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桂綽蘭嬈香肉脯,羅裙玉腕輕搖杵
「……採蓮歸,綠水芙蓉衣。秋風起浪鳧雁飛。桂棹蘭橈下長浦,羅裙玉腕輕搖擼。葉嶼花潭極望平,江謳越吹相思苦。相思苦,佳期不可駐。塞外征夫猶未還,江南採蓮今已暮……」
今昭頗為滿意地看著自己今天寫的字,不管怎麼說,這手字已經能看出個數來,不再是一團團兩團團了。
指導今昭練字的青婀定了定神,招手讓肩上搭著白抹布的老周過來:「周思賦,你來看看,這字還有什麼不妥的。」
老周走過來,蹙眉盯著今昭的字片刻,呲地一笑:「沒什麼不妥,很有你們師徒二人的風格。」
青婀偏著頭,端詳著嘀咕:「可我總覺得似乎有什麼不對之處……」
老周掛著一臉冷笑看著狐疑不已的青婀和得意自滿的今昭,指著羅裙玉腕那句:「那個字,是描寫採蓮的船娘,輕輕搖著船槳,槳者,櫓也。」
青婀再看今昭那個「擼」字,再看看老周一副我明白了的眼神,拍了拍今昭的肩膀:「算了,你自己慢慢練吧,可憐的王子安吶——我還是幫忙去搖杵吧,別回頭把玉卮累折了。」
暑熱里人人都有些厭食,哪怕是用今昭的眼光來看,並不怎麼熱的唐貞觀的長安。
肉乾肉條本是遠途行路的乾糧,而暑夏時節,用多種西域香料烘烤製作的肉糜干,則成了夏季就酒的好菜,方便存放,又不顯得油膩,在以食用羊肉為主的唐朝,算是很巧妙的一道小食。
肉糜干就是肉脯,在沒有現代化裝備的古代,肉糜的做法,就是搗。
被朱師傅抓來當勞工的琴女四人,都被分配了任務,蔓藍是舂制胡椒等香草調料,青婀看著火候給肉脯翻面,今昭和玉卮是最苦的,搗肉。
太歲邊搗邊哼著王勃那首《採蓮曲》:「……桂綽蘭嬈香肉脯,羅裙玉腕輕搖杵……」
製作肉脯的肉糜,須得是生肉搗成糜。生肉先切成小丁兒,再加入香料,用木杵或碾或搗,百般蹂躪之後,將肉糜抹在笢子上用香木熏成型,再放在篦子上去烤。這種肉脯肌理緊緻,熏讓肉脯帶有天然的木調香氣,烤則豐澤了肉脯的油脂與調料融合,吃起來不膩不拆,又不容易壞,近些日子好多客人特地來買肉脯,逼得朱師傅掛出牌子,消費一貫錢,才能買一片肉脯。
「能不能加到十貫錢,我的手腕子都快斷了。」玉卮恨恨地搗著肉糜。
朱師傅走過來看著她的動作,搖了搖手指,握住她的手,用正直的指教語氣道:「你這個力道不行,傷手腕,還破壞肉的汁水,要這樣才行。」說著,握著玉卮的手,動了幾下,「對,就這樣,很好,不疼了吧,記住就這樣哦,九淺一深。」
「噗——」青婀和今昭忍不住都噴了,趁著朱師傅的眼光還沒殺過來,飛也似地跑走尿遁,留下蔓藍頓覺事情不妙,指著玉卮對朱師傅解釋:「沒事!你,你們慢慢搗,哦不,慢慢搞!我什麼也沒看見!我去,我去看看庫房!」
唐人喜食羊肉,無它,因覺豬肉臊氣,牛為耕畜,尤其不舍。這令今昭頗為不習慣。唐朝的羊肉,那可都是純正的農家羊,吃的是沒污染的草,喝的是半天河的雨水,玲瓏音的清泉,羊肉嫩是嫩,膻味也比今昭吃過的所有的羊肉都勁爆,只要廚房在做,打東跨院就能聞見。就因為這個,清平館也沒法拘著唐人習慣,光吃羊肉,一來二去,反而有很多人因為清平館的肉類豐富,尤其豬肉噴香又便宜,特地來解饞。
肉脯有羊肉,牛肉,自然也有豬肉,只是賣得最好的,是一半牛肉,一半豬肉的。牛肉勁瘦,豬肉軟香,兩種肉被打到一起,相互融合,相互補充,口感比單純一種要豐富適口。
