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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回月落烏啼霜滿天,香雪海里對愁眠

  遇見她的時候,他還不是辯機,而是潁川陽翟一位素有名聲的隱逸才子,郭奉孝。他喜歡這個名字,喜歡這個身份,也喜歡這一代,這個清秀又凜冽的肉身。


  在這之前,他從未試圖在歷史上,留下什麼聲名,直到他遇見了她。


  見到她的時候,他還是潁川一屆少年,意氣飛揚,牡丹五月之中,一個人跑到洛陽郊外遊山玩水,醉卧牡丹叢,被她誤以為死了。


  她對著他的「屍體」,全然不覺害怕,反而尋了一塊堅硬的石頭,打算把他好好斂葬了。


  她說,她很羨慕他,還能死去。


  因為這句話,他對她產生了興趣,到底是什麼山鬼花妖,還不能死了?

  後來他知道,她喝了晚甘候。


  君歸雖晚,甘心守候。


  原來歇芳露的俗名晚甘候里那個聽上去有點兒糟心的故事裡痴心的女子,就是她。


  她是漢武的結髮妻子,著名的長門廢后,她原來沒有被大火燒死,而是喝下了晚甘候。


  什麼樣的感情,讓她付出如此慘烈的代價,永生永世,不能死去,又不得不死。


  她連在這山裡的生計之道,都是如此慘烈的:她只是一個美貌的女子,沒有任何旁的本事,又不敢拋頭露面引來歹人,只能躲入深山,靠草果泉水為生,若是冬日裡找不到草果,泉水結冰,就干忍著凍死餓死,而後又在死不去的絕望里,再度復生。


  她躲入深山,想必也是在山下的人群之中,吃盡了苦頭吧。


  一旬不過數十日的相處,他的心就軟了,再不能眼睜睜看著,放著不管,於是,他帶她離開了邙山回到潁川。


  可回去又怎麼樣呢,他無權無勢,又不能大開殺戒,就算能保住自己,也護不住她。


  那一日看到她被人調戲,羞憤地與那富家公子同歸於盡,他到底忍不住了。


  他無法殺盡賊人,就只能握有權柄。


  他投靠過袁紹,後來又被荀文若舉薦給了曹孟德,他擁有了權勢,娶她為妻子。


  外人總是不知道,這對夫妻,是貌合神離的,他有無數姬妾,唯獨沒有碰過這位正妻。


  而後,便是那個晚上,只一個晚上的不甘與放縱,她生下了他唯一的兒子。


  他曾經答應郭家太爺的事情,僅僅是為郭家留後,他做到了,他不再欠什麼。


  他拋棄了郭嘉這個身份,成了別的人。


  南北犄角而立,數不盡魏晉風流,那是個遍山隱者,藐視權貴,囂張飛揚的時代。


  後來四凶中最詭譎的混沌出山了,為了對付混沌,歲時十二族也隨之入世,他們偶然救了年族的小世子元黌,在元黌的交情下,她成了氤氳使者,他則答應歲時十二族,永遠都在她身邊。


  氤氳使者是記錄在封神榜中的神明,而永遠在她身邊,驕傲的四凶之一,獨一無二的妖神,每一代的行跡,都將攤開於人前。


  要不是這樣,這些大理寺的毛孩子,是不會找到他的,更不要說,將他關在這個空曠滿是陣法與符咒的神鼎之中。


  幸好大理寺少卿那個小黃兒很識相,記得讓陳清平送來一瓮香雪海。


  香雪海固然是製法最繁複的美酒,只要稍微有一點點的偏差,哪怕是埋酒的那一片土地不契合,這酒都沒有那一種一瞬間彷彿置身香雪海,繁華燦燦,雪浪疊疊的香氣。


  辯機伸出手指,輕輕摩挲著酒瓮,那略顯粗糲的陶土,卻是唯一能保持酒香的黑陶。


  黑陶寸土寸金,僅產於關外長白山一些溶洞里,土中含金,金化為土。捨得用這樣的黑陶做酒瓮的,恐怕也只有陳清平一人。


  這酒就像人之情感,並非是這人多麼不凡——大多數人,原本也只是一石糯米,可正是平凡如糯米,經過無數的淘洗、發酵,小心翼翼,精心呵護,而後便可匹敵這世間最金貴的物件兒。


