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眼中十樣遠方客,夢裡春秋琉璃光
「華練姐睡了一夜了。」今昭不免有些擔心地看著陳清平,那江家家主江修說過,江家有數位好手,都死在了夢中。
於夢境之中死亡,尋常人是會直接嚇醒的,但若是不小心被夢中惡獸所吃,或者被萃夢師殺死,夢中感應便會反噬身體,人之身體便會「相信」自己已死,逐漸肌理腐朽,心肺止休。
陳清平看了看那睡香花,許久,他才開口:「這花有些不同尋常。換孽鏡來。」
未免入夢三人有什麼差池,今昭和青婀昨晚值守,看了一夜,這會兒她倒是不困,打算借著自己可以睡四個時辰的時機,用這四個時辰去逛逛。
她還是學生那會兒,就知道江西省有廬山,有鄱陽湖,湖光山色,是極美的。這會兒終於能親臨,還是毫無破壞,幾乎沒有什麼人工痕迹的唐時九江,心花早就怒放成一朵面衣炸牡丹了。稍微梳洗一下,她就拽著青婀,拿了點兒銅子兒出去玩。
那邊太歲與青婀跑出去玩,這邊孽鏡和玉卮還要留守。孽鏡現在和普通書生沒兩樣,手無縛雞之力,平底鍋都舉不起來,看著華練她們倒是正合適,就當這仨人是《論語》。
廚下跑了今昭青婀,玉卮也只能頂上,好在螃蟹都刷完了,也不過就些許尋常活計,女賬房心裡私下想著,正好和朱能垣這廝私下聊聊,自己死裡逃生一次,總覺得心裡頭怪怪的,好像少了點兒什麼東西。
后廚還是老樣子,朱師傅素來是個整潔勤快的人,每樣東西連位置都沒變化,可玉卮瞧著那幾十樣的調味架子,卻有著恍若隔世之感。
「阿玉啊,來幫我擇菜。」廚子聽見玉卮腳步,順手指了指水案旁一籃子食材。
此時仲秋,但九江之地還是暖熱,林中湖畔頗有些物產,但玉卮手裡這籃子卻眼熟得緊,應是海物,她未修成之前,日夜面對潮起潮落,見慣了這些海藻海菜。
「覺得熟?天快涼了,我們也就罷了,今昭和孽鏡的身子還和凡人相仿,多吃些海獲,不易生病。」朱師傅解釋道,「這是從海陵郡主送來的。」
「那個作死的丫頭?」玉卮哼了一聲,海陵郡主與遼哥兒之類的地龍不同,她是龍女,司掌海陵郡一帶的海域,龍女神位不高,但凡人皆稱呼一句龍公主,所以差不多所有的龍公主,都有點公主病。在神明之間,這種公主病就有點令人厭煩——你又比誰更高貴了?前幾日在陳清平那裡碰了釘子,今兒又開始挑戰朱能垣?
「今日大約你家阿姐會醒,醒來喝一些滋補倒是很好。」朱師傅洗著石決明,那鮑大概自知命不久矣,還妄圖掙扎。手邊另一盆蝦魁看著鮑魚慘遭不測,嚇得瑟瑟發抖,刷拉刷拉撓著,要是青婀瞧見這些生猛活潑的皮皮蝦,非得嚇死。
擇了那些海菜,玉卮又被派了洗天花章,這天花章便是天蕈,人稱此蕈只應天宮來,傘壯而肥,形如松花,大如斗,香氣撲鼻,聞之彷彿置身晨曦之森,是極其珍貴的石材,只有五台山的深山之中才有,能取得,多半是「佛緣」。
一掃這些食材,玉卮隱約猜出要做什麼,說起來這些食材之中,只有這天花章是珍稀,另外九樣,任意一處海邊都能尋到,可也正因為這天花章,這道菜才有人間驚絕的滋味。就好像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大多數人只是平常,你與我分別不大,可正因為其中某一個人,某一樣東西不同了,才會碰撞出不一樣的緣分來。
