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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回鱏珠海膽含春侯,何處相思明月樓

  時近中秋,洛陽城裡的酷熱也盡退了,洛陰則泛著微微寒意,晚上的酒肆里喝酒暖身的多了起來,連帶著清平館的酒水生意也好了起來。香雪海這種極品自然不會輕易拿出來賣,但尋常的新豐啊、阿婆春啊、富水啊博羅啊,是頗常見的。


  唐時酒的度數不是很高,就是今昭這樣的一杯倒,和熟人對酒三五杯,也能被稱為豪客。


  一樁大案了去,黃少卿也十分大方地請了大理寺的兄弟們宴飲,鬼王姬桃夭因為被留在了清平館,這會兒也出來和公事了一段時日的哥兄弟妹的飲酒閑談。


  因為桃夭出身鬼王族,在清平館的活計,就是看著后罩房客棧的出入,來住店的人物,打眼一過,她就能瞧出來祖籍血統,倒是鬼王族的本事了。剛聽這事兒的時候,今昭突然想起,當年她剛來清平館,也聽說原本那后罩房客棧有個管事,後來走了,想來就是桃夭了,後來她去了御史台嘛。


  夏末秋時,果實繁茂,水鮮肥美,大理寺包了雅間,通了門高歌熱宴,黃少卿熱情地招呼清平館眾人坐下同樂:「元郎君!周郎君!這次多得你們照應!叫了大家一同來食!」


  那些菜色都極上檯面,清平館一干吃貨自然也不可惜,反正官家掏錢吃飯,老元推薦的菜色價格也水漲船高,銀子飽足,食材品相也變了花樣,誰能拒絕呢。


  先一遍香櫞佛手之類作為看菜香葯果子;再來青絲紅膾、綠沫鴨掌,順氣開胃,激發食慾;而後一水兒的生冷,先有竹林七味為醬齏,後上魚圖蝦縷蟹膏肓。


  那竹林七味,是酸、甜、苦、辛、咸、鮮、香七味,用來沾魚膾之類,因有七味,便附會風雅,以竹林七賢的噱頭命名。酸味的主料是白梅,用本就酸甜適口的梅鹵腌制的白梅,取肉作泥,入口頗有爽氣;甜是杏蜜,以甜美金杏兒和槐樹蜜,杏肉甜軟,槐蜜清香,和出來的清甜之味,應季當合;苦也不是真的苦,而是涼瓜鯗兒加了烤酥魚皮兒,苦裡有煙熏香氣;辛則是芫姜紫末秦椒的混合,辣中有尖銳香氣,香中又帶著酥麻;咸則是蝦醬,天生一段海水氣息;鮮則是十遠羹的羹底兒熬得爛爛的加了魚膠打的膏兒,那後世引佛跳牆動凡心的美味,當得起鮮字;香則是佛手薄荷蓮子松針之類打成粉兒,添了蘭花粉,一入口滿腔馥郁。


  這竹林七味相傳來自於山濤夫人,本來已經是大宴貴席也難見到的古方,可也只是作料。鯉魚膾、鱸魚圖、文蛤海貝此時也不足珍貴,到要給鱏珠等物讓路。


  鱏既是鱘魚,今昭在北京海洋館見過,大的有好幾米長,是白堊紀時期便有的活化石。鱏的魚子,要少壯時期的雌魚,破腹取出,趁著新鮮除掉筋膜,洗凈加鹽略微腌制而生食。今昭吃過紅珠鮭魚子,但她也覺得,與黑灰色看著不起眼兒甚至有點噁心人的鱏珠相比,其餘的魚子都不值得一提。這種魚子決不能久置,取出后一兩刻鐘內必須食用,否則魚子老死,不復新鮮。新鮮的鱏珠顆顆分明,一入口,難以描述,只能說彷彿一顆小小魚子藏有大海浩瀚,彷彿海如大鍋,烹煮其中無數水族鮮美,集於這鱏珠兒之中。


  與咸鮮的鱏珠兒唱對台的,是海精,也就是海膽黃兒。海膽黃兒不需要料理,直接剖了海膽呈上來,殼裡那金桔色的似魚子一樣的便是海膽黃兒。若不沾著醬汁兒單吃,也是難得的美味。入口即溶,化作濃漿,滑膩非常,先有鮮味,又生華香,如蘭如麝,最後還有清甜餘味,好像金秋時分枝頭的杏子蜜桃。


