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春風得意馬蹄糕,一日折斷小蠻腰
與崇仁坊相去不遠的平康坊,是長安城中歌舞昇平,胭脂水袖之地,匯聚了這帝國最美最齊全的容色,任君擷取,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這些花兒開的肆意,跟著恩客出來遊山玩水都不算什麼,一起吃個飯就更不叫事兒了。在這群花紅柳綠之中,也有不少隱藏身份的妖精神怪,有的還是一樓花魁,不僅僅滿足長安城八荒中人,也滿足那些獵奇心理強烈,有錢不知道怎麼玩的高官顯貴。這其中的佼佼者,當屬百花深處,在百花深處,識貨的都知道,百花深處以花為名的,便是「非人」。
金玉兒是花兒里最當得起芍藥的妖嬈之名的狸精,舞跳得極好,別說柔若無骨,她那個風月身段,簡直就是一絛絲,一注水,在男人的手裡,變幻著各種不可思議的形狀,因此傍上了金主兒長孫家的大公子,靠著國丈家的勢力,從不接外客。
這一晚卻是不同,夜禁剛過一個時辰,那泛著銅紫光芒的「鬼門」里,那標誌著八荒界在此的鬼火燈籠下,便邁出了金玉兒那嬌滴滴的絲鞋來。那綉芍藥的月牙白絲履沒有一絲塵埃,顯然是新的,那一身衣服也是新的,披帛繞過肩頭,更顯得胸口鼓脹,偏偏那齊胸襦裙素雅清淡,依稀可見的肌膚上,密密匝匝地纏了紅線,一直繫到脖頸,彷彿生怕露出風光秀色來,這樣更令人心癢難耐,襯著她一掌小臉,楚楚動人,寸寸化水。金玉兒提著一籃子不知什麼東西,這樣妖妖調調地出了門子,連守門的石將軍瞧了,都忍不住臉紅。
一出坊門,便有夜風撲來,金玉兒全然不顧昔日的風姿,用兜帽披風將自己裹住,匆匆忙忙地往常樂坊而去。來到常樂坊「鬼後門」,又左顧右盼,才一頭鑽進去,找到那處不起眼的角落小屋。
不多一會兒,那看著有些破敗的小屋子裡,就傳出令人臉紅心跳的聲音來,金玉兒似是滿足,又似是哀求地一泣:「……別拽這墜子……疼……唔妹妹別鬧……好人……你便給我了吧……」
「第四個了。」一位身著褐色長衫,面容俊美的少年憤憤地砸了砸桌子,那眉目雖還有些未褪的青澀,可就憑那一雙金綠色的眼睛,便可預料,再多些歷練,這少年會變成男人中的禍水。
「哥,你說會不會是情殺?」坐在美少年身邊的,是一位眉眼凜冽的少年,穿著荼白色的國子監四門學的學生服,細細看,便能看到這少年有一對可愛的虎牙,可就是稍微有點尖。
「神荼,你的長生粥、羊肉畢羅和灸駝峰,鬱壘,你的荷葉冷淘。」青婀穩穩端著飯菜,可瞧見鬱壘,還是忍不住有點臉紅——與她而言,她認識千年後的成年的神荼,所以眼下少年神荼,也算是半個熟人,可神荼的弟弟鬱壘,她可是頭一次見。
比起妖孽到令人麻木的神荼,還是鬱壘這種風姿致致,君子謙謙的少年,更令人臉紅。
此時的這對少年,還不是御史台負責奇怪不可見光的破爛事兒的里行使,只是大理寺的一對普通的亭長,黃少卿手下的兵,因為長安城人鬼雜居,活兒雜事兒多,大理寺的亭長們,使喚起來就跟捕快一樣,便宜大碗,日夜忙碌,又要逮人,又要辦案,是大理寺之中最累人的職務。