玉卮又不痴愚,她自然知道自己對孽鏡,感激多於情緣,可她也有點納悶,原本對朱師傅,應是不同的,怎麼現在倒覺得,彷彿還不如孽鏡了呢?以前她記得很能揣摩出廚子的心意,可眼下瞧著他,似乎和老元老宋之類也沒什麼差別。
「澈之,你最近沒事吧?」玉卮問。
一聽這稱呼,朱能垣沒有覺得欣喜,反而覺得心涼,你瞧瞧,連親昵的小綽號都不叫了呢!他苦笑著搖頭回答:「沒事。」
玉卮一邊仔細地沖著天花章,一邊盯著朱師傅手裡的活兒。
蝦魁這東西,不同的地界叫法不同,玉卮那邊習慣叫蝦婆、京津地區叫皮皮蝦,出關往東北叫蝦爬子,雖然好吃,可剝起來時常扎手。朱師傅用蟹八件里的斧和鑷子,兩三下就能取出一隻蝦魁的肉來,肉似竹節,完好圓整,用鹽水煮了再風乾,就是易於保存的蝦魁臘。吃的時候將蝦魁臘直接煮,幾可還原蝦魁原本的鮮美,那介乎蝦與蟹之間的神妙滋味。今兒得了新鮮的蝦魁,拿鹽炒了,風裡放一天,借個臘的鹹味兒即可。
似蝦似蟹,非蝦非蟹,似情似怨,非情非怨——哎呦我去吃個蝦婆怎麼這麼浮想聯翩的。玉卮撇撇嘴,把洗好的天花章交給朱師傅,又去瞧著煮蝦魁的火候。
朱師傅則把洗乾淨吐了泥沙的石決明、蝦魁、天花章收好,又用雞架、鵪鶉、羊脊燒起高湯來。
「說起來,我一直想問,做你自由自在的風神不好么,這樣日夜拘在廚房裡做菜,聽著並不像是風該有的本性,吶,風一樣的男子?」玉卮看著高湯的火候,順口問。
朱師傅拿了一瓮的熟棗,正在搗泥,聽了這話,有點出神地靠在了案邊:「我留下的緣故,應該和你們都差不多,尤其是你們姐妹幾個。自由自在固然沒什麼不好,可自由過了頭,就有點心慌氣短了。輝卿不是說過么,就算是再高飛的鳥,也要有一個總可落下棲息的枝頭,否則它也會悔恨自己擁有翅膀。這兒很讓人心靜,我想我是飛累了,要歇歇腳。」
玉卮忍不住笑出來,彷彿瞧見朱師傅變作一個鳥人,氣喘吁吁地蹲在了清平館門口。那種感覺她倒是明白,比起廣寒宮的高頭銜好薪水,交際與那些上位中的上位神的日子,清平館的確有點世俗了,可這種熱氣騰騰的生活,反而讓人心裡滿足,就算是薪水微薄,也沒有什麼好聽的頭銜,但是人情暖渥。
他們這些神明高高在上,最缺的,就是人情暖渥。
廚房裡的閑談絮絮軟軟沒個完,鮮美飄香之中,
傍晚時分,華練三人還未醒來,可醒著的人總是要吃飯的,朱師傅也只能將那些泡好的蝦魁、石決明、天蕈又加了另外七樣石耳、石發、石線、海紫菜、鹿角脂菜、魚漂燉起來。還未起鍋,那股味道就已經在清平館里肆意瀰漫,惹得好些食客都奔搶進來問,老周皮笑肉不笑地打發,說這是補品,有人預訂了,想要嘗鮮,勞煩預訂,現銀五十兩,那是訂金,概不退還。
老宋握著心口,痛心疾首地說:「在我這麼憨厚的人的影響下,你竟然還這麼奸詐!」
老元眉開眼笑地看著好些富貴人家果真回去取銀子,反駁老宋:「你還憨厚?你是扮豬吃老虎。」
老周淡淡地掃了一眼兩人,彎彎唇角:「他那是慈祥。」
笑鬧間西跨院的桌子已經擺好,棗泥雜糧糕,燉得使人飄飄欲仙的十遠羹,簡單的兩樣擺在桌子上。
老元皺了皺鼻子:「唉,這要是美帝也有這等美味,往戒毒所一擺,比什麼不好使!」
十遠羹既是佛跳牆的原型,因為食材遠在海邊,故名十遠羹,材料不能添減替換,否則絕沒有這種難以言說的味道。眾人聞著不耐,都各自舀著吃喝起來。且不說那些食材燉成了半融化的滑膩,單是這湯就讓人忍不住聯想到這世間許多美妙的事情,譬如一段悱惻纏綿的情緣,一位魂縈夢牽的愛侶,一片拂曉嵐嵐的海灘,一闋膾炙人口的好詞——「尼瑪啊,這湯喝著喝著老子就感動起來了。」老宋擦著眼角。
