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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回人生若只如初見,一桌好宴你滾蛋

  洛陰有一條幽水,曲曲彎彎流過整座地下城池,兩岸鬼火瑩瑩,都是人世間難尋的妖鬼神魔店鋪,兜售著三千紅塵凡世,想不到也見不到的珍奇。


  一位碧衣女子,提著一盞金光荷花燈,站在鯉船船頭,目光悠遠地看著那一片與人世一樣,擾攘繁華的異界。


  「謝大人,到了。」侍女上前提醒,那鯉船已經靠在了一處碼頭,視線之內,是一片與對岸繁華全然不同的陰森詭譎,幽暗的森林裡連枝椏都好似魔爪,只有那森林稀疏的入口,一位男裝麗人負手而立,笑意盈盈,那笑容甜蜜真誠,甚至帶著三分嬌憨。


  「謝瑤環?」那男裝麗人直言相問。


  謝瑤環也不拘禮,微笑點頭,行了一個平輩的同窗之禮:「華練師姐。」算起來她也曾受西王母言語點撥,雖然只是一句話,但一日為師終身為師,這一盞茶不到的師徒之緣,正好拿來跟這位上神套近乎。


  與剛直不阿的上官婉兒不同,謝瑤環才不會吃著嘴巴上的虧呢。


  「謝師妹一點也看不出是雙十年華之人,倒像是豆蔻少女啊。」華練微笑,「今日月色正好,不如和師姐一起在林中散步,直抒胸懷?」


  謝瑤環笑看天邊,這是地下城池,拿來的月亮,但她卻十分淡定地介面道:「如此甚好,不辜負這番月色,這片景緻優美的樹林。」


  樹林全是一片森黑枝葉,看著就鬼影綽綽,哪有什麼景緻?不致命就不錯了。


  華練也端著那副糊弄人的笑容,牽著謝瑤環的手,進了那鬼林。


  儘管已經察覺華練話里話外都在套話,想要打聽的,無非是天家在八荒界的御史賀蘭敏之的事情,但謝瑤環還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所以算起來,這位天家使臣,也算是出生異象呢。」


  華練呵呵笑著,心裡頭已經翻江倒海,好么,姬晉這小子不僅沒有成為軟弱無力的幽魂,反而順順噹噹地附體在了賀蘭夫人的肚子里,成了名正言順的賀蘭公子!

  一想到他坑殺萬人,用五百無辜稚子血祭,華練就氣不打一處來,她一斂笑容,幽幽地看著謝瑤環:「你說他進獻了蘅蕪香討好天后?」


  「正是如此。」謝瑤環抿嘴,「蘅蕪香秘錄不吉,被太宗皇帝禁用,香方也失傳。師妹那時也很好奇,賀蘭天使是從什麼地方得到的。這件事情,可是在他成為天使之前呢,此後他就成了天使。」


  華練心中嘆息,姬晉本就出生於神思之中,算起來是半個六合中人,操縱夢境自然易如反掌,既然他能把睡香弄出來種在廬山秘境之中,隔個百八十年再拿給武則天獻寶,又有什麼奇特?她應該慶幸姬晉到底一腳在八荒界,到底受到限制,不然弄出什麼夢魘巨獸,更是吃不消。


  「旁的師姐不能多說,怕害了你性命,但有一句不得不警告師妹,這賀蘭天使,手中有妖異之術,師妹務必小心。若是聖上可以,還是查一查為妙。」華練面色沉沉,殷殷叮嚀,彷彿她拉著的人不是謝瑤環,而是玉卮青婀。


  謝瑤環也一臉感激。


  兩人姐妹情深,依依話別。


  目送謝瑤環的鯉船走遠,華練才登上另外一條鯉船,船上玉卮捂嘴:「看你們兩個惺惺作態,我也是醉了。」


  蔓藍苦著一張臉:「我根本就吐出來了。」


  「……藍兒,你都吐了一整個唐朝了,別是懷了吧。」華練摸了摸蔓藍的頭,不無感嘆地說。


  給賀蘭敏之在武則天那裡扎完針兒,華練神清氣爽,自己這一番舉動,沒道理不會傳到賀蘭敏之的耳朵里,到時候不揍死丫的!