  囚鼎與世隔絕,置身其中的囚徒並不知道,他牽挂的人,就在鼎邊。


  「大人,他是饕餮,但這些事情,不會是他做的。這些事,對他又有什麼好處呢?」陳姬垂眸道,她隨意地交疊著雙手,素淡的襦裙斂去了她身上所有的光芒,除了她脖子上帶著的那條星雲墜子。


  「氤氳使者,老實說,我也不希望是他啊,你知道如果是他,定罪行刑會很麻煩的。」神荼咬著一顆梅子,「然你也知曉,除了饕餮,還有誰用這麼詭異的法子生育?饕餮么,可以吞了父親,讓母親生出孩兒。按照咱們的案子,他只要隨便吞點兒什麼,然後讓那些小妖精下崽兒就得了,簡單的不行哪。」


  氤氳使者稍微抬起頭,臉上的淺笑閃過毫不掩飾的嘲諷:「造化雄奇,自有千萬,你又怎麼能看盡呢?」


  鬱壘瞪了神荼一眼,轉向陳姬,繼續解釋:「我們在辯機的草屋發現了很多繪有合歡花的小瓷瓶,而我得到的歡生丹,也是用同樣的小瓷瓶兒裝著的。還有那細腰蜂,也的確在聖琉璃夜前後頻繁出入弘福寺……使者,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他啊!」


  鬼王姬忍不住插言:「氤氳使者,你若是想要拆出他來,便該快些去找人相助,只憑你的話,我們怎會隨意放人?可就憑眼下的證據,我們也不能隨便放了他啊。」


  陳姬微微一怔,隨即向鬼王姬行了一個禮:「多謝王姬。」說完,一轉身,匆匆忙忙地走了。


  西跨院這次是梅樹,梅花以滿山白梅為香雪海,單株的梅樹,還是紅梅好看,此刻紅梅朵朵圓巧可愛,自有一番嬌俏明艷,倒讓西跨院滿院子的落雪,看著生動了不少。


  今昭無語地為陳清平斟著酒,就為了這踏雪賞梅品酒的意境,這院子便過起冬下了雪,害得她還要翻出備下的大毛兒衣裳來。


  「私下說啊,你覺得是辯機么?」今昭看著雪上流光,有些晃神兒。她總覺得,辯機,或者說饕餮,有一種任憑三千擾攘我自風流的滾刀肉氣質。好吧,不是滾刀肉氣質,比滾刀肉好多了……


  黑陶的酒杯盛著波光瀲灧的香雪海,含波欲訴,好似情人的眼眸。陳清平竟然笑出聲來——「呵呵。」


  今昭被陳清平這聲呵呵嚇得不輕,不管網友怎麼忌恨這個詞,但真的笑出來,卻滿滿都是無奈和嘲諷:「額滴神,您老到底想到什麼了?」


  陳清平擺了擺手,沉默地看著眼前的香雪海,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起身:「讓玉卮她們來掃點兒梅雪,你跟我去大理寺。」


  陳清平來大理寺,是來見那位楊少卿的。


  與後來今昭見過的那位用奇異的手法做法醫鑒定的楊少卿不同,此時的楊少卿並不懂得仵作之道,只是對死物多有認識,唯一的證物,蚩孓,就關在楊少卿的香鼎之中。


  一進楊少卿的屋子,便有撲面而來的香氣,多作混雜,有凜冽的白梅竹海,也有暖熏的玫蘿綠衣,兩人剛進去,並未瞧見楊少卿,香霧繚繞之中,只有香鼎里傳來撞擊之聲,想必是那蚩孓。


