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回一朝春盡紅顏老,少女心思死得早
在遙遠得沒有記載的時候,天上之水昆吾溪的盡頭,是一望無際的軒轅野,這裡是民風朴健的昆吾國的土地,昆吾國國土不大,卻因佔據著肥沃的軒轅野而格外富庶豐饒。從這裡沿著昆吾溪一路逆水而上,便是崑崙野,能忘記通往天路的崑崙丘,崑崙八宮之上,就是神明居住的雲上九野,此時神與人的世界還未隔絕,常有心慕天神之人,不畏艱險,去往雲城,只求能見一見傳說中的神明。神明賜予一束金黍,可收千百石,從此過上豐衣足食的日子。
「豐衣足食啊……那我們用金黍來造酒,不覺得神明很罪惡么。」軒轅野上,有騎著青牛的少年,眉目華美,眼神清逸,端著一壺酒,背靠著倒坐在牛身上的少女,青衫茵茵,正是仙家流水常服。
少女叼著一葉薄荷,腳上一雙紅色的芍藥繡花鞋,隨著一首調子提著拍子:「本就不同,是沒辦法平等的。」
「可你還是覺得有些荒謬吧?」少年拽著自己的發尾,在少女的臉上撓痒痒。
「就算是荒謬也沒有辦法——有花杳杳,在水之南,求之不得,繼而復返——我沒有這麼單純的心思和毅力。」少女一把抓住那一握髮絲,將那葉薄荷,卷了幾卷,就編在了頭髮里。
少年莞爾一笑,笑容明朗,甜美四溢:「也是呢,我們都沒有——我們是神明啊。」
少年的頭髮被編成昆吾少女的風情,髮絲慵懶,髮辮纏綿,少女肆意張揚的笑聲隨著薄荷味道乘風而去,散在了永遠清澈透明,永無止息的昆吾溪。
金風玉露其實本來就是仙家的一種酒,是金黍和昆吾溪的玉水釀造的酒。金黍是雲上九野的仙家之谷,吃了可以延年益壽,益氣養精;玉水是昆吾溪的源頭,於一塊巨大崑崙玉之中自生而出的泉水,流淌成小溪,喝了能夠刀兵不侵,邪祟不近。
彼時的華練的廚藝不怎麼樣,高不成低不就,還時常失手,但鬼點子多,用風起之處的金思喬木葉子上的晨露與的果實,加在金風玉露之中。
且不論這酒味道只是變得微微甜了些,單說這含義,是非常美好的。
君為喬木,惹我相思。
想想華練都覺得自己那會兒簡直少女心泛濫,浪漫爆了!
「唉,一朝春盡紅顏老,少女心思死得早。」華練摸著自己半邊臉,前幾天吃的太好,這兩日都覺得臉頰虛軟,莫不是長肉了?
