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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回人面不知何處去,菊花依舊笑春風

  深秋,齊國,鄴城。


  金樓玉闕皆蕭瑟,翹首的臣工面色古怪,不知喜樂。


  溫紗軟帳內,垂死的帝王拍了拍哀哀哭泣的皇后的手:「別哭了,我還會回來的。只不知,到底有多少人真心盼望,唉,算了,等我下葬,你只瞧著,要是真心悲傷者,鼻紅眼熱,要是假意嚎哭,殺了就得了。」


  話音一落,跪在十步之外的幾位寵妃都微微顫抖。


  而立之年的皇帝詭笑:「那邊那幾個,灌了蠟,給我陪葬。這邊這幾個長得好,那個小薛貴嬪,我只愛那一身皮肉滑膩,不要弄破了,做個美人胡床。」


  寵妃們哭求之聲不絕,皇后不忍地擦了擦臉:「何必……」


  「何必造孽么?不就是幾個美人,值什麼……也是最後一次了……」皇帝轉過頭去,望著金鉤玉帳,露出一個放心的笑容,「小蛇精,你來了……」


  金烏西沉,齊國開國皇帝高洋在接連幾道殘忍暴虐的皇令后,帶著一臉滿足笑意,駕崩。


  風起霜寒,齊都鄴城郊外別苑之中,桂燦菊芳,暖香鋪面,花苑牆頭圍有重錦,牆下一排銀炭香爐幽幽吐香,牆裡滿地絨毯華氈,一群美貌少女和一位女官打扮的婦人正圍著兩個華服男子侍宴,乳為樽舌為盞,一派熱鬧繁榮,而在席另外兩位男子,除了身邊隨侍,再無旁人,也旁若無人地各自飲食,好像對面風月大戲,不過是一群紅粉骷髏。


  這兩位男子,一位少年玉器,容顏俊美但卻凜凜肅殺,一位清越冷峻可惜惜字如金。


  四人四席,堆滿珍饈,唯有單獨一案,以玉盤盛著一朵光燦燦的菊花,那菊花大如頭,花瓣卻纖細如縷,一絲一縷顏色漸淺,或展或彎,十分華美。


  一清麗侍婢以口銜起那朵菊花,另一位嫵媚侍婢咬下幾縷花瓣,哺入坐在主位的華服男子口中。


  那華服男子品了品,笑容滿面地問:「清平君,這是魚肉?」


  他身邊那位男子也就著美人玉手吃了一口,也猜道:「如此內里鮮白如乳,外脆如金,必是鱖魚肉?」


  「這花竟是魚么。」對面俊美少年也嘗了嘗,「此花花瓣繁複細柔,必以輕薄利刃極快雕琢,否則便會散掉,清平君的刀工,不輸俠客。」


  「呵呵,清平君,外金內乳,正是你身邊那嬌娘子啊!」華服男子大笑,碰到哺餐侍婢,那侍婢不慎將口中食物掉落,頓時神情大變,就要伏地求饒。


  呲——


  裂帛之聲傳來,那華服男子突然用剔骨刀插進了那侍妾心窩,熱血噴濺,那容貌尋常的華服男子突然露出一抹詭笑,伸出雙手接住那些血,反覆搓抹:「啊,今日好冷。」而後拭去鮮血,將那屍首隨意一推,又歪歪頭,示意侍婢奉酒。


  那些侍婢在血濺薄衫時臉色也渾然不變,似乎死的不過是一隻蟲子,而不是她們中的一員。


  那俊美少年眉頭一皺,面露不耐,那冷峻青年卻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甚至他身邊寵姬,亦是無動於衷。


  「清平君果然是好技藝好風度!朕佩服!願以一諾相許,君可有何心愿難成?」殺人者正是齊國皇帝高洋,這位歷史上著名的赤體而奔的皇帝,此時不過是二十幾歲的青年,然而面黃髮枯,比他身邊的長廣王高湛看著足足老了十幾歲,尤其長廣王儀容瑰麗,更襯得高洋其貌不揚。