從月初到現在半月,平康坊里的鬼女妖姬共死了四人,死狀都有點恐怖甚至噁心人——腹部重傷,或開裂,或潰爛,儘管這事兒沒掀起什麼風浪來,可也算是案子,黃少卿就撥了這哥倆出來,前後查了五六天,還沒個因果,就又死了一人。
這女妖金玉兒比前幾個紅,算是百花深處花魁級別的人物之一,老鴇哭得肝腸寸斷,好像丟了一百金,而發現屍體的正是貼身伺候金玉兒的丫鬟雀兒。雀兒說昨夜金玉兒說睡下了,誰曾想今早雀兒來伺候梳洗,就發現金玉兒開膛破肚,死在床上,床下翻著一個籃子,可一雙鞋子還擺的好好的。
神荼看著青婀,故意把眼睛瞪大:「你可知道那籃子里有什麼?」
青婀白了他一眼:「總不是那金玉兒的肚腸。」應對神荼這種熟人,青婀的嘴皮子溜得滑呢。
神荼氣餒,據實以告:「是卷生龍鬚灸和踏雪碎香糕。」
今昭探過頭來:「怎麼是吃的?」
「所以昨天晚上忙忙來問清平君,看看能不能從吃食上看出點兒門道。別說,清平君果真是名不虛傳,說這吃食是隔夜的,籃子是盛外賣的。而那丫鬟雀兒說,死者並未叫了外食。我們查了下,這兩樣食物,是洛陽神都一家叫做雲歸夢徊的客棧的手筆。」鬱壘解釋。
「雲歸夢徊?!朱雀大街頭挨著朱雀門也有一家!」今昭叫道,她可不能忘了這個名字,這名字代表一段多麼恥辱的歷經啊,她被女人親了不說,還中了魅惑術,變成了蘇暖兮那樣的白棉布裙女子!
「正是如此,可清平君說,這兩樣必定是洛陽的,因為長安的那家,踏雪碎香糕里的牡丹花泥,用的是青龍幻夜,而洛陽,用的是銅雀二喬。」鬱壘揉著眉心,白日里為保三千界的身份,不得不在四門學院念書,晚上還要操心這些,實在也難為這少年。
「大老遠從洛陽買吃食,撐破肚皮啦。當妖怪還這麼貪吃,飯桶活該啊。」神荼大大咧咧地拖過桌子上一盤子炒貨,卡巴卡巴吃起來。這會兒已經過了夜禁,來客非神即鬼,神荼說話也愈加沒了顧忌。
「你哥似乎對這個金玉兒很不滿啊。」老周來收錢,順口道。
鬱壘壓低聲音對老周道:「前幾天被,嗯,翻了白眼了,你懂的。」
老周長長地哦了一聲,挑眉看著神荼,半晌道:「可惜,不過百花深處那個魏紫兒不是很喜歡你么。」
神荼哀嚎一聲:「那是男的!」
老宋一臉詫異湊過來:「我以為你不介意!你不是還被他親了一口!」
神荼捂臉扮啜泣狀:「腰那麼細,我以為是女的……」
老元翻白眼:「你是瞧上金玉兒求之不得,想李代桃僵吧。」
神荼哀嚎:「這個詞不是這麼用的!」
幾個夥計都用同情地目光看著神荼,而後有志一同地,爆發出大笑聲來。
因為好奇到底腰有多細,翌日夜禁一開始,華練帶著今昭玉卮青婀蔓藍,五個人浩浩蕩蕩地往平康坊去了。與人們印象中關於青樓妓館的印象不同,平康坊大多數養著鬼女妖姬的青樓,那都是極高級的會所,採用會員制度,有花魁也有小倌,有賣藝的,也有賣身的。百花深處雖然也招待尋常客人,但能進百花樓的,必定有花貼,這花貼玩主吃家華練姐必然有,一落雅座,華練就直接吩咐:「讓魏紫兒來。」
老鴇一臉詫異:「華練大人,您不是不好這種風格的么?」
華練斜睨她一眼,老鴇自知失言,連忙招呼,不多一會兒,就有四個風姿各異的少年進了雅間,帶來一陣香風。今昭愣愣地看著進來的四位少年,不無驚訝地感慨:「我還以為就21世紀流行娘炮小受……」