「給我來十斤。」大理寺好少年黃少卿將銀子拍在桌子上。
「……你想把我們統統累斷手腕么?」玉卮瞪了他一眼。
將火氣不小的玉卮推進后廚,青婀一邊安撫「乖我幫你」,一邊應承黃少卿:「沒事她這幾天親戚來了脾氣不好。」
黃少卿老大不小的人,對這種明示渾然不懂。
玉卮一把將青婀撈進廚房:「你!」
青婀無辜眨眼:「怎麼了嘛。黃少卿這種和普通的客戶不一樣啊。他們肩負這個八荒界的安定團結!你看大理寺從來都是沒日沒夜沒三十沒端午的,我不是老闆,要不然我對這種舍了小我成全大我的勞模刑警隊長,一定免單!」
玉卮被噎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扶著小灶台順著氣,她怎麼就忘了青婀雖然面上不靠譜,心裡頭特別五講四美三熱愛的正直少女,肯定會特別崇拜黃少卿這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剛直不阿連出差都給上面省錢自帶乾糧的好警察的。
眼瞧著青婀又屁顛屁顛去搭話,玉卮眯起眼睛來,露出一絲奇特微笑。
朱師傅搭上玉卮的肩膀:「你想的和我想的,果然一樣。」
這會兒的黃少卿,還不是今昭初見時彷彿三十上下的青壯年,而是正少年春華,面龐飽滿,五官還未褪去意氣飛揚,像是一把剛出鞘的寶劍,整個人散發著一種理想之光,從他的眼神里簡直能看見一句「誓要踏平八荒六合三千不平之事,滌盪禍亂之人」一樣。
儘管有點英武閃爍得扎眼,但是那種自信得近乎囂張的氣息,卻讓人忍不住心生艷羨,佩服不已。
青婀顯然被前後差了一千多年的黃少卿給閃了眼,反正是老熟人,也沒有犯生男恐懼症,而是端著一堆小點心小菜,跟聽評書一樣從黃少卿那邊套案子聽。
別說還真的給她套出點兒有意思的東西。
之前神荼鬱壘那個案子有了新的進展,那細腰蜂妹妹被抓到了,可是已經神智失常,不過從那瘋言瘋語里拼湊出,細腰蜂妹妹的確孕有孩子,也的確產入金玉兒體內。然而這案子告一段落,卻引出有趣的事情來。
妖魔修鍊成人形,可到底並不是人類,他們並沒有繁育後代的本事,除非道行高深,或者能夠得到類似天后仙丹之類的稀罕東西,才會產子。細腰蜂與金玉兒都只是小妖,連個九品的邊兒都懸乎,哪裡來的好本事生孩子?要是她們真的生了孩子,那孩子又哪裡去了?
好在這案子總算是能告一段落,黃少卿得了一天的假。他實在沒精神頭回去應付一大家子人,就在清平館要了一個房間,打算吃吃喝喝,休息一下,回去時,跟弟兄們帶點兒辦案的乾糧小吃,也改善一下生活。
「這肉脯很難做?」黃少卿端詳著方盤子里的一小摞。
青婀搖頭:「難道是不難,就是太費事了。我們幾個羅裙玉腕猛搖杵一個時辰,也做不了十斤。」
黃少卿倒是好說話:「如此就算了,過陣子楊少卿生辰,我們兄弟打算來慶祝,乾脆訂個渾羊設算了。」
渾羊設,就是豪華版本的烤全羊,先用菌菇火腿五味調料塞入一隻鵝腹,再將鵝抹蜜汁臘油,填入羊腹,最後在羊上抹了椒香姜蒜油脂之類,放入火塘內去烘烤。吃的時候用眾人圍坐,架火溫之,邊切邊吃,亦是外來傳入中土漢化后的一道大菜。也是清平館單價最高的一道菜。
青婀想了半天,沒想起來這另外一個大理寺少卿是何方神聖。
黃少卿瞧她一臉迷惑,想了想:「就是那個法醫,楊玉盞。」
青婀想起那位美貌高冷的女法醫,恍然大悟。恍悟后,不知道怎麼地,有點心塞。就好像她當年喜歡的張學友結婚了一樣。
什麼張學友啊!這是唐朝!