  長廣王高湛聽了齊皇高洋的話,也附和道:「君是喜愛美女,抑或金銀?君身旁這位小姑見血色不變,果有君之風采,不若本王為這小姑添妝,嫁於君為貴妾?」


  「長恭以為呢?」高洋大笑著問。


  此時恰正少年的高長恭垂下眼睛:「既然尋常花雕是魚,那麼這便必定不是魚。」


  「是豆方。」陳清平回答。


  豆方,就是豆腐,去外皮留內里,於冷泉水中去腥氣,在水中持一方落刀,大半切絲,底端不斷,仍有小半為一方,豆腐切成這樣的絮刀,撒粉入油快炸,炸出的豆方便如花朵一樣,再澆上杏醬梅鹵或者魚醬之類,便隨醬齏味道,外焦里嫩。


  獻給高家子弟的這道金花玉卵,澆的是魚醬,鱖魚熬製成肉糜,加桂花松子,熬成金黃色即可。


  「金花易得,這玉卵在何處啊?」高湛瞧著盤中菊花,好奇地問。


  陳清平身邊那位一直被調戲的侍女抬起頭,伸出手來,取一燭,燭火在金花上飛快一燎,那炸豆方受熱不住,又漸漸捲曲,看上去就像是那朵半開的菊花徹底綻放,露出花蕊來,蕊珠點點肉色,正像是高門貴子喜歡戴的淺白淺黃的暖玉。


  高長恭看了看這些松子,驚道:「這是如何放入豆方中的?」


  松子放在花瓣根部,若是炸後放入,容易掉落,若是炸前放入,這些松子和花瓣一樣粗細,必然會折斷豆方絲兒,除非——


  「是從豆方底部以長針飛快推入,豆方飽含水分,針孔很快就會閉合,再看不出。」陳清平解釋道。


  高洋和高湛還不覺如何,身有武功的高長恭卻十分震驚,武功柔比剛難,細比粗難,正如大力士可移山石,但不能用一根繡花針殺人於無形。


  高長恭看著陳清平,一拜:「日後若長恭討教於君,望君不吝賜教。」


  陳清平沒說什麼,他身邊那侍女嬌笑一聲:「高小郎君,無任歡迎。」


  那侍女一直低眉順目,這一笑才發現,她雖然膚色金蜜如梵女胡姬頗為罕見,但因為沒看見眉目,高洋高湛也無甚興趣——得罪了清平君,就是得罪自己的舌頭。


  這一抬頭嬌笑,卻見這侍女濃妝艷抹,熾烈非常,高洋貴為帝王,尚且心動,高湛身為長廣王卻沒有一國之美可供揮霍,此刻已經眼熱。


  宴畢酒酣,那齊國皇帝已經半露皇體,與幾位侍婢滾做一團,連那三旬婦人也一反宴中女官端莊,咬著頭髮騎在皇帝身上聳動。高湛雖懷中兩女,但一直略帶陰沉地掃視周圍,瑰麗容顏帶了一層妖異。


  高長恭年少,對這些粉白戲肉只覺噁心厭惡,便兀自與陳清平討論能切豆腐絲兒的柔性刀法,陳清平的侍女華練,則有點驚訝地看著皇帝身上的女官。


  「這位嬌嬌小姑,在看什麼?」高湛的話音響在肩頭。


  華練好不驚懼,抬手隨意一指:「那陸女官,有三十多歲了吧。」


  高湛哼了一聲:「不知,大約如是,聽說她寡居多年,想必不如小姑子你這樣嬌嫩了。」


  今日來見蘭陵王高長恭,果然奇美偉俊,可惜也不是饕餮後人,華練本就有些不耐煩,看著高家這群瘋子,更是鬧心,這會兒被高湛三言兩語說得不耐,便扭頭對高湛一笑,靈舌一卷,舔了舔唇角。


