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佳人失手鏡初分,烙潤鳩子怒王孫
水霧氤氳,浮香杳杳。
一條腿嘩啦一聲,伸出浴簾,玉卮探出頭來,左右看看,確定沒有奇奇怪怪的傢伙,比如孽鏡童子朱能垣之流,才裹著浴巾邁了出來。
呲呲兩聲,一隻絳紅色的壁虎鑽進了牆角,玉卮摸了摸嚇一跳的心肝兒,麻利地穿上小衣,套好中衣,趿拉著一雙竹紋無蹺木屐,刷了一層面膜,坐到了東跨院里乘夜納涼。這才剛入鬼月,暑氣便劈頭蓋臉砸來,玉卮揚著下巴,看著和老元兩人穿著大花短褲坐在洗手池邊緣吃豆子,由著洗手池沖著腿腳的老宋,分外懷念起空調來。
陳清平也不是不能留下空調,既然他都留下了自來水和抽馬桶系統,沒道理空調搞不定。然神廚家裡蹲稱,自來水和馬桶是生存質量,不可荒棄,空調電扇則屬於生活享受,為了更好體驗唐朝風物,做出相應美味的食物,就不予考慮了。
玉卮在竹席上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順手拽過案几上一碟蜜果,她覺得好像少穿了點兒什麼,可又想不起來,身上缺了什麼物件兒。
夜闌微微,清平館眾人也都懶得說話,看書的看書,吃東西的吃東西,各自做百無聊賴,只貪夜涼狀,只有今昭算是風雅,跪坐在案幾一頭,屏氣凝神在練字,也是剛洗完澡的廚子朱能垣挽著已經敷乾的頭髮,隨意指點太歲,隻字片語有晚風送來:「……美人如花隔雲端,這個端字,那一橫太短。」
太歲卻心思跑偏,順口問:「師父啊,您老這辟邪驅鬼的玉,到底有多少塊,我怎麼覺得好像今兒這個和那一塊不一樣呢。」
被今昭這麼一提,玉卮才想起,朱能垣送她那塊玉,洗澡前取了下來準備換個繩子重新絡上,洗完澡就忘了。
朱能垣似是覺察了玉卮的視線,眸光一轉,落在她頸間:「你的玉呢?」
玉卮還在敷面,悶聲回答:「屋裡呢。」
朱能垣眉頭微蹙,聲音略一放涼:「快去帶上。」
玉卮懶得起來:「等會兒的,我一會兒洗臉順便再戴。」
朱能垣撈著玉卮的胳膊:「快點去,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玉卮哼了一聲:「不鬧著玩好幾十塊玉四處送,要是鬧著玩,連你屋子還塞不進呢。」
今昭噗嗤一笑,和青婀蔓藍周宋元打了幾個眼風呼哨,朱能垣覺察到眾人矚目視線,便住了手,只說:「我去給你拿。」
玉卮在海藻泥里翻了一個白眼:「閨房,閨房你懂么。」
大約是被朱能垣又洗螃蟹又搗肉的折騰使喚,玉卮自覺語氣生硬,可也不思悔改,心說下次再讓她做這種粗活,就往他窗子里丟炮仗!二十四響起,蹦一屋子姓朱的爆米花!