青婀拍了拍臉,等她從偶像結婚了新娘怎麼可能是我這種情緒里回過神,已經不知道搗了幾罐子的肉糜了。
蔓藍一臉輕快喜悅走過來:「來試試,這是新的夏衫。」
青婀抬頭,或柳色或藕色或櫻色的齊胸襦裙,或銀或淺蔥或水紅的披帛,她想了想,拽了一條櫻色襦裙和銀色披帛,蔓藍素來是喜歡藕色,薄荷色這種素色的。
她摸著柔滑絲帛的半臂,嘀咕一聲:「帶著這個玩意還怎麼幫手做飯?」
玉卮在廚里沒好氣地回答:「那是用來上吊的。」
姑娘們正閑閑鬥嘴,就見神荼有點面無人色地跑進來:「黃大人呢,出了點兒事兒。」
「怎麼了?」青婀把披帛卷了卷塞進袖子里。
神荼似乎是回憶了一下那情狀,又覺得反胃:「唔,就是弘福寺正在修的鎮寧塔倒了,有幾個被砸扁了,嗯,就跟你這碗肉醬一樣。」
青婀頓時就覺得有點不好,蔓藍則直接捂著嘴去吐。
老周提著肉脯盒子過來喊了一聲:「送外賣啊。」
青婀四下一看,好么,就剩下自己了。
在唐朝送外賣自然不能再騎自行車,何況這外賣是從曲江畫舫叫來的,曲江可不近,老周眼梢一挑,直接走到陳清平的屋子門口,敲了敲門:「我們去曲江。」說罷,也不管裡面陳清平是不是在換衣服,直接開門,果見陳清平上道,門外水波潺潺,不是長安水,又是什麼地方。
有蒯舟載著兩個人近了那四周垂著帷幔,遮遮掩掩的十人小舫,檐角綴著一串琉璃鈴鐺,在傍晚甜薰的風裡,叮噹作響,時不時還有一聲嬌嗔或呻吟傳來。
青婀直覺這船里的人,十有八九沒幹好事兒。
「您的清平夏槿。」青婀盡量把聲音放得恭敬清軟,這年月能在曲江上玩這手的,非富即貴,她特地拿了鎏珍珠木槿花食盒來,就是怕人家瞧著不上道,一把丟出去。
清平館唐朝外賣食盒,都是妥妥的小清新,輕嵐、螢鈴、水扇、霞槿四種,是四種不同搭配,不同功能的盒子,霞槿是帶了酒的,青婀掐指一算,這個時辰還喝酒,應是事後酒,否則喝了酒再顛鸞倒鳳,算算一個時辰,就趕不上夜禁,要被巡街城管揍扁了。
畫舫的帷幔掀開了一角,一隻男子的手,好像曇花初現一般,舒展出來,微微撥開帷幔,露出一張令青婀有點想跳曲江的臉來。
辯機。
大約是在杭州淹水那會兒沒事兒看了太多的網文,青婀簡直一看那張臉,腦子裡就能閃過無數橋段,包括他和玄奘的。這種聯想太過複雜,導致青婀有點站不穩,一把扶著老周,把食盒子遞給辯機。
辯機溫柔一笑:「多謝。」
「辯機,快些……」一把耳熟聲音,三分嬌蠻七分痴嗔,不是高陽公主,又是何人。
青婀與老周對視一眼,擺了擺手,示意那蒯舟的船夫趕緊走人。
停蒯舟的月牙碼頭上,來往著正要下船或是正要去送飯的僕役,老周瞄了一眼他剛才出門用兩塊石子兒標記的門的位置,正要快些走過去,身前突然多了一人。
「抱歉,是我走得急了。」那人是個薄紗覆面的女子,音色清越端莊。她身邊站著一位同樣薄紗覆面,衣著卻十分華貴的少年,露出一對風月無邊的桃花眼來。
老周退了一步,道了句無妨。
青婀偏著頭看著那女子,素衣遮履,舉止從容,應是出身大家但又不嬌作的淑女,這種淑女長安城不少,不足以吸引人,吸引青婀眼光的,是拿女子露出的有些過分蒼白的手,以及衣襟里漏出的一絲奇詭之光。
那光來自一塊玉或者別的什麼寶貝,被那女子的衣襟遮住,看不到全貌,可就是這冰山一角,那奇詭的光已經毫不退讓地昭示存在,那光芒在青婀看來尤其眼熟,因為那是她的阿姐華練慣使的星雲藍紫之光。
那尋常世家女子的領口,露出了一片星雲之光。
同樣奇詭的光,除了在華練那邊,青婀還見到過一次,在辯機的鎖骨之下,衣襟之上。
火燒雲燎著天際,好像火舌時不時卷上嫣紅肉脯,脂香四溢,恰似這神鬼盤踞,人妖雜居,格外濃艷重彩的大唐長安城,誘人的香滑旖旎,可那份香滑旖旎,還不是來自毫無反抗之力的牲畜肉身,燃燒生命烹制的美味,和燃燒百姓的血肉筋骨構築的帝國,又有什麼不同。
不知道怎麼回事,青婀直覺十分不安,似乎有什麼不妙的事情要發生,什麼不吉利的人物,要出現。
算了,對於他們來說,哪怕此刻便是大唐帝國傾覆之時,又怎麼樣呢?
回去洗洗睡吧。
青婀有點垂頭喪氣,跟著老周往回走,並沒留意,那桃花眼的少年,露出一個奇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