  與這兩樣人間美味相比,含春侯便有些尋常了。


  含春侯是一種制蟹的辦法,蟹子內的筋膜腮肚取凈,蟹肉蟹黃重新做了填回蟹殼,外看是蟹,內里春滿乾坤,因而得名含春侯。清平館這道含春侯,因為蟹肉拿去做畢羅了,蟹黃熟好做了澆汁兒,裡面填的是一南一北兩樁好物。一南者,是天竺庵波羅,也就是芒果;一北者,是冰河巨鮭的肉,也就是三文魚肉。這兩樣顏色差不多,口感也有點相似,卻完全不是一樣東西的食材用蟹黃澆汁兒拌在一起,生填回蟹殼之中,一勺下去,都是金桔顏色,分不清到底是蟹黃還是果肉還是魚膾,口感也都鮮美細膩,汁甜肉軟,極為奇妙。陳清平給這道含春侯取名金玉含春侯。


  一提金玉二字,在座的清平館眾人便都想起賀蘭敏之,也就是姬晉來,忍不住看著坐在鬱壘身邊的華練,卻不料她聽了這名字無動於衷,還在大快朵頤。


  「……怎麼辦,我突然覺得,初戀情人還不如一勺海膽,這真的好傷悲。」青婀捂臉假哭。


  「的確是海膽更好吃啊。」蔓藍力挺阿姐。


  「哦呵呵呵呵呵別給吃貨找借口。」玉卮順手將一殼海膽黃兒小心翼翼地挑到自己盤中。


  「鱏珠兒味道也不錯嘛,跟海膽難分高下。」鬼王姬含著勺子道。


  「這麼快初戀情人就落到第三位了?!」老元伸著筷子,想把蔓藍勺子里的海膽打落到自己盤子里。


  「我覺得第三應該是這金玉含春侯,心思巧妙,味道交相輝映,實在精美。」鬼王姬在這之前公務繁忙,並不常來,這次久居,第一次宴席,就十分驚艷,恨不得回去和鬼王說,這輩子就在這打工了。


  清平館的男子們看著把美食放在少女心思之前的少女們,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老宋摸了摸下巴:「怎麼辦,我有點想提醒,咱們房東大人還在識海里呢。」


  老周冷笑一聲:「這會兒除非他變了識海海膽,不然恐怕你是白費口舌。」


  朱師傅捧著一盞香雪海微笑:「老周這話我服,竟不能辯。」


  談笑間有客來訪,卻是沉冤得雪的辯機與氤氳使者陳姬。


  陳姬難得著一身唐風華美襦裙,金紅半臂,面色嬌美之中帶著她慣有的高華,彷彿一株終於肆無忌憚怒放的牡丹花,只是小腹微微隆起,行動之間便多了些溫柔嬌怯,風流旖旎。


  「這是……」迎客的老元一愣,隨即便露出一副燦爛笑容,晃得人不敢睜眼,「恭喜!恭喜啊!」


  辯機莞爾:「這不是我的孩兒呢,這是南矣……」話隱半句,在場的各位卻已經明了,這孩兒是被辯機,也就是饕餮,吞下的南矣和狐妻元靈融合化作的孩兒。


  饕餮有一樣奇異本領,他吞下靈元,可令女子受孕生子,若他用的是自己的靈元,則可令女子生下他自己。這種今昭吐槽不能,頗具俄狄浦斯王風範的繁衍方式,今兒以南矣夫妻來說,卻是幸事,至少那孩兒將來長大,會逐漸記起南矣夫妻擁有的一切記憶來,會成為一位風華絕代的九尾天狐,繼承南矣夫妻的遺志,這樣也比讓南矣看著愛妻身死,孤獨終老的好。


  而且瞧著陳姬這模樣,似乎辯機自己的喜事也來了。


  忙忙地給兩人讓了座,大理寺又是一番歉意,辯機笑而不語,陳姬卻面露不虞,最後摸著肚子:「只看著這孩兒的福分,就算了吧,下次你們也經點兒事,八荒多奇異,怎麼能僅憑一些證據所指就定罪呢?」


  辯機拍了拍陳姬的手:「罷了,我也是因禍得福呢。」


  陳姬的臉一紅,瞪眼搶嘴道:「我不過是瞧著南矣兩口子,實在可憐罷了……」


  青婀和玉卮蔓藍今昭鬼王姬咬耳朵:「瞧瞧,傲嬌了呢。」


  玉卮拍心口表示放心:「這樣多好,我當年見她為皇后之時,就是這副傲嬌千金大小姐的樣子啊,沉鬱多年,能放開自我也是好事呢。」


  鬼王姬看了看辯機,又看了看陳姬:「還真別說,世間男子多傲慢,能容得一株牡丹花肆意綻放的,也只有饕餮這樣的大神啊。」


  「怎麼辦我是饕餮腦殘粉了喂。」今昭握拳。


  蔓藍瞧著陳姬的肚子:「這麼說,氤氳使者和饕餮也滾了床單呢。」


  「噗——」


  莫說老元老宋,就連老周聽了這話,也噴飯嗆酒,扶著案幾咳嗽不已,朱師傅都露出無奈的笑來,唯獨陳清平泰然自若,細細地品著金玉含春侯,似乎非要把舌尖觸感,分出哪個是庵波羅果,哪個是鮭魚膾來。