「……姐,快到了。」她手中轉著的康樂球之一,傳出鬼王姬的聲音。
不知道賀蘭會不會就這麼認罪,畢竟武則天已經下令斬首,橫豎都是死,不認他在八荒的作為,也是常情。不過,為了不放過這個聽證的好機會,華練將黃少卿和鬼王姬放進了自己的兩個小空間里,外表偽裝成核桃康樂球的模樣,還是隨身帶了去。
拜帖早就送去,而隔了兩日,賀蘭才回了帖子,讓金鯉車來接她——果然這廝的心思也愈加難測了。
洛陰是華練最熟悉的地界之一,這裡雖然容易迷路,可也有一番隱晦難明的樂趣,尤其是高高低低的石板路、路上還有河、河下架著橋,洛陰的神鬼鬧不出什麼第一第二產業,於是第三產業極其繁榮,東西南北各色寶貨這裡都能看見,便是那不能說出名字的鬼市,也有人毫無懼色地賣著西洋奴——長獠牙吸血的,長翅膀貌美的,長尖耳發光的,在洛陰,只有你想不出的,沒有你買不到的。
賀蘭府邸站著視野高廣處,過了暗娼街,再轉兩條寶貨鋪子街,上了通天道,左手一片雲樓,最外邊峭壁高台便是賀蘭敏之時常飲酒觀市的地方。
有甜甜酒香清淺傳來,若有似無,賀蘭敏之微微一笑,轉過身來,正瞧見華練穿著家常的妃色舞劍胡服,昂首闊步地走到高台上,那模樣就像早上吃完飯遛彎兒,隨便溜達到了鄰里街坊處,和鄰家二狗子打個招呼那般隨意:「呦,晉郎,好久沒見了。」
「難為你還能認出我來。」賀蘭敏之莞爾,示意華練他對面的貴妃榻是專門備下來給她的。
華練也不客氣,隨意蹬了綉著芍藥花的馬步鞋,半倚半靠上了貴妃榻,還不忘喚一聲賀蘭的侍女:「別愣著呀,趕緊來點兒茶水果子,我還沒吃早飯哪。」
「你還是這麼口沒遮攔的——看似無遮,其實話裡有話,現在我卻聽得懂了。」賀蘭敏之著蒼青色芍藥暗紋深衣,看了看華練的鞋,不由得一笑。
若是看著這鞋便覺得她念舊情,那便錯了,這不過是她慣常用的,讓他放開戒備的障眼法。
他不會再上當了。
賀蘭敏之取了鎏金壓團雲騰蛇紋的團茶,揚腕激湯,袖風藏水,水中氤氳有佳人一笑,浮浮微微,似散未散,眉目生動。
「這茶給我喝倒是浪費了,不如給我一杯咖啡。」華練看著水中面容。
「那是什麼?」賀蘭敏之挑眉。
華練一哂,她倒是忘了,這人不是酒吞,這人顯見與酒吞差別甚大——他還未成為酒吞。
原來所謂酒吞是中土唐使的傳聞,是這樣來的。他並不是被派遣來唐的,而根本就是朝廷的使者。
她第一次在唐朝生活時游於西域和唐土西北,並未留意長安和洛陽的情況,而後來幾次在唐,都是有人有事,更沒有在意三千使者,八荒往來,辦完事兒見完人就直接走了;
這算來是她第二次久居大唐,因而之於陳清平,這也是第二次久居大唐;之於老周和西王母座下女徒們,更是如此。第一次他們還都不是清平館的人,各自有各自的修行,不曾遊離於時間之外,誰會去留心一位深居簡出的使者,又有誰會在意一些女妖慘死?而對於老宋、老元、今昭來說,這是他們第一次留居唐朝,更是一頭霧水,全然無知。
而本該有知的大理寺中人,卻不是清平館中人,也不曾遊離於時間之外,光陰之漩,自然無從發覺這些秘辛關節。
辯機腰斬,荷蘭斷頭,這是太歲的史書里記載的事情,如此說來,姬晉他就算機緣巧合得到了肉身,也還是難逃一死。
也是呢,光是武則天的龍怒,就足夠賀蘭敏之死個三五回了。
身為女皇特使,不專心辦差,反而撩貓逗狗,害人性命,壞女皇名聲,他不死,誰死?更何況在女皇眼中,賀蘭敏之只是個凡人,現在卻發現是被妖魔附身的贗品,只怕更會氣炸了肺,恨不得趕緊把他給斬了呢。