這會兒老周倒是沒說什麼,反而是玉卮拍了拍老宋的肩膀:「你也有陣子沒回去看看她了,去看看吧。」
正說著,這會兒端著湯去值班的蔓藍急急忙忙跑回來:「不好了,華練姐他們——」
一群沒有良心的人抱著自己的湯碗舉著湯勺跑到東跨院的那空間兒,只見華練和陳輝卿容色還是平常,只是微微皺起眉頭來,那江修卻已經在胡床上翻來覆去,時有抽搐,面色紫漲。
「怎麼辦?」一群人對入夢都不熟悉,炸著手面面相覷。
「蔓藍跟我去吧,我是年族,她是植物,我們兩個在夢境不容易受到什麼影響。」老元想了想說道,「燃香吧。」
正說著,陳輝卿猛地張開眼睛,騰地坐了起來,嚇得離她最近的今昭差點把湯碗扣在被子上。
「怎麼回事?」陳清平看著猶未醒來的華練。
陳輝卿起身:「她去追江主——我們掉進了魘罅里,有怪物飛來抓走了江主。你們快去通知江陶兩家,誰也不要再碰那睡香花。我去春水樓。」說著,他連汗濕的衣服也沒換,推了陳清平的房門,往春水樓去了。
六合夢境與三千八荒糅雜的梵境不同,可以說是完全處於另一次元,遵循另一種存在規律的世界,因為基礎是萬物之夢,屬於神思範疇,所以極不穩定,夢中的六界和六層之間多有一些不知道通往何處的罅隙,落入之後極難逃出,被稱為夢魘之罅。
比起掌握時間的陳輝卿,掌握空間的華練在夢境里地區更有優勢,也難怪她去追江主,而陳輝卿出來搬救兵。
在眾人的一臉獃滯之中,陳清平伸手,揪了那睡香花一瓣一葉,旁若無人地丟在嘴裡,品嚼起來。嚼著嚼著,他突然張開嘴,咳出一團光暈來,那道光一見了風,就消散不見了,可那麼多雙眼睛看著,誰也不會覺得自己錯見——他們的老闆,的確咳出了一團光暈,琉璃般的顏色,十分絢麗,轉瞬即逝。
「琉璃——琉璃川!」蔓藍叫了起來,「好像琉璃川!」
除了今昭,其餘人等都悚然,琉璃川在梵境俗稱白日夢,人醒時飄忽的神思百匯成川,顯於六合夢境,便是琉璃川,期間有情緒,有哲思,有幻想,有潛意識,還有許多人們尚未體會的浮遊於識海不遠的意志,可以說琉璃川是貫穿六合夢境的,從最表層到最深處,是六合之中平常的萃夢師時常走的一條光之河川,好似經絡一樣滿布夢境,流向識海,與從識海之中流出的琥珀川相對。
琉璃川是不可能在梵境變成什麼實物的,比如變成一朵花。
不過這會兒大家再看那睡香,那旖旎顏色,又有些不確定,然那琉璃光暈瞬間給人的迷幻感,不正是踏入琉璃川的感覺么?
「這種琉璃閃閃的感覺,有點像梟光啊。」今昭隨口道。
陳清平身子一顫,盯著那睡香花,好像盯著什麼毒蛇一樣。今昭想起,陳清平說過,那梟光是來自他故鄉的生物,難道陳清平的故鄉,在六合夢境?
「老周,老宋,你們去江陶兩家通知一聲吧,讓我想想,老元去錢塘請一請沈家家主,對了,我記得咱們後門在紐約?觀人定也在紐約,我去一趟。」朱師傅拍了拍陳清平的肩膀,「這些人,總有人能知道點兒這花的事情,哪怕這會兒的人不知道,還有觀人定。」
今昭看著眾人面色肅然,也不好插嘴,她對朱師傅道:「師父,讓我在這兒看著吧,說不定盯著這花,我能開啟我那點讀筆天賦技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