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回滿堂花醉三千客,封鵝讓鴨斗雀舌
明光燦燦,活色生香,用以形容青年王六郎,分外妥恰。
清平館眾人瞧慣了白衣如雪,鶴步仙游,走出塵脫俗路線的魏晉郎君,再瞧王操之,便格外親切——如若王七郎是天上廣寒月,他王六郎便是人間富貴花,鮮活靈動,話嘮、幽默、接地氣兒。
這日是青年王六郎頭一次出現在清平館。
王六替人送帖,帖子十分不客氣,是跟清平君叫板的,奈何看著王六郎那副什麼事兒都能找出樂子來的精氣神兒,就連替陳清平接帖子的今昭,也氣不起來了。
「……說起來這位符郎君也是人物,昔年會稽王宴問,饌饈可盛?你猜這符郎君說什麼?他啊,說鹽味小生。問廚下,果然因為疏忽,鹽少煮了一道!又吃灸乳羊,人人都道鮮美無常,偏他就說,此羊喪母,幼不能飽足,肉味清苦可憐。一問果然!別瞪我,還有可怕的呢——會稽王賞識,常送美人與他,他便訓教那些美人做器,什麼美人床啊,美人靠啊,美人盂啊——」
「……六郎別說了。」蔓藍掩口。
王操之嘻嘻笑著,又換了旁的話題。
玉卮悄聲與華練說:「這王六郎也是個人物,今日於他是數年後再見,我們面容如昔也就罷了,不曾婚嫁,他竟也不懷疑!」
以王操之為例,為了不打擾他的時間線,清平館眾人只會在他面前出現一兩年,以免三十年後再度出現,讓王操之覺得這群人不老不死。
這是七年後再見王操之,事出有因,不得已為之,原本他們也準備好了說辭,可是王操之七年後再見到這群人,不知道是不覺得異常,還是根本不想多問,面上來看,沒有一絲異樣,依舊活潑歡實混在清平館眾人之中。
王六郎與清平君交好,世人皆知,后清平君遠遊,一別數年,再度回到會稽,王六郎自然要來拜會的。會稽王就是趁著這拜會,想邀請清平君與一位名饕斗舌。
豪宴之上,讓客人們品嘗珍饈,猜作料談做法,是宴席之中的一樁遊戲,這遊戲名叫斗舌,考校的不僅僅是饕客的味覺見識,更是豪奢——若是沒吃過天下奇珍,又從何鬥起?
既然是會稽王主持斗舌,珍饈便也是會稽王所備,但為了多一些花頭,會稽王特地請斗舌雙方,也都準備一道菜,彼此相猜。
陳清平備的是封鵝,用的是野鵝,與家鵝不同,時常處於天敵環伺下的野鵝勤勞而驚醒,因此肥肉較少,肉質彈滑勁道。用香油洗凈,將餡料填入鵝腹,內飽實,外裹緊,裝入錫罐蓋好,等到宴席中,將罐子入大鍋加熱,讓罐子里的蒸汽成為鵝湯,鵝肉酥軟之時就熟好了。吃的時候沾著醬料,十分幼嫩適口。
符朗此人在歷史上除了是個著名的饕客,也是一位著名的學者和高官。他出身苻堅的符家,後來投向司馬氏,與謝安等名流頗有交情。
這人原本絲毫沒有讓華練留意,但經歷了高洋的事情以後,除了饕餮後人,華練也開始關注那些聽上去像是「齒輪」的人,這符朗的舌頭刁鑽堪比特異功能,華練想要會一會,因此才會再度見王操之,布置出這一次斗舌。
會稽王好大喜功,飽貪足欲,他的宴席之豪奢,在會稽當屬第一。
還未開宴,光是那些華服侍婢,已經令人眼花繚亂,清平館的姑娘們也都是美人,但坐在此處,也只能憑氣度蓋過那些嬌花婢女,論眉目身段,卻輸風流。而酒樽食盤,鑲金嵌玉,琉璃之光,在白如寒玉的蠟燭照下,閃瞎人眼。在座無不是會稽貴族名士,偏偏對這些美人琉璃視而不見,對疊如寶塔重樓的珍饈,見而不動,都巴巴地看著清平館眾人和符朗。
今昭瞧見這符朗,點讀筆技能立馬啟動,對這人也了解了七七八八,然而親眼看見他的美人器具,心裡還是泛著噁心。
符朗身前身後不拘男女,共有美人八人。一位美少年著輕薄白絲衣,四腳為撐,脊背為案,符朗隨手就把還未喝完的琉璃酒盞放在了他的背上;另一位美少年唇紅齒白,鎖骨一段動人風流,卻是隨時張口,讓符朗把痰唾吐在自己的口中,是個活體痰盂;一白膚玉手的美少女,雙手為筷,親手為符朗布菜;一雪乳嬌娃,挺直脊背,充作符朗的靠墊。