反正不算是她破壞時間因果,陳輝卿也不會生氣,別的事情,就愛咋咋地吧。華練飲下茶湯,嘴唇將那水中面容打散,一口氣喝乾,放下杯子,捏了一塊兒瑪瑙團。
唐時瑪瑙團與後世的瑪瑙團有些不同,也有櫻桃紅果,只是全用櫻汁兒果肉,加以瓊脂,糯米粉,堆成瑪瑙珠兒一樣的點心,吃起來因為瓊脂緣故,表面微微涼脆,內里有糯米軟綿,酸甜適口。便是對甜食並無熱衷的華練,也覺得是一樣好吃好看的。
而且,這是對甜食情有獨鐘的陳輝卿,在唐時最喜歡用來配咖啡的果子啊。
華練莞爾一笑。
「我說,我都來了,你也該猜到,有些東西,我已經給女皇送去了,你恐怕——或者說賀蘭敏之恐怕,活不了幾天了。」華練道,「讓我幫你和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看官們理一理事件——你能弄出懷夢草,當然凍個琉璃川栽個睡香花也不在話下,反正六合界,是你姥姥家。因此你把這些惡了吧心的玩意做了蘅蕪香,到處惹是生非,想要把我引進去報仇雪恨。對吧?不管是流鶯街也好,房遺直也罷,沈陶兩家,甚至辯機、高陽、安樂郡主、大天修羅女,這些滿是破綻的案子,卻都千絲萬縷與我有關,惹我不得不去看,不過可惜,那夢罅里時機最好,你卻抓錯了人。」
賀蘭敏之笑而不語,只是用幾乎算是含情脈脈的眼神,看著華練。
華練毫不介意這灼灼眼神,繼續掰著手指頭數:「不過,當年的大理寺已經查了流鶯街,也查了這一次那歡生丹的來源,還有你獻給女皇的蘅蕪香,一模一樣的事情,打貞觀年間再來整理思考一遍,順藤摸瓜,就能查到,流鶯街那鋪子紫金猊,早先屬於高陽公主,後來轉手了,又落在魏國夫人手裡,魏國夫人又給了你——你看大理寺也不是傻子,這下子還查不出你是始作俑者么?你這不是把自己折進去了?這肉身不容易吧。」
賀蘭敏之搖頭:「你錯了,這只是容器,到底不穩,就算不毀了,也活不久的。」
「這樣啊,看來果然你只能從靈元修鍊出自己的肉身才算正宗呢。」華練吃著瑪瑙團,「其實你弄得那些破事兒,什麼南矣啊,安樂郡主啊,還有那個鬼節死的崔夫人,這些人都是作繭自縛,死活我倒不在意。我啊,就想知道,你是怎麼身在洛陽,卻夢禍房遺直的?又是怎麼禍害那崔商的夫人的?這跟你當年夢裡禍害嬴政可不一樣,你們差了一百年哪?」
「我若不告訴你,你會生我氣嗎?」
「廢話。」
「那我就不告訴你了。」
賀蘭靠著他那邊的貴妃榻,笑得很恬淡安逸,一點兒也沒有傳聞中那荒淫無度、桀驁不馴的模樣,尤其那張還沒有夾雜了太多的絕望的臉,彷彿一盤好菜,泛著誘人的香,引得華練有些怔怔,忍不住探身過去——
「啪!」華練一掌拍在賀蘭的額頭。
賀蘭一愣,旋即看著華練那笑吟吟的表情,臉色一沉,心中微凜。
「猜中了,這就是你一直沒瞧見的寶貝,番天印。」華練吹了吹手掌心兒,「前陣子安樂郡主和女皇那下棋的怪夢被大理寺查出來,我就去找元始那老頭,他知道我正用,就還給我了,說來也有一千年沒碰過這個寶貝了。」
「你……」賀蘭敏之的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名狀的情緒。
「沒錯,就是那個番天印,天地有烙,盤古之威,後世所有的法陣,法元運轉,都是模仿這番天印——有了這個印子,你再也不能入睡做夢,再也別想去六合夢境——我啊,奪走了你的睡眠。」華練咧嘴,唇角眉梢透著一股子讓人害怕的殘忍。
「你啊……」賀蘭敏之也捻了一塊兒瑪瑙團,「我便是用蚩孓誘你,害無辜女子,說到底也不過流放而已——低等妖魔,肉體凡胎,他們總是命如草芥的,為了各式各樣的緣故,虛擲生命,我不過是用他們當做垃圾的東西,變廢為寶罷了。」