  「叨擾楊少卿用餐。」陳清平客氣了一聲。


  「清平君可有事?」楊少卿單刀直入。


  陳清平從袖中拿出一個盒子來:「這是鬱壘交由我的歡生丹碎片,我已查明,這歡生丹裹著的丹衣,並非此間之物。丹衣製法複雜,但其中烏色,是梟光遺骸,或者說,梟光血。梟光怕極烈正午日光,暴晒則死,死後化濃煙,冷卻可得膿水,是為梟光血。以梟光為丹衣,每一枚歡生丹都可作為小小囚籠,囚住蚩孓蟲卵,等待時機成熟,破卵成蟲。」


  「……清平君在這個時候說這話,果然是同情饕餮么?」楊少卿看了看陳清平,接過那盒子,走到案幾前,搖了搖繩鈴,「請神荼鬱壘與黃少卿素來議事。」


  四位大理寺官員,對著歡生丹面面相覷。


  「……你是說,這歡生丹因為丹衣的作料,成就了一個通道,或者囚室?可我所得歡生丹,並無任何內芯,更無蟲卵。」鬱壘想了想,「通道,或者囚室……丹衣之中我能查到,僅有麻寐一味,用量足可令巨象產生迷離緩解頃刻沉睡,清平君,你還知道這其中有什麼嗎?」


  陳清平沉吟片刻,回答:「還有一味我並不確定,只是從前聽華練說起,西洋羽人,翼有羽之屬,亦有芒之屬,若芒之屬身死,則化作極其甜蜜的黑灰,食之可做奇迷大夢。丹衣之甜蜜,絕非食材之功,但我素來無夢,你們可以找人試試——最好是死囚。」


  「不必。」楊少卿說完,撿起一塊兒丹衣,放入口中,幾息之後,她眸仁一張,竟然全身大汗淋漓,神魂未定地喘著氣,「呼,哪裡是,奇迷大夢,簡直,出生入死,過了多久了?我竟覺得在那夢中蹉跎了一年!」


  眾人皆大驚,今昭稍微算了算,估計那也就一分鐘的事兒,楊少卿吃了那丹衣,就能在夢裡渡過一年?!看著這楊少卿毫無懼色地吃掉丹衣,必然是有所依仗,身懷絕技,與尋常人不同,還折騰了一年?

  「……如果雲中君高徒都如此,我們去了,只怕逃不過一死。」鬱壘的面色更加沉鬱,楊少卿家學淵源,長兄是丹藥天師玉鼎真人,自幼不懼百毒,又師從春水樓樓主雲中君,修得釋夢之法,於夢境之中來去自如,是本代有名號的萃夢師,如果吞下丹衣會有這等後果,那些女妖怎麼能活到生子?

  「如此倒是讓那個氤氳使者如願了,要是饕餮,手段大可不必如此複雜。」神荼敲著楊少卿的鯉魚戲蓮花手爐,「只是沒有個說法之前,我們也不能把那一位放了。」


  「那是你們的事。」陳清平淡淡回答。


  「玉盞,你剛才在那夢中,看見了什麼?」黃少卿倒了一杯茶水,濃茶清苦氣味,讓楊少卿稍許平復,足灌了一大口,她才面露恨色地回答:「我一入夢,便掉入蚩孓群落之中,那低級蟲孖生性便是衝破夢梵之別,見到我這梵境中人,便一擁而上,欲奸辱我,我殺出一條血路,一路沿著河道逃入了薈夢鄉之中,得人所救,恢復元氣,這才逃離夢境。」


  「如此說來,若是尋常女子吞下歡生丹,被麻寐所迷,又被羽芒死灰引入夢境之中遭遇凌辱,腹內又有梟光所化囚室——如果這就是蚩孓離開六合梵境,來到三千界的法子呢?」黃少卿梳理了一條從情理上講得通的解釋,「歡生丹大約是什麼地方賣出來的?」


  神荼聽見黃少卿點了他這條線索,咧嘴一笑:「洛陰的暗娼街,只是我們差點把那條街給翻過來,也沒有什麼端倪,倒是那種繪著合歡花的瓶子,隨處可見,裡面裝著的,大多數都是香葯之類,鬱壘也買了不少回來,沒什麼奇特的。」