這樣的情景,眾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紛紛感慨己不如人。相較之下,只有今昭和乘姬兩位侍妾,自己伸筷子夾菜的陳清平,實在寒酸得緊。有人出言相戲:「清平君,汝遊行多年,家資散盡,輕衣簡婢,是否?」
陳清平頭也不抬,十分自然地回答:「然。」
又有人譏諷:「衣天掖地,風餐露宿,君可安否?」
陳清平依舊淡定,面無表情地回答:「南海有珠細可織衣,甚暖;泰山之巔有楓盛露,甚清美,多謝相問,甚安。」
哼,別說南海珠衣泰山楓露,就是六合靈役九野神友也不在話下,若是想炫富,陳清平連太上老君的丹爐都能拿來炒雞蛋,饕餮都親自來訂餐,區區凡人,比得過么?今昭跪坐在旁,腹誹道。
很可惜,完全不需要祭出神鬼之物,光是南海珠衣泰山楓露,就足夠眾人吃驚了,這會兒那些譏笑陳清平的人,表情精彩紛呈,全然沒注意,那斗舌的第一道菜,已經盛來。
第一道斗菜有些意趣,看似尋常肉糜,可米粒瑩白香甜,倒不知是什麼米。今昭嘗了幾口,只能分辨出,肉大概是兔肉加了牛肉。
幾口之後,符朗一笑:「兔肉,牛肉,蟻卵。」
今昭一個趔趄,奮力勸告自己,不能給男神丟人,這才忍住要噴的衝動,將肉糜吐在了帕子里。
「不然。」陳清平放下手裡的碗筷,「非蟻卵,蟻卵雖香甜多汁,卻不如此肥美內含粘膩,應是蟻臀。去頭與足,截胸留腹,取碩白蟻之臀。」
白蟻的——屁股——
於是,今昭更噁心了一點。
第二道菜是蒸乳豬,符朗笑談:「此人乳彘,人乳自西域白人姬,乳中油脂較多,因白人姬多食牛羊,乳中有膻氣,然否?」
人乳彘,便是用人奶餵養的乳豬,這事兒今昭聽說過,但這個符朗未免也太變態了,連這頭豬的奶媽是西洋人都能嘗出來!她連是不是人乳的都不知道!
扭頭看了看陳清平,陳清平也已經嘗完,點了點頭:「符郎君所言然也。」
這一道菜的斗比他比符朗說得遲了,自然算他輸。可惜今昭卻知道,陳清平此人吃飯極慢,一口不嚼個二三十下,是絕對不會咽下去的。這麼一來,符朗更容易取勝。
接下來幾道菜,兩人各有輸贏,今昭卻是越來越吃不下去,那些什麼美人趾潑雲靈糟魚腸玉乳蛋,無一不是追求繁複,好端端的食材,不折騰個九轉十八彎,簡直不能上桌。譬如那玉乳蛋,好好的牛乳煮雞蛋就算了,非要讓美人含過一次,這麼含一下,煮蛋沾了美女的口水,還怎麼吃?!又不是貓屎咖啡!有能耐讓美人把雞蛋拉出來算你本事!
今昭恨恨地從鬼王姬的袖子里,接過一個鬼王姬提前帶來的小饅頭。
最後一道糟鵝掌上來,今昭動也不敢動,生怕又是哪位美人含過帥哥踩過的,倒是朱師傅瞧著今昭可憐,保證這道鵝掌沒有貓膩,她才咬了一口。
勁道,軟嫩,更難得爽脆里有棉滑,這種又脆又綿的矛盾口感,真不知道是什麼鬼斧神工。
符朗蹙眉沉思,半晌,他才開口:「王家鵝,果然是鍾靈毓秀,自有青墨香氳。」
在座的王家人都面面相覷,王操之笑嘻嘻地開口:「符郎君好舌頭,連這鵝是我爹養的都知道。」話音一落,王六郎就收到了好幾道眼刀子,王徽之敲他頭:「被爹知道,必關你祠堂。」
王六郎得意操手而笑:「才不會為了這個關祠堂呢。」
此時雖是王與馬共天下,但司馬家的王爺想要吃王羲之家一隻鵝,還不至於吃不到。只是王操之拿了王羲之的鵝送給會稽王,這種媚上行徑,難免遭人詬病。
誰知王六郎又道:「舍了幾隻鵝,換來息夫人手書,大善!大善!」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王六郎偷鵝,是為了跟會稽王換取息夫人的手書,這等竊鵝換書之事在此時甚是風雅率性,頓時連王徽之也笑著搖頭:「你啊,不要忘了把那手書借給我瞧。」
息夫人就是桃花夫人陳媯翟,春秋陳庄公之女,息國公之妻,素有美女才名,別說是手書,便是息夫人的鞋墊兒,也值得當世眾人追捧。而會稽王以如此珍貴的手書換取今日宴席一道斗菜,也十分風雅,眾人頓時稱讚起來,會稽王得意非常,便親切地垂問陳清平:「君可有見地?」