  美人綺舌本是一番景色,可眼前這位侍女,舌長如手,幾乎舔到耳郭,尤其舌尖分叉,嘶嘶作響,嚇得高湛一屁股坐在地上,向後爬去。那邊高洋瞧見這光景,不懼反笑:「哈哈!好個美人兒!竟是蛇精!」


  華練又垂下頭,眼觀鼻鼻觀心,似乎從一開始到現在,一動未動,自然也沒有開過口。高湛心中警鈴大作,又奇又驚,不知是幻是魔,只再不敢靠近華練。


  「怕什麼?若是蛇精,便殺了,剝皮剔骨,多麼快活!」高洋說著,一把推倒那陸女官,扯過長劍,一劍抵住那侍婢的咽喉,對高湛道,「你看這美人兒瀕死,且嬌且懼,內里更有一番滋味。你何必在意一條美女蛇!」


  隨後高洋群戰酣暢,高湛壓花折柳,又喚來幾位高家宗室與美人作樂。


  高長恭要回去琢磨刀法,便起身告辭,陳清平也覺得沒什麼事兒了,不如回去,此刻各人各花無暇顧及這兩個不合群的傢伙,也無人攔阻。


  那高洋騎著美人驢縱聲大笑,忽而一個聲音在他耳畔響起:「這是第四十九次了么?你可想解脫?」


  舉手投足間便奪取人命,洗血琴屍的變態皇帝猛地抬起頭,眼中精光一輪,血色沉沉,順著那聲音的方向,看見了對他回眸而笑的華練。


  「……解脫?」年輕的皇帝突然又笑了,眼中流出淚來,「不能了。」


  「我能幫你,只是用來交換的,是你的魂魄。」皇帝眼中的蛇精天真一笑,語音誘惑。


  清平畫舫停在漳水之畔,幾日後天又回暖,今昭等幾個小姑子在船頭觀景閑談,北地天高雲淡,地勢舒朗,與會稽十分不同,今昭正說要買點兒彩色鉛筆有空畫畫,一個微微黯啞,正在變聲期的少年音色就響起來,一位天姿雲意的少年手裡拿著一個清平館的玉牌道:「渤海高長恭,請見清平君。」


  船頭少女們一聽這話,齊刷刷回過頭來,今昭攥著青婀的手道:「我腦子裡刷過一屏的彈幕——天空飄來五個字兒——」青婀看了她一眼,兩人異口同聲:「天哪蘭陵王!」


  在眾女心中,高洋高湛之流是絕不可能有什麼排位的,但無論是電影抑或小說,蘭陵王高長恭,那絕對是妥妥的男主好人選——看!俊美受的外觀!看!凜冽攻的性能!看!史料里記載的都是他的軍功和智慧蘭陵王妃絲毫沒提,留下多少功過令後人YY!


  華練打眼一掃,就能看見丫頭片子幾個人腦子裡的彈幕內容,她嘆了一口氣,轉過頭來對高長恭說:「一層過前廳左手邊,進去前先吭個聲兒,以免被飛刀誤傷。」


  那日陳清平和高長恭交流了刀法心得以後,奮發圖強,關在廚房裡這幾天都沒怎麼出來。


  高長恭看了看男裝的華練,眼神一轉,似乎了悟,對華練開口:「陛下口諭,明日子夜,在我家。」


  華練天真一笑:「諾。」


  這個熱愛裸奔的皇帝,果然有點兒道行,看見自己裝蛇精不但不怕,還敢言語相激,還敢應約——不過選擇未來的蘭陵王高太尉的家裡密約,倒是很聰明——高長恭自幼便是獨立門戶,人口簡單,以軍制奴,秩序森嚴,反而比鬼影森森的皇宮要安全妥當。