  這邊華練回到清平館,那邊神荼怒氣沖沖地破門而入:「鬼王姬那個死丫頭片子死哪裡去了?」青婀和鬱壘跟在他身後,也是一臉沉鬱。


  青婀握著心口對眾人解釋:「上次老大送去的香雪海,小桃子毛遂自薦送去給饕餮,結果沒留神,我們的美貌和尚,跑了!哎呦,當時那個寸啊!桃夭她才打開那囚龍鼎,一條縫兒不到,一股凶氣便從那縫兒里竄了出來,上古大凶啊,大理寺的法陣根本壓不住!別說大理寺的了,就是洛陽絕對陣,那也壓不住啊!」


  鬱壘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青婀:「你看著一點兒也不擔心,好像還很高興啊。」


  青婀立刻閉嘴,又恢復了那一臉沉鬱,正氣凜然地回答:「怎麼可能高興!饕餮沉冤未雪,逃逸出去,必然禍亂天下!我是為天下蒼生而感到憂心!」


  黃少卿頗為感動:「青姑娘,沒想到你有如此胸懷,平時到時我小覷你了。」


  鬱壘白了兩人一眼,轉向神荼:「你也別怪桃夭了,他要是真想跑,誰能攔得住?不過我想他大概不會做什麼壞事的,只能是去找氤氳使者了吧。」


  鬼王姬也走了進來:「大概不是,他之前說了一句,南九有難,於六合之中召喚,他承蒙昔年南九照拂,必須報恩。」


  「啊,對呢,當初陳姬成為氤氳使者,那些紅線,可是天狐的毛兒編的呢。」華練以拳擊掌,「走吧,去南矣那邊瞧瞧。我記得南矣說過,他為天狐之時,在邙山有屋。」


  一轉眼眾人從陳清平的房門來到邙山天狐別苑,還沒進去,便聽見有女子聲嘶力竭地哀嚎,華練率先跑入,一到那聲音來處,便臉色一變:

  水榭浮樓之中,天狐之妻一身汗水,面如金紙,抱著肚子在地上凄厲哀嚎,那情狀與當日蟹小姐別無二致,只是狐妻能撐到這時,到底是道行高深,不過瞧著也沒多久了。


  「她服用了歡生丹吧,這會兒肚子里是蚩孓,只怕很快就要破腹而出,誰也阻止不了。」華練眸子一黯,不管是現在殺了蚩孓,還是一會兒蚩孓生出來再殺,總歸狐妻都要死了。


  「……九郎……救我……我知不該信那妖異少年……還有那丹……可我……我想要一個孩子……」狐妻淚流滿面。


  南矣將愛妻摟在懷裡,也流下眼淚:「我怎麼會怪你,是我無用,不能求來仙丹,讓你如願……」


  「我有法子,續你們的命。」半空傳來震耳欲聾的男音,一隻猙獰巨獸破雲而來,正是饕餮,他靈元之體,凶光閃閃,別人還好,今昭卻大半還是肉體凡胎,只覺得眼睛晃得要瞎掉,刺痛不已,腳步一軟,跌入一個氣息熟悉的懷抱,陳清平一手勒住她的腰,一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吐出兩個字:「別看。」


  南矣懷抱愛妻,向饕餮跪下:「我知道你的法子,如今你不必多想,儘管吞下我二人吧!」


  饕餮元靈之體欺近天狐夫妻,瓮聲道:「……南九放心,我會令人生出你二人的孩子……我會撫育她……」


  南矣點頭,望向愛妻:「如此,你可放心了。」


  有雷聲自天邊密密匝匝地滾來,一個接著一個,洛陽城中的百姓都面色惶惶:「這是天怒啊!」而城中的神官道士也喊著:「這是天驚!有上神降罪!是女主天下,老天不願啊!女禍啊!牝雞司晨!天焉能不怒?!」