「親,你錯的離譜,娘炮小受這種生物,從春秋戰國時,就已經流行過了。你們那個時代,玩的都是老祖宗玩剩下的。」華練順手將一個少年推到了玉卮身邊,「你看這一位,長得有點像朱朱。」
蔓藍認真地打量著那少年:「真的有點像朱師傅啊。」
玉卮嗷了一聲,指著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阿姐!我會做噩夢的!」
幾旬酒菜過後,其中一位看著頗為高冷的少年談起了琴來,魏紫兒低聲陪著華練聊天,許是他也聽過這位出手必見血的大姐的威名,因此有問必答,亦不敢十分湊近,那把真的聽不出男女的聲音緩緩地講著:「……是的,金玉兒很挑剔的,只有雀兒親手做的才會吃……」
青婀頗為好奇,附耳問:「大姐這是在幫小神荼?」
華練聽了這話,回頭一笑:「你猜呢。」
青婀只覺得全身汗毛都豎起來,本能地察覺到極大的危險,忙笑嘻嘻地藏在了她旁邊那位有些妖魅的少年身後。
華練沒說什麼,只是笑嘻嘻地打量著魏紫兒的纖腰,別說華練和玉卮這種身量高挑,本來骨架子就要稍微大一些的女人,就連青婀蔓藍這兩個小巧玲瓏的,只怕腰肢也不如這魏紫兒,基本來說,今昭覺得只要雙手分別按在魏紫兒的心口和小腹,連力氣都不需要,膝蓋一頂,就能把他掰斷。
魏紫兒瞧見今昭的眼風,卻一反常態,神思鬱郁,倒讓華練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盯著走神兒的魏紫兒,露出一個龍井炒蝦仁般的清純甜笑來。
清平館的妞兒們在百花深處很是吃了一頓好茶,茶果子也精緻,馬蹄糕雪裡藏花,玉露團圓小可喜,尤其那酥油羅羅——奶油花捲子——奶油十分細膩香滑,唐時不少吃食都是從西域傳來的,奶製品尤其多,甜品就更是勾人了。這小小的捲兒外皮看著是一朵花,肚子里卻藏著好些酥油奶泡,咬破那層面衣,就能吃到裡面泡沫一般夢幻甜滑的奶油,今昭實在覺得,這玩意,就是泡芙。
「這不是泡芙,泡芙是注心兒的,這個是奶豆腐那樣的奶油凍兒直接包了,在用恰好的溫度將奶油烘到軟滑而不熔化,這在火候全靠吹和添柴的古代,可是絕技。」玉卮解釋道。
今昭不懷好意地瞥了一眼玉卮:「妞兒,跟著廚子,連菜譜都長本事了啊。」
魏紫兒也忍不住笑:「姑娘的嘴和我妹子一樣,怪伶俐招人的。」
華練看了魏紫兒一眼:「你還有妹子?也在這處?」
魏紫兒搖頭:「怎麼會,我一個人在這火坑裡也就算了。我妹子住在常樂坊,學些女紅之類,是個綉娘——華練大人,小人知道您是個熱心腸的,小人的妹子本是逢初一來小人這裡領錢過活,順便給小人帶些小人喜歡的吃食,可眼下距上次已有一個半月了,也不見人,小人實在擔憂,然媽媽又不允小人出去探望——」
「你喜歡吃的,不會是踏雪碎香糕吧?」華練笑問,魏紫兒此時面前擺的就是馬蹄糕,也喚做踏雪糕,晶瑩粉糯的馬蹄粉里裹著花泥碎瓣,咬一口彈軟里有濃郁花香,裡面的花泥若是牡丹,則為上品,才有資格叫做踏雪碎香。
魏紫兒驚詫抬頭:「大人,您怎麼知道?小的喜歡馬蹄糕,尤其是牡丹花泥子的,兒時洛陽有一家,使銅雀二喬——」
「你起來吧。」華練伸手拉了一把跪在地上的魏紫兒,「我幫你去看看就是,只是你別和別人講,我才懶得什麼人都幫。」