陳清平的屋門吱呀一聲,他端著一個大木盆子,旁若無人地出來,毫不在意老宋和老元還在水池子里,把那木盆里的玩意往池子里一道,滑膩膩白花花,老元哎呦一聲直接跳了起來——那是一盆什麼鳥,個個扒光了毛掏了肚腸,滴答滴答滴著血。
「是斑鳩啊。」老宋看著腳上躺著那軟趴趴的禿毛畜生,小心翼翼地從池子里出來。
陳清平看見那斑鳩挨到了老宋的腳丫子,毫不留情地將那一隻拿出來丟在地上,又繼續那流水沖洗著剩下三五隻斑鳩,沖完后,拿出幾個瓶瓶罐罐,頭一個罐子里似乎是粗糲的珍珠粉,他撈了一把那粉末,儘力在斑鳩身上搓了起來。
今昭本著「和男神搭幾句話也是好的」這個可憐的暗戀原則,停了筆問:「這就是那個烙潤鳩子?」
陳清平應了一聲,手裡活兒不停:「對。以珠貝粉磨去斑鳩表皮粗糲,用百花蜜粗腌一日,再磨,再腌,反覆三次,等斑鳩肌膚嫩滑,泛出自然油脂凝練在皮而蜜汁透骨,填入香料,以棗木枝密匝籠起,放在文火上慢慢灸烤。其味甜香,彷彿咀玉嚼鳩,那層油脂蜜煉最美——你要是手太閑,就過來磨粉。」
今昭嗯了一聲,洗了手,便聽話地坐在陳清平旁邊,學著他那奇特的手法——先以老絲瓜搓漢子的力道搓一遍,再用情人愛撫的溫柔抹一遍。
乘涼的幾人看沒什麼熱鬧了,又各顧各乘涼去,老元抱了一本書,暗紅封皮,書名《三體》,老宋呲牙:「我說你別把這明顯的科幻小說拿來這裡看啊。」
老元笑嘻嘻地看了老宋一眼:「那我的移動硬碟,也不借給你咯。」
老周瞥了老宋一眼,語重心長對老元說:「他有Apabi Reader和他的右手就夠了。」
噗——
就連敷面膜的玉卮都忍不住笑出來,她起身:「我去洗臉,你們慢慢來。
烙潤鳩子,聽上去很好吃嘛。
已經不怎麼經常為陳清平的美食心動的玉卮,聽著也覺得稀奇起來,斑鳩本是林中鳥,與圈養的肥雞不同,很難出油,更別提在表皮形成軟玉一般的蜜煉。
反正三天,三天後是乞巧節,到時候就能吃到了。
玉卮再度覺得自己從廣寒宮辭職,是個明智的決定,她挖了乳凍塗在臉上,輕拍幾下,整理好頭髮,掛了發巾,便心情愉悅地轉身出去,全然忘記,要把那玉帶上。
燈下,朱能垣把玩著錦盒裡那三十塊玉,不,應該是二十九塊。那二十九塊玉各自躺在凹槽之中,有閃著星斑的星玉,也有碧色凝冼的透輝,羊脂玉里泛著淡淡血絲,和田玉彷彿一觸佳人美肌。
忽而一聲門響,玉卮的聲音輕輕:「澈之,在么?」
朱能垣一眯眼睛,將眼鏡戴好,合上錦盒放回原處,才應了一聲:「在。」
比起陳清平那日系簡約風格的房間,廚子的房間還是中規中矩的古代貴族的格局,有外廳書房暖櫥內室,只聽那腳步輕盈,帶著幾許雀躍,開堂門穿外廳撥開暖櫥的竹葉帘子輕移書房的海上明月屏風,停在了內室外,似乎是一陣猶豫,還是走了進來。
燈下胡床上朱能垣著微敞中衣,隨意散著頭髮,以手撐腮,另一隻手則隨意翻著一本書,聽到腳步停在一步外,抬眼一笑:「你——」
雨後春筍般的柳青色瓏紗外裳,是風鼓廣袖的魏晉剪裁,鬆鬆地罩著一段細白脖頸,一對鎖骨翼展長長,沒入白綢中衣,那白綢似是太過透明,還能隱約看見內里的櫻色小衣上,綉著的牙白梔子,梔子花深處是堪比細腰蜂的一段扇骨腰,腰下倒放琵琶一樣的弧線,隨著窗外吹起晚風,系得不太高明的中衣衣擺下,露出未著紗褲的一抹小腿。