「你問我為什麼在意,似乎我以前只在乎小孩子和小動物吧,不過現在我也在意無辜的人,可能我也變了。」華練吹了吹手上的康樂球,她笑得更燦爛,補了一句,「有個人讓我變了,他前幾天咬斷你在六合的魔性,被你甩進識海里了。」
賀蘭敏之聽到這話,也笑了:「看來我是歪打正著了。識海廣袤無垠,並不拘泥於一人。你若是想找,恐怕不容易呢。」
華練嗯嗯點頭,嘴裡的瑪瑙團從左邊滾到右邊:「你說的也對,所以我打算等他自己出來。」
「你覺得,我以後會不會成為讓你戰慄的人,讓你也體會,什麼叫做害怕呢?」賀蘭敏之看著兩個康樂球已經逸散出星雲光輝。
華練還在嘴裡滾她的瑪瑙團,樂此不疲:「你現在不厲害,是因為你對自己不夠狠。等你哪天明白了這件事,可能就會很厲害了吧。至於害怕,我根本就明白好嗎?要不是怕他們聽不到你的認罪,我怎麼會把他們藏在康樂球里啊。」
「……說真的我有點受夠你們兩個了。」鬼王姬拍了拍身上的星輝。
賀蘭敏之被黃少卿纏上了捆仙繩,依舊波浪不驚:「你說,你的芍藥鞋,有用么?」
華練連起都沒起來:「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我身上金風玉露的酒香,到底有點用。」
「我還會回來嗎?未來發生的事情——你已經都知道了吧。」賀蘭敏之衣袂翩翩,隱約露出小臂一段纏得密密匝匝的紅線,彷彿黃少卿只是請他去喝茶而已。
華練看著他手臂上的紅線,嘆了一口氣,難怪那些死掉的女人都樂意與他春宵一度懷了那怪物蚩孓,原來他偷了氤氳使者的姻緣線。青婀說過,她和老周給高陽公主送餐時,遇見過一個美貌少年跟著氤氳使者,那少年眉目與酒吞有幾分相似——那是賀蘭敏之吧。姻緣線是情絲,用情絲來操控女人,再容易不過。
「儘管我不想,不過你的確還會再出現的。」華練對賀蘭敏之擺擺手。
「也對,我的話,不可能這麼輕易就放棄了,也許下次見面,或者下下次,我就能復仇成功。」賀蘭敏之一笑,對華練作了一輯。
「我還有一件事兒要問你。」華練眉一皺。
賀蘭敏之笑意恬靜,眼神卻波焰嬈詭:「怎麼?」
「你這瑪瑙團,哪裡買的?」
傍晚時分,夏末秋初的風轉涼,颯颯拂面,吹過煙紗。
華練躺在西跨院桂樹下的涼席上,兩頰微酡。
玉卮走到涼席邊:「三千的女皇斬了賀蘭敏之的頭,八荒的女皇把他的靈元流放到東瀛去了。」
華練張開眼:「原來如此,是妖女皇啊。我還一直在想,他怎麼會成為酒吞。」
「以他犯下的罪過,不過是死了些低等的妖物與凡人,而且那妖物都是自己心甘情願的,想來也不會判的太重啊。」玉卮皺了皺眉頭,這是忌憚姬晉?
「脆弱的靈元一到那危機四伏,全無法理的瀛國去,不是灰飛煙滅,就是浴火重生吧。」華練坐了起來,兩手一拍,「不管怎麼說這事兒了了。他註定會成為酒吞的,我也沒法子不是。」
「你可真不恨他啊。」玉卮以扇掩口。
「幹嘛要恨呢,我只是對他十分失望,懶得搭理了而已。」華練拍了拍頭上的桂花,「我從來都沒有恨過他。」
玉卮撇嘴:「對於他來說,只怕你恨他,還好些呢。漠然是比恨更能殺人十倍的呀。」
華練詭笑:「這話,你最沒資格說呢。」
聽著兩女的雲里霧裡的對話,那棵老樹也不禁抖了三抖,院門口端著茶水要進來的朱能垣腳步一頓,苦笑一下,又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