  萬象宮中,女皇身邊的女官上官婉兒拍案而起:「一群無用的廢物!身為男子,不事生產,不能報國!只能唧唧歪歪!不如殺了耳根清凈!」


  謝瑤環伏身拜訴:「臣想見,才有人報,有紅光自五郎府中飛出,想必是五郎終於得道成仙了。」


  忽然又有人來報,戰戰兢兢:「啟稟天后,張,張,張府令大人他……他暴斃了!」


  武則天闔上雙眸,長出一口氣:「先斂藏了吧,只怕那屍身……也沒什麼用處了。」


  八荒使者,九尾天狐,怎麼可能輕易暴斃,只怕是,被他那蠢妻子給害死了吧。


  張易之啊張易之,朕倒是不料,你竟也有十分情痴心腸。


  凶光化作黑霧,內有金光雷動,等雷霧散去,南矣與狐妻已經都不見了,只有一個玉質天成的俊美男子,著麻衣站在原地,神色悲憫,

  「辯機!」今昭一被陳清平放開,見到的就是死而復活的辯機,嚇得又跌回陳清平懷裡。


  辯機,或者說饕餮,轉過臉來對太歲莞爾一笑,笑容清苦:「這是我的人間姿容,倒不是辯機。」


  饕餮,本就是上古凶神,修鍊了這麼多年,有個美貌無雙的好皮囊,倒也正常。


  今昭定了定神,果然看見他長了頭髮,只是高高攏起,並未束髮,頗有幾分散發弄舟的魏晉狂士之態。


  「啊,郭嘉,我說呢,我當初看著辯機就眼熟,敢情是你小子!」華練奇道。


  「九幽。」饕餮拱手,又轉向大理寺三人,「黃少卿,我答應友人的事情,已經做完,可以跟你回去了。」


  華練一伸手做爾康狀:「且慢!紫薇!哦不,小黃,你等一下,我有點案情要跟你說道說道!」


  「既然如此,我便去查一查那賀蘭敏之,如果饕餮真是冤枉,大理寺定然會給他一個交代的。」黃少卿聽完華練掐頭去尾不涉時間線摘出來的那些關於賀蘭敏之的疑點,點頭慨然道。


  華練笑眯眯地謝過黃少卿:「要是大理寺怪罪我師妹,也請給我個面子,最多革職,我看她在這兒做幾年苦功,修鍊一下也不錯。」


  黃少卿看了看鬼王姬,也大方豪爽地回答:「這本也不甚關於鬼王姬,換做是誰,都不能攔住饕餮,只是大理寺有大理寺的規矩,革職免不了,不過拘禁一事可松可緊,王姬留在清平館與姐妹團聚,也是好事。」


  話音一落,神荼賊兮兮地笑了起來。


  有饕餮在座,晚飯自然不能馬虎。此時唐中武治下的好吃,都被存心要試試饕餮口味的陳清平給搬了出來:


  單籠金乳酥、曼陀羅夾餅、巨勝奴蜜酥、婆羅門蒸面、長生漢宮棋、甜雪貴妃紅、七卷四花糕、御黃王母飯。這是糕點小食;


  光明生蝦灸、同心卷結脯、剔蟹細碎卷、蟾羹冷蛤蜊、白龍冶鱖肉、金粟平魚子、鳳凰雜魚白、長尺羊花絲、巡醬魚羊體、澆淋蔥醋雞、西江豬胛屑、紅羊枝杖蹄、小天酥鹿雞、八仙八副鵝、雪蛙豆莢貼、臘蒸熊存白、卯湯羹純兔、碎狸肉加脂、春灸活鴣子、雲夢肉卷鎮、剪雪析魚羹。這是主菜;


  還有些沒姓名的素菜,間或擺著,只為了配色和清口,朱師傅連食材都懶得說一聲。


  更用魚鮓、膾脯、鹽醬、瓜蔬、面衣裹頭、粉蒸蜜餞等拼以色彩,雕刻成人物風景,是一闋清平宴樂圖,圖中清平館眾人精巧圍坐,神態生動,鬢細衣整,極是可愛。讓大傢伙兒圍著指指點點看了好久,老元捧心哀嚎:「長此以往,我將發胖啊!能不能這些好菜,一次做個兩三樣,這麼多,我一樣一口都會撐啊!」