「阿姐,你這是何意?」
才一進東跨院,玉卮就攔住了打算鑽回后罩房的華練。
華練揚著下巴一笑:「自然是為了我那相愛相殺的小吞吞。」
「這會兒關酒吞童子什麼事兒?」玉卮有點納悶,酒吞的成名之戰在明朝,唐朝可沒有這號人物。
華練轉過身,正色道:「這件事情,說來話長,你們也該心裡有數,我現在要出去一趟,大概幾天後回來,等我回來,就告訴你。這開膛破肚的案子,我只能說湊巧聽一位石將軍說了一檔子事兒,有點對景兒,我欠神荼鬱壘一個人情,想助他們升職加薪,僅此而已。」
去探望魏紫兒的妹子這件事情,華練沒有親去,去的是神荼鬱壘,搭上一個今昭,沖的是太歲那種神奇的觸景生情見前塵的點讀筆能力。三人在常樂坊里轉悠了一大天,搜羅了一堆雜七雜八的消息,綜合起來,便是魏紫兒的妹子傍上了金主兒,且似乎懷了身孕,最後一次見到她的人,是常樂坊守鬼門的石將軍,此時那妹子已經大腹便便,似是臨產,而湊巧的是,這位石將軍,也是最後一個見到金玉兒的人,金玉兒好歹是平康坊頭牌,常樂坊守門的石將軍說那天金玉兒在入夜進了常樂坊,而後去了坊內暗處貧民屋,過了倆時辰又離開,那會兒天還未亮,臨走金玉兒提著一個籃子,石將軍貪戀美色,看的還挺仔細,說這金玉兒瞧著腳步虛浮,鬢髮微散,想來是來坊里行風月之事。
神荼鬱壘在貧民屋問了問,魏紫兒的妹子,正住在此處。
此時此刻,這件破屋已經沒有人住,神荼和鬱壘在裡面找到好些物件兒,比如,金玉兒的耳墜子,又比如,今昭盯著床鋪瞧了一陣子,找到一個暗格,從暗格里拿出一個鹿角做的雙頭小相公。
「這說明金玉兒死的那個晚上,偷偷去了魏紫兒妹子的住處?」今昭問。
鬱壘點頭:「兩人恐怕有些那檔子事兒。僅憑這一點,那魏紫兒的妹子,就有嫌疑。」
神荼哼了一聲:「老子當初招惹那個魏紫兒,可不是為了美色,小昭昭你可知道,那魏紫兒是地行蜂,又喚作細腰蜂。細腰蜂會把子嗣產在別的蟲子,比如毛毛蟲,的身體里,等小崽子長大,吃了毛毛蟲的肉,破腹而出。」
今昭頓悟,敢情這金玉兒是毛毛蟲,被細腰蜂妹子產了卵!
說話間三人回了清平館,在角落裡坐下,吃點子東西。
「只是,這也太快了,這幼蟲一個時辰就長大了?」今昭納悶,這什麼繁殖速度?!
鬱壘揉著眉心:「妖族極難孕有子嗣,且各種妖繁育子嗣的本事也各不相同。打個比方,有的狐精根本不能懷孕,有的得巧天機懷孕產子,生下來的不過是一窩毛絨小狐狸,根本不是妖精,也有的能產下天生的妖族,或者和人類的混血之類,但那實在是鳳毛麟角。我們也不知道細腰蜂產下的是什麼,這件事情還有待調查,只這細腰蜂妹子,嫌疑太大,眼下我們要申請搜捕了。」
神荼啪啪地拍著手上沾的堅果碎屑:「不錯不錯,果然難產臉有門道,老子也沒有白開口求那難產臉一回。」
「誰?」老元正在收拾旁邊的桌子,聽到這仨字兒湊過來,「是陳清平?」
神荼搖頭:「陳清平只是瓷盤子臉,沒啥表情,也沒看著鬧心,我說的是那陳輝卿,你們不覺得那廝頭幾天樂得跟診出喜脈似得,這幾天愁得跟難產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