「令鵝踩滾油,再任期入水,再令踩之,復入水,如此冷熱交替九次,鵝掌才有脆軟。」陳清平說完,轉向會稽王,「只是不知王郎君知道愛鵝遭此虐,可會心憂。」
話音一落,四下皆靜。
讓鵝活生生踩在滾油里,燙痛之下,跳入水中,再把鵝從水裡抓出來,再踩進油鍋里,鵝掌被滾油燙腫脹,又被水冷卻略有消腫,反覆四次,肉厚一寸,才會有這種又脆又軟的矛盾口感。
這若是旁的鵝,眾人只會覺得會稽王的廚子心思巧妙,可這是王羲之的鵝,這件事情落入王羲之耳朵里——王操之冷笑一聲:「吃便吃了,又何必惺惺作態,莫非換做符家鵝,這等做法便逍遙了不成?」
說罷,王操之又夾了一塊兒鵝掌吃起來。
會稽王頗有些訕訕,忽然又凜然坐起:「如此,便該兩位郎君奉來珍饈了。」話題就此一轉,轉向了符朗和陳清平該要準備的兩道菜。
與陳清平的封鵝心有靈犀似的,符朗準備的,是讓鴨。
讓鴨也是凈鴨餡料填腹,用竹筍葉包裹煮爛。做法與封鵝略同。
符朗家的讓鴨吃起來軟爛清香,無須蘸料便有豐富滋味,而陳清平的封鵝,鵝肉竟然味寡如水,滋味全在那竹林七味醬上,也令人稱奇。
陳清平當然能猜到,符朗家的讓鴨,裡面的餡料可不是單純的豬肉餡,而是乳豬、天蕈、蝦姑等十來種鮮美稀罕的東西混作的,就好比一鍋十遠羹塞進了讓鴨的肚子,鴨肉吸飽鮮汁,怎能不美?
見陳清平猜到了符朗家讓鴨的做法,眾人也開始期待符朗這個名舌,能不能猜到,陳清平的封鵝,到底用了什麼古怪的法子,讓鵝肉只留下彈軟酥爛的口感,全無一絲滋味,只靠竹林七味醬調和。
良久,符朗面露不甘:「清平君果然大手,我不能猜。」
在座的貴族名士嘩然,至今為止,符朗品讀味道食材,未嘗一敗,陳清平雖然也是名廚,但食材也不能逃出凡俗,怎麼能讓符朗毫無頭緒?
陳清平的食材,到底是逃出了凡俗。
「此是聚肉。」
話音一出,會稽王騰地起身,瞪大眼睛看著陳清平:「此話當真?!」
「然。」陳清平言簡意賅,示意乘姬奉上一物。
那物似一塊兒玉,潤澤剔透,但又像一塊肉,因為隨著乘姬的腳步,在微微顫抖。
陳清平對會稽王一禮:「此有方以及聚肉,王可一試。」
「大善!大善!」會稽王跌聲親來將那聚肉捧走。
鬼王姬悄聲為今昭解釋,聚肉,也叫視肉,肉玉,是一種黏菌生物,能增進體質,延年益壽,十分稀罕。之所以叫做聚肉,是因為聚肉和任何東西烹調,都能吸附走那東西的味道,比如封鵝腹中的聚肉,就吸走了鵝肉所有的滋味,令其寡如水。而聚肉因此獲得鮮美滋味,食之大補。這種神奇的食材,僅僅記載於一些野史軼聞里,有此傳說,從未得見。
「此聚肉從侯城山野而來,飽飲白山黑水之靈毓,特於此宴獻於王。」陳清平的話說的好聽,語氣卻平平。
會稽王大喜之下,一統胡亂封賞,眾人成興而歸,此後數月還在議論紛紛。
清平館眾人大勝回家,可今昭並未看出這符朗有什麼異常,華練也頗為失望,因為她啟動番天印,瞧見符朗神思,也不過是在六合之中有些奇遇,時常夢中饕餮,因此見多識廣,舌頭敏銳罷了。這種夢筆生花的奇聞,在尚且與六合夢境連同的魏晉時期,實在很平常——便是《廣陵散》,也是嵇康夢中見大氣象而做,其實琴曲描寫的,是六合之中兩族陵人與雕人兩族大戰,嵇康無意間在做夢時觀戰,才做出氣勢磅礴的傳世名曲。與嵇康相比,符朗於六合有緣,做夢吃到好東西,不足為奇。
不過,今昭倒是因為這次無功而返的宴席,知道了自家男神的一個喜好。
陳清平喜吃聚肉!
「蒼天啊大地啊神廚家裡蹲竟然也有喜歡吃的東西!」今昭振臂高呼。
華練一邊看著新番一邊閑閑補刀:「你可知聚肉在後世叫什麼?」
今昭茫然臉。
華練點了暫停,笑眯眯地看著今昭:「聚肉,也叫視肉,肉玉,而唐宋以後,因為極其稀罕,效果雄奇,被稱為,太歲,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