  轉過一日子夜,華練帶著今昭落在高長恭內院之中,低聲吩咐:「這個高洋有點意思,機會難得,你拿他好好練練手,說不定你太歲的本事,更進益。」


  今昭白日里看了不少史料軼聞,對這位著名的荒唐暴君深有陰影,要不是華練,她才不敢跟這麼一個喪病的傢伙面對面。


  華練拍了拍今昭的肩膀:「別擔心,要是真的有什麼不妥,我就直接把那皇帝丟到外太空。」


  今昭點了點頭,作為時間的史官,殺戮也好,戰爭也好,美男也好,昏君也好,都是他們註定必須面對,又要淡然處之的史料。


  「我聽唐兒說過,太歲的,嗯,那個掃描二維碼點讀筆功能,只要凝神看著對方,就能啟動,你加油。」華練說完,揚起聲音,「潁川陳練之求見。」


  屋子裡走出來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素衣單髻,眉目尋常,看上去就跟鄴城隨便那個書院門口抓來的士子或者衙門外代寫狀紙的窮酸沒什麼兩樣——甚至沒有一點點帝王霸氣,只是眼風裡有沉凝的疲憊風霜,彷彿他活了很久很久,看盡了人間百態,情義炎涼。


  「……這位小姑子,你說的解脫呢?」高洋陰沉沉地看著華練。


  華練笑得天真無邪:「你可要想好,你此番解脫,便再不能生還,永無輪迴,直到在我手心裡魂飛魄散。」


  高洋咧嘴:「小姑子,汝何以為?人生累累,流而遷兮,轉續無休,朕受夠了。」


  今昭突然後退一步,伸手指著高洋,眼睛瞬間瞪大,隨後眼眶泛紅,鼻翼微微顫抖,這顫抖極快地轉遍全身,大顆大顆的眼淚毫無預兆地從她的眼中流出。


  華練看了看今昭,笑得更歡:「你瞧見了?可甚乎?可悅乎?」


  今昭泣不成聲,只能拚命搖頭。


  華練笑眯眯地走近高洋,剎那間星河燦燦,輝雲昭昭,那高洋被籠在星雲之中,被華練搭住肩膀,片刻之後,華練鬆開手,道了一句:「原來如此。」


  高洋氣喘吁吁地伏在地上。


  華練笑眯眯地伸出一根手指:「我不會改變你的命數,所以你還是會活完這一世,等你死的時候,我會來收走你的魂魄的。」


  說罷,華練拉著今昭,一步邁進了星雲。


  北齊第一昏君高洋,是個重生者。


  第一次的死而重生是恩賜,第二次的死而重生是驚喜,可是第三次第五次第十次,每一次都在那個傍晚死去,每一次又在同一個清晨醒來,反反覆復,周遭的一切都不曾變化——他曾經勵精圖治,也曾天下一統,曾淪為囚徒,也曾隱逸山中,他曾經睿智清醒,他風流不羈,可無論他怎麼做,是珍惜還是揮霍,是自裁還是避禍,那反反覆復的重生,永不停,怎麼也不能停。


  哪怕他荒淫暴虐,犯下無數殺孽,只求能下地獄,也不能成。


  竟連地獄也不容!


  上窮碧落下黃泉,竟無他可去之處!

  那種看透了一切,又不得不去隨從的絕望,像是一場豪雨,將今昭吞卷而入。


  「這是神的懲罰么?」今昭終於平靜下來,停下腳步,看著周圍的星雲。


  華練負手而立,聽到這話呲笑一聲:「不,他不過是一場陰謀里的一個齒輪而已——他只是一個齒輪。」


  「他的重生是齒輪……那這份動力,又是為了什麼呢?」今昭喃喃自語。


  華練一拍手:「成了,妞兒,你又進了一步了!」


  今昭茫然地看著華練,華練笑嘻嘻:「你自己說的啊,高洋的重生,就是齒輪。只是,我也很想知道,用一個人的命運做齒輪來聯動,是什麼人手筆這麼大,這機器,又是要作甚呢?」


  或許這世間還有很多人和這位齊國皇帝一樣,輪迴重生,反覆不休,像是旋轉不停的齒輪,寸寸咬合,成為一個陰謀機器的一個零件。


  華練攤開手,看著掌心的小小空間里,囚困的充滿煞氣的靈元。


  「我會替你報仇的,所以,你就安心地,灰飛煙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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