  今昭偷偷伏在老元耳邊嘀咕:「沒關係,我都記著呢,回頭誑了我師父,一樣一樣來。」


  看熱鬧歸看熱鬧,看菜歸看菜,再怎麼鬼斧神工的刀廚技藝,也不及飯菜上桌時的誘惑,清平館眾人和被拖來解決饕餮冤雪的大理寺三人都紛紛上席,在西跨院開了宴。


  「我說華練姐,賀蘭敏之搗鼓蘅蕪香之類的,只能算是疑點,再說,他怎麼能操使百年前的房遺直?就算是這事兒揭出來,也最多把那珍玩館老闆和南矣妻子的事情算在他頭上,饕餮還不是要蹲大牢蹲到女皇時期。」今昭不解,夾了一筷子的光明生蝦灸,這蝦灸不知怎麼弄的,剛端上來時還呲呲冒著火,害得她覬覦了一陣子才敢下箸。


  華練咬著剔蟹細碎卷:「痴兒,三千界害死一家子,八荒界害死人間使,有這兩條,就夠賀蘭敏之喝一壺了,不問斬那都不是武則天的作風。至於貞觀那檔子事兒,早就結案了,我們能翻出饕餮還他清白就算不錯。從時間線上,現在洛陽的大理寺給饕餮洗掉冤屈,也算是圓滿,至於這一百年的深牢大獄,饕餮不得不蹲,我也沒有辦法啊。朱朱,我和你說啊,以後吃螃蟹就要這麼吃,蟹肉都拿出來嘛,火候炸得也很好啊,不然我這種徒手廢柴怎麼辦哪!」


  「華練,我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朱能垣端來一壺香雪海,分與眾人,又把潤色暖桌的那些素菜,往玉卮那邊推了推,才道,「如若賀蘭敏之真是姬晉,他又不傻,何必在貞觀年間那件事情已經被饕餮背了黑鍋的境況下,又在女皇之時再倒騰一次?再說,放出蚩孓,蚩孓又活不久,對他有什麼好處?」


  華練一拍桌子,離她最近那盤子金乳酥震了震:「我管他的!這事兒了了我要趕緊去識海打撈我家卿卿!」


  老周一笑,趕緊吃了盤子里的雲夢捲兒,免得那捲兒被這一下給震起來:「您老還記得啊。」


  倒是辯機,或者說,饕餮郭嘉,皺了皺眉頭,又給自己滿了一杯香雪海:「這事我在其中,不過是一枚棋子,誘士而出,不過是為了將軍而已。若是如此,是否說得通?」


  眾人都停了筷子齊刷刷看著華練,要是姬晉想要將軍,這個帥么,難道是陳輝卿?


  「對付情敵的陷阱?」今昭恍然大悟,把漢宮棋塞進嘴裡。


  「悟你個魷魚花啊!在外面看來,我這會兒還不認識卿卿呢!」華練敲頭,切了一塊兒酥鹿雞,又倒了一杯酒。


  美酒香氣四溢,彷彿在眼前開了一片雪白花海,皚皚如雪,雪中一眾人神情各異,最後還是陳清平開了口:「誘捕的是你。」


  「對啊。」放下筷頭那尾鱖魚肉,老元開口,「遇見熱鬧往前湊的是誰?好管閑事幫大理寺查案的是誰?喜歡入夢和雲中君啊江修啊關係很好的是誰?可都不是陳大人啊。」


  華練一放酒杯,正要出言,陳清平涼涼地開口:「若是姬晉,必要當心。」


  華練眼珠子轉了轉:「若果真是姬晉,我反倒不急了呢,急的人應該是他吧。」


  今昭滿嘴塞著雲夢卷:「這話怎麼說?」


  華練一手托腮,一手在酒杯口摩挲:「你想,你綢繆良久,不惜秘法跨越時間之隔,這樣心思縝密,布局恢弘的手筆,不能與心中引以為知音之人分享,難道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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