭十分眼饞。


  秀恩愛,死得快。


  以這句後世的調侃,來看數百年前的九尾天狐南矣夫妻,無邊悲涼。那種悲涼好像大風吹過心口大洞,空寂而血腥,想要吹散心頭的煩悶,卻因為心都被挖走而徒勞無功。


  然而除了悲涼,今昭還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種感覺就好像她在看一本虐戀情深的小說,主角是南矣夫妻,結局痛徹心扉,她淚流滿面,可擦乾眼淚,還能扭頭與朋友說笑——那種局外人的心痛,局外人的波瀾不驚。


  這就是太歲么,時間的史官,筆下的冷靜自持,不為所動。


  「啊,我感覺到饕餮在附近。」華練抬起頭,隨即又一笑,「算了,現在我們跑去跟他抱頭痛哭,只能破壞無辜者的宿命,這種造孽的事情讓卿卿知道,卿卿會難過的。」


  宴飲后,雲遊四方的南矣夫妻告辭,船靠了岸,陳清平這次來洛陽是為了見南矣夫妻,因為南矣得到一份食材甚是珍稀,便寶劍贈英雄,送給了陳清平。


  今昭還沒有來過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洛陽,雖然這會兒天已經落了太早的雪,但她還是興緻勃勃,叫了船上閑人一同去逛逛。


  天冷孽鏡不方便出門,玉卮自然也留下,朱師傅當然也就不走;陳清平要研究食材,當然宅在家中;老周素來怕冷,寧可睡覺;老宋染了風寒,也縮在被窩之中,跟今昭出來的閑人,只有老元和青婀蔓藍鬼王姬——四位嬌俏麗人環繞,老元忍不住唱:「我好想再逛五百年!」


  此時的洛陽染過血色戰火,遠不如唐時富麗繁華,尤其是那寒風瑟瑟,灰白黃三色的城市,顯得格外沉肅蕭條。清平館眾人並不知道這座城市剛剛被擄去許多少年男女,他們走了半個時辰,發覺不對,南市本是商業繁榮的地方,怎麼人這麼少。


  本該熙熙攘攘的街道,只有鳥雀偶爾落下,本該琳琅滿目的店鋪,只有白番飄飄,時不時有哀哀哭聲傳來,老元想了想,臉一沉:「我次奧!」


  「死了很多人,但魂魄卻很少……」鬼王姬眯起眼睛,她能看見一些鬼差鬼使在忙碌地收魂登記,但這裡的怨氣衝天,絕不是這百餘魂魄能有的殘念。她順手拽過一個鬼差:「出了什麼事?」


  那鬼差一見是鬼王姬,先行了一個大禮,而後苦著臉道:「雖然是這世道亂,死人無數,我們幽冥十殿活兒多了政績也好,可這麼來的政績,我這個鬼都看不過去啊。真真的是造孽,又不是缺糧,那個石家軍啊,生生擄去千餘人,淫辱烹殺,那些都是二八年華的少年男女啊!王姬您虧得是這幾日,要是早來半月,那洛陽上空的味道——啊——那都是煮人頭烤人腿的味道啊!」


  蔓藍捂著嘴跑到一旁乾嘔,青婀也臉色大變,拽著老元一隻胳膊。


  鬼王姬出身幽冥十殿,好歹是見識過地獄的人,這會兒環顧四周道:「這麼說,還有更多的冤魂死在城外營盤?你們可要著緊,一個弄不好,便又是鬼城了。」


  鬼差應著又去忙碌。


  鬼王姬對老元等人搖了搖頭:「我不放心,想去營盤看看,你們先回去吧。」


  今昭想了想,拉住鬼王姬:「桃夭,我和你去,我是太歲,興許能看見些東西。」


  鬼王姬擔憂地看了今昭一眼:「那是吃人現場,你知道么,胡人管漢人叫兩腳羊,捉來漢奴,存為軍糧,紮營時吃掉,那種地方,我都需要吃一丸定神丹,你……」


  「我是太歲。」今昭難得固執,自從她見了高洋,見了郗十,見了南矣夫妻,她的心裡就總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說,你是太歲,如果你一直被庇佑在清平館,總有一天你會變成一個廢物。


  太歲並非是生而強大,生來旁觀,大部分太歲都要歷經幾世的痛苦才能成長,才能頓悟——這是個選擇題,是先苦后甜,還是先甜后苦?

  今昭被母親拋棄,父親漠視,比起依賴,她更習慣於獨立自主。


  總是要成長的,富麗繁華的唐朝不能,那就在這日夜間國家更迭,人命比狗命都不如的亂世里,趕緊成長吧。


  趁著現在成長,還有BOSS級別的大神華練罩著!

  鬼王姬想了想,對青婀蔓藍說:「我和今昭去看看,最多兩個時辰,若是有問題,告訴阿姐來救我們,你們就不要隨便跑出來送死了。」


  鬼王族勾拘魂魄,各個使得一手好瞬移法陣,今昭腳後跟還沒站穩,便已經眼前一黑,來到了極大一片焦土前。


  視線所及之內,殘陽如血,土地焦黑,別說殘魂怨念,便是骸骨都沒一根。


  鬼王姬蹲下身看了看那焦黑土地,嘆了一口氣:「還是凶獸呢,比瑞獸都關愛蒼生啊。」


  「啥?」


  「這種黑,是業火所致,業火有很多種,但都是來自地獄,十分魔性。上古凶獸差不多都能召喚業火,比如饕餮的吞天火,窮奇的烈絕火,有些瑞獸比如朱雀,也能召喚紅蓮火,等等。」鬼王姬隨意地揮了揮手,「饕餮這火能吞噬萬千,包括魂魄。我本擔心冤魂太多怨氣太沖引發瘟疫惡霧,但這吞天火出手了,什麼都燒乾凈了,就沒有這種後患了,沒事了,咱們回去吧。」