朱能垣笑容不變,看著玉卮的臉:「睡不著?」
玉卮軟軟點頭,側坐在胡床一頭,語氣悵然:「夢到了些事情。」
朱能垣看著那白綢像是被玉鉤挑起的床幔,露出兩條交疊錯置的腿來,笑意更深:「所以呢?」
玉卮忽然抿嘴一笑,換了換腿,恰好露出右腳來,正好是一彎折紗挑幔的玉鉤:「你說呢……」
朱能垣順勢握住那隻腳,順著腳背撫上去,次第印上深深淺淺的啜吻,嗓子里悶出一聲:「……這如何……」
玉卮還未回答,身子就一僵,那股子酥麻感已經被兜頭冷水般的戰慄取代,只見那笑意不減的青年,手指點著八荒中人最致命的關元穴,眼中寒意冰封千里,雪落大荒:「你是……什麼鬼啊?」
「玉卮」不敢應答。
朱能垣眼光冷凝,自從上次在西塘,玉卮被那魍童跟著,他就知道,大概是廣寒宮至陰之地,久住之人,容易陽氣不足,招惹邪祟,加上魍童破壞了些小周天,所以他才會送玉卮那玉。
果然,只有一日不戴,就惹了麻煩。
朱能垣也不等對方回答,指尖漫出一股清風,鑽入關元,那「玉卮」疼得嗚嗚直叫,卻動彈不得,沒幾個呼吸的功夫,便有一屢絳紅煙霧從口中散出,落在牆上,變作一隻小小壁虎,飛快地竄到了牆角,朱能垣手下不停,按住那壁虎,壁虎斷尾再逃,可又怎麼可能逃脫——一道勁風打著拳頭大的風旋將那壁虎卷落,朱能垣攬著玉卮的肉身:「胭脂虎,你將她靈元置於何處?!」
那胭脂虎吱吱擠出一句:「沒有……恰好有人買陰妻,就賣了去……嗚嗚……黑面交易……不知所蹤……」
朱能垣的臉一沉,風一緊,將那胭脂虎絞殺成血肉隨風而落。
宅內小妖,最遭人厭惡者,必然是胭脂虎。這種原型不過壁虎的妖孽,不易被察覺,化作煙霧附體於女身,有特殊本領,可囚宿主靈元,雖不殺不惡,可被附體的女身無一不是一夜放縱,這在禮教森嚴的古代,失去清白的女子遭千夫所指,比死還不如,因此胭脂虎是人人喊打的。
長安城本就妖魔眾多,最近鎮宅吉祥物陳輝卿華練兩人都不在,難免有小妖小鬼順著哪處罅隙或者被哪位客人不慎夾帶,若是別人也就算了,偏偏一眾夥計里,玉卮體寒陰重,又被魍童拽過,最容易遭到暗算。今晚她大意,第一次忘記戴那玉,就著了道。
最要緊處是,這隻胭脂虎似乎妖力不弱,心智也齊全。要是別的胭脂虎,不過是雀占鳩巢,本人的靈元只是被壓抑囚禁,這隻竟然把玉卮的靈元,給賣了!還是買賣雙方都不見面的黑面交易!這讓人哪裡去找?!
朱能垣摘掉眼鏡,扯掉頸間掛玉,雙眸霎時轉為碧綠!而自指尖起,有暗綠紋身彷彿是藤蔓一樣,沿著奇經八脈生長開來,在朱能垣的兩頰舒展開來,是一握閃著綠色幽光浮萍的模樣。
屋外東跨院老宋出來倒瓜子皮,抬頭看著風濃卷墨的天候,又看了看開始有些顫動的瓦片,眉頭一擰,跑去敲了陳清平的房門:「老大!要不然是天兔又回來了,要不然,就是老朱發飆了啊!!!!」
這一夜長安城妖魔自危,那席捲全城的大風帶來可疑的血腥水汽,昭示著有天人之怒!
弘福寺內,有月下制香的麻衣僧人,無奈搖頭,道了一句:「廚子終於也生氣了啊……」
洛陽底下,峭壁雲樓,亦有一位美貌少年,勾起唇角:「呦,這是……風起於青萍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