  楊少卿蛾眉一豎:「我記得那條街上,有一家很大的鋪子,是高陽公主的產業吧。聖琉璃夜,不是還賣辯機制的香葯么?」說著,楊少卿起身從一側的香架上取下一個小瓶子,繪著合歡,裡面裝著的,是女兒家喜歡的隨身的香藥丸子,「這香叫蘅蕪,是誰制的,卻不詳,可極是難得,價比千金,可助人好眠。許是因為這個,那條街後來很多的鋪子,都用這種瓶子。」


  「啥?」今昭吃驚,高陽公主的產業,在八荒界洛陰的暗娼街?安眠藥?哦不,安眠香?還被人山寨了?這劇情繞著繞著,可又繞回辯機身上了啊。


  「太歲妞兒,你不要這麼吃驚啊。高陽公主可是李世民在八荒界的使者。」神荼閑閑拋出第二枚炸彈,炸得今昭一愣一愣的,「那……那我們在那邊的……」


  「這你都不知道,怎麼混八荒界啊,我們在那邊的是四皇子李泰啊,不然你以為李泰為什麼生母不詳,得盡盛寵,聰明伶俐才華橫溢,還不是太子,他不能是太子嘛。」神荼拍了拍今昭的肩膀,「你簡直比那個常年蹲在幽冥地府的鬼王姬還愣。」


  「高陽公主和辯機……這有繞頭,我們想著不會有這麼笨的人在明面兒上做壞事,可這也是個好遮攔……」黃少卿想了想,最終還是搖搖頭,「不管怎麼說,此番多謝清平君相助了,神荼鬱壘,幫我送送他們。」


  「我還帶了一瓮香雪海,勞煩交給他。」陳清平說道。


  西跨院中,陳清平仍舊一人看梅聽雪,東跨院里,今昭在地上划著她在大理寺聽來的線索,夥計們都圍在周圍,七嘴八舌地議論,好似爆鍋的一捧蔥花兒蒜末兒,炸得到處都是:「你們看啊,那個和六合夢境有關的歡生丹,合歡花瓶子,高陽公主,洛陰鋪子,辯機是饕餮,怎麼繞都是個產業鏈啊,拿高陽公主做幌子,批量生產歡生丹,在暗娼街以香葯為名開賣——除了動機,別的都很合情合理嘛。」


  「換做是我,也會因此抓了那妖僧嘛。」老宋頻頻點頭。


  「的確,連你都這樣覺得。」老周呲笑。


  「眼見不為實,除了早年為惡,饕餮並未危害過三千。」孽鏡童子端著葯碗道,「它之惡,也是沒奈何,羊吃草,人吃羊,饕餮吃人,此是天倫。」


  一群人正議論得歡實,老元跑了進來,氣喘吁吁:「不好了——辯機——要被腰斬了——」


  辯機緣何被腰斬,史載眾說紛紜,可今昭這會兒明白,是大理寺要囚禁饕餮靈元,因此處置了他的肉身。縱使大家再懷疑饕餮沒有動機,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他,他也絕不可能輕易被放出自由來。


  於饕餮而言,那不過是一世的皮囊,不足珍惜,可到底有人為之愁腸百轉,肝膽欲裂——高陽公主病重,恐不久矣,不得已,使者一職,轉給了房玄齡的長子,副使房遺直。


  「閉關是沒問題,但大理寺來人,要香雪海,這可怎麼辦?」今昭拄著掃把,愁苦地望著朱師傅,「尤其是師父你——你現在——廚房裡可來得?」


  「來得不來得,咱們老大任性,也只能來得。既然被你猜到,你和老周,就幫襯我一二吧。」朱師傅又穿上了廚下的短褂子,微微一笑。


  「咦?老周也——」今昭頗為驚訝。


  老周順手從木鏟在她肩頭敲了一下:「不僅是你我,還有青丫頭。這兒女情長的矯情,少不得要饒上我們三個幫忙圍兜。」


  想想朱師傅,又想想饕餮,今昭嘆了一口氣:「愁人啊,我要是沒有修鍊出三頭六臂之類的絕技,打死也不談戀愛,真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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