  說著,鬼王姬就要拉今昭的袖子。既然饕餮出手幫忙,這片土地,可以不必再憂心。


  今昭猛地退後,一雙眼睛可以說是睚眥欲裂。


  她看見了很了不得的東西。


  她看見了這片焦土的記憶,那些殘忍的兇手,如何將無辜少年凌辱、屠殺、分解、烹煮、貪食——那些絕望的面孔,那些呼號的靈魂,那些憤怒不甘痛苦掙扎——


  「啊——」


  今昭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噴香之中略帶清苦的氣味,溫熱的被褥的氣味,總是帶著橘子皮味兒的衣物的氣味,以及沾著淡淡的草藥味道的皮膚氣味。


  今昭睜開眼,看見陳清平放下一碗湯,正在用雙手推著她的穴道。


  從璇璣經華蓋中庭神闕氣海到關元,再推回去。


  這條線上的穴道是八荒界神鬼們的命門,尤其是關元穴,等同於死穴。陳清平推拿這些穴道,想當然是令她氣血豐潤,元靈安康。


  只是——為什麼這些穴道都分佈在胸腰腹上!


  「你醒了。」陳清平看著今昭,手裡的推穴不停,今昭一低頭,就看見那雙帶著草藥味道的手在關元穴上捻揉,「這是肚包雞,以當歸黃芪等溫補之葯,燉豬肚與烏雞,食不上火,又利行氣。」


  今昭被塞了一勺子,溫偏微熱,入口適宜,恰到好處帶起滿身暖熱,那味道先有些許苦,大約是中藥的緣故,品來又有濃郁雞湯之味,一點點的肚腥一閃而過,就被回口的乳香蓋住,想來是加了料的。


  端過湯自己喝,今昭發現湯中除了一些葯葉,半點兒骨肉也沒有,她看了看陳清平,不由得眼眶一紅。


  此後幾天卧病在床,太歲都享受極高的待遇,一日三餐皆是美味,大多數是素菜,偶有葷食,也多做了湯或者肉糜,總之瞧不見骨肉。


  瞧不見骨肉,便不會想起那日營盤所見。


  那種殘忍迎面撲來,今昭躲都躲不及,更無法停止住。


  「這也不怪你,只是你這次有些心急。」華練嘆了一口氣,彈了彈今昭的額頭。


  今昭搖頭:「我也不知道啊,我又不是黃少卿,誰知道會突然看見那些東西。」


  華練猛然抬頭,指著今昭,半晌,才十分不忍地開口:「黃少卿母親,便是太歲,這種能見萬物記憶的本事,本就屬於太歲,不然史筆如刀,怎麼保證太歲的記錄最客觀最真實?要不是因為黃少卿只有一半的太歲血統,他何至於要好幾天才能發動一次犯罪現場重現的本領?」


  今昭也一臉愕然,兩人愕然相望,終於相顧聳肩,敢情她今昭,跟黃少卿,還是姑表親。


  清平館的畫舫極快地離開了洛水回到南朝會稽,這是一種眾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們於這段歷史只是過客,既然是過客,就不需要直面殘酷,不如學著那些世家大族,蝸居山水之間,肆意縱情,不問世事,不管國破山河丟。


  反正他們開去洛水,本也就是閑的沒事,本想去瞧一眼高洋死後的北齊山河的。


  南遷的世家大族越來越多,建康依然房貴難求,不少家族亦遷入會稽,因著會稽王家的勢力與王操之兄弟的引薦,清平畫舫也來了不少矜貴之人,有的的確是芝蘭玉樹,氣度非凡,有的不過徒有虛名,連一隻蜜蜂都能嚇哭。


  金秋蟹肥,華族少年少女們差遣近身侍婢持玉錘銀鉤食蟹膏,以菊茶浣手濯足,呼蘭飲玉,談琴曲辭賦,極盡風流,渾然不知不過半月前,同為華夏九州,昔日故里,牡丹皇都,曾有大凶之人燒殺擄掠,折手而食。


  今昭瞧著對面王獻之妻郗道茂檀口微張,輕輕在銀勺上一抿,點點蟹黃入口,便示意婢子這隻蟹已經吃完了。那婢子隨手將那蟹丟給了在外圍侍奉的粗使婢女,稚齡粗婢歡天喜地捧著蟹子,白牙喀嘣喀嘣咬爛了蟹腿,吮出蟹黃來。


  太歲轉過頭,淡定地用銀針扎了一團蟹黃丸子,放入口中。


  正吃得酣暢之時,突然一位少女越眾而出,抱琴而坐,朗聲道:「多謝那幾日清平君救我性命於湖水中,郗十感念君之高義,甚幸君之垂憐,便以此曲,送與清平君!」


  話音一落,四下嘩然。


  那幾日,湖水,性命,高義,垂憐。


  哎呦!這麼說前陣子郗十那件事兒,還跟清平君有關?難道她幾次落水,都是清平君相救?這水濕衣襟,船上相救,這這這——一瞬間眾人的腦洞大開,冒出無數香艷念頭,不少少年貴族看著郗十柔美之貌,盈盈欲泣的梨花帶雨之姿,還有那首聽起來十分凄婉卑微的《鳳求凰》,都不由得感慨,陳清平好艷福。


  今昭喀嘣一聲咬開蟹殼,去你的大爺的艷福!今兒宴席一結束,就讓老宋把船開去兩百年後,有種你郗十,追到隋朝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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