  席間眾人閑談,聽了陳輝卿落入識海之事,辯機沉言不語,攬著陳姬肩頭,半晌才道:「我與她曾有一子,想必你們也聽說過。那並不是飲多了酒,而是一場春華大夢。」


  彼時饕餮還不是辯機,而是曹孟德麾下軍師祭酒郭嘉郭奉孝,妄有心上人為妻,卻因為陳姬神思鬱郁,深居減行,加上身體欠佳,從未有夫妻之實。一日陳姬覺得氣色還好,更荀家夫人送來時令食材,便下廚做了一餐飯回饋郭嘉。兩人宴過酒酣,便伏在案几上睡著。侍人不知內里,將兩人抬去正房同寢。正房有珠幔,是鮫紗蜃珠,自古鮫紗蜃珠有築夢之功,是各色入夢香未顯世時昂貴的入夢機要。郭嘉平時入夢窺探微幽以助曹孟德,這一日無意間便與陳姬一同入夢。


  人在夢中,性格天真發自本心,陳姬那時只是凡人,自然在夢裡回到她天真無憂的少女時代,見到俊美無雙的饕餮,笑意盈盈,花樣顏色,便成就了一段夢裡風流。


  哪知饕餮上古神獸,天賦異稟,夢裡風流竟然於梵境現實里成了真。


  陳姬有孕,十月懷胎,產下一子,取名為郭奕。


  史載郭奕早亡,留下一子承嗣,但是饕餮知道,不管這孩子是他的靈元神思,還是什麼旁的夢中神奇,這孩子都絕不可能是凡人,而早亡一說,想必也和自己一樣,只是障眼法。


  「奕兒是天生的琉璃瞳,半璧六合之人,於夢境之中,據我所知,是世間最強。我不知道後來他做了什麼,也未曾去查訪過,以他的能為,只怕眼下也極難尋到。不過以清平館之奇異,想來去奕兒假死之後那幾年,也許能查到些什麼。若有奕兒相助,找到那位大人,應可事倍功半。」辯機轉眼看了看陳姬,「若事畢,也請九幽轉告他,來這時的洛陽,看看我們。」


  華練還了辯機一個大大的笑容:「就這麼辦了!我要找到這詐死的小郭郭!」


  洛陽南市清平館內,人聲攘攘,笑語晏晏,一葉半染楓紅被晚風卷送雲端,搖搖杳杳又墜雲落風而下,浮於洛陰幽川之上,幽川有精緻畫舫,歌宴亭亭,窗里探出半個身子,伸手撈住了那片葉子,男音沉澈:「我也該去瞧瞧他們了,答應那魔女的。」


  「李淳風,讓你好好喝酒的,你又撈什麼垃圾呢?再撈錯了,我也救不得你。」船內有女音清冽。


  被叫做李淳風的男子不過弱冠之年,與那名字該有的白髮仙翁之名全然不符:「我又不怕水——星主,你可知羽衣狐玉藻前?」


  「那不是瀛洲狐女么?」星主看著李淳風拿著紅葉詭笑,淡淡地回答。


  「說起來這位玉藻前,可是咱們的大熟人哪!」李淳風以葉為扇,笑意舒朗,「星主你造嘛,我和玉藻前,從血肉來算,也是兄妹哪!我那對便宜爹娘,前陣子吃了九尾天狐南矣夫妻,懷了孩子,算算還有三十六個月便會生產,生下的狐女傾國傾城,百年後嫁於咱們說的南唐後主李煜小兒為後,後來被她那凡人妹子撬了一腿,憤恨之下跑到瀛洲去了,就成了玉藻前了。再往後這個小妹子不服妖王酒吞暴政,還想揭竿而起哪!借了清平君的道兒跑去了平安京時期,想要把酒吞扼殺於襁褓之中,她也不問問,酒吞可是跟她腳前腳后跑到日本去的,平安京哪有襁褓啊。」


  星主扶額:「這又是何苦,禍害的鄰近番邦小國,至此雞犬不寧。」


  李淳風手指輕叩在桌案上:「你這話,難道是忘了朱思鼎么?於昭陽海主流之中他可是乾脆連番邦小國都給滅掉了喔。」


  「瞧你現在這樣子,真想不到當年你還擲果盈車呢。」星主掩口笑道。


  畫舫內這對男女詭笑連連,話語云里霧裡,彷彿雲端偶然出現的命運之輪,匝匝轉轉,看不清命盤,只能直面那種波詭雲譎的莫測和肅然。


  有人天邊淺笑,有人海中結帆,有鯨脊上的浮遊看不懂的星河燦燦,紅塵千千。而之於浮遊們極其重要的生老病死,歲朝更迭,於這些笑語天上天下,遨遊四海大洋的人來說,只是一些連玩物都算不上的,臨時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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