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千金縱買晚甘侯,此情脈脈向誰投
六月底,長安城已是日烈昭昭,此是近午,東都會裡穿金買玉的貴婦們,都已經鑽進了馬車去諸如瓏珍樓、百味樓歇腳避暑熱,雖此時不避諱女子出街,可為了不被這烈日灼傷,大多數的女子還是戴起了遮冪面紗垂簾之類的五花八門的防晒裝備,唯獨一位著曲裾深衣,梳著簡素的墜馬髻的女子露著一張臉,莫說防晒了,那有些蒼白的臉色和慘淡的唇色,只怕連胭脂水粉也未塗抹,可遭人眼球妒恨的是,就是這樣形容憔悴的臉色,也掩不住這女子杏眸桃腮的明麗和一身矜貴之氣。這女子瞧著也有雙十年華,然偶爾一道眼風,卻還含著天真清純的味道,這邊讓那明麗嬌俏的臉蛋兒,更美了三分。這樣的模樣,好歹是在東都會——東市裡的店鋪客人,到底都是高官貴女,行動謹慎,見這女子殊容絕色,也不過是一眼而過。倘使換在利人市,這會兒必然有人來騷擾。
這女子站了片刻,一輛馬車徐徐而來,一位深衣廣袖,赤腳木屐的蒼衣少年毫無儀態地跳下馬車招呼:「翁主!這邊!」
那女子見了那少年,眉目舒展,露出一個甜美笑容:「元公子,多謝你。只是你還未去會星主,這般妥當么?」
那少年咧嘴擺手:「不妨事,我從祭酒那裡出來,順道看看你,你近來可好?」
「托元公子的福,甚好。」
這幾句景兒不過是東都會才子佳人的尋常,很快就被路人拋諸腦後,唯獨尾隨那麗人出來的青年,眉頭一皺,面露不愉,讓他那飄遠至天的面容上,多了眉心幾道紋,露出幾分人間煙火。
「卿卿,看見什麼了?」青年身後數著俏皮可喜的雙丫髻的胡姬轉出來,一臉比那髮髻還俏皮可喜的笑容,正是華練。
「沒什麼。」陳輝卿捧著買來的香爐,等了華練一步,兩人並肩而行,鑽進了一輛看似尋常的馬車。
身後店鋪的掌柜眯著眼睛看著那馬車,他經營這間珍玩店鋪二十年,怎麼會不認得,那馬車沒什麼稀奇之處,可那白色駿馬,卻是正經的巨駒,巨駒據說是從西洋來的名種,近些年隨著西洋人來到大唐,以濃鬃長耳,鶴頸雲蹄健美外形和溫柔親人的脾性迅速在貴族間躥紅,加上這種馬雖然高大,卻非常靈巧穩當,尤其適合喜歡馬術馬球等複雜動作的騎射活動,今上有一廄,除了自己留了一對,也只贈了幾位十分受寵的皇子公主,因而千金難求。而剛才那位客人,卻用這良駒來拉車。
「去查查那客人。」掌柜的吩咐下去,抄著手轉回。
華練在崇仁坊下了車,拍了拍那白馬的脖子:「輝騰乖,一會兒我給你拿麥芽糖吃。」
才進清平館,就見蔓藍可憐巴巴地湊上來:「阿姐,老闆發脾氣了。」
「怎了?」華練納悶,除非是炸了后廚房,不然以陳清平那種泰山崩了也只惦記有沒有燒光珍惜食材的性子,怎麼可能發脾氣。
攜了陳輝卿,華練匆匆忙忙進了西跨院,果不其然,陳清平一臉極明顯的怒色,他對面一位有些眼熟的女子輕言淺笑:「……本宮也知道這實在為難,可別的去處不合適,不過是五百年,就勞煩陳公子了。」
華練偏著頭看了看那女子眼角眉梢流露出來的高冷抖S氣質,天真無邪地:「星主。」
那女子轉過臉看見華練,笑意暖了起來:「可人兒,還不快點兒過來讓本宮疼~」
華練瞥了一眼陳輝卿瞬間黑如鍋底的臉色,噗嗤一笑:「你是來看太歲的,還是瞧我的?」
星主捏捏華練的下巴:「都不佔,我是來送人的。年族世子按族規,要開始歷練,元王托本宮,將世子落腳在清平館。」
與時間有關的神鬼,統稱為歲時十二族,今昭所在的太歲是其一,而大年三十來收年歲的年族,也是其一。
年族世子?這麼說那傢伙是他老子,想來應該也不會差么,至少不會多嘴多舌。
華練回憶了一下年族族長,年王大人,讓那個言出必行又謹言慎行的男人欠清平館一個人情,算是大好事呢。
正想著,一個有點軟的男音伴隨著噠噠的木屐聲加了進來:「不好意思,來遲了來遲了!」
說話的人已經來到眼前,赤腳木屐,廣袖翩然,眸點星輝,容光月色,別人還不怎樣,今昭倒吸一口冷氣:「年獸!」
這少年,正是年三十晚上,來收年歲的那位少年,臉蛋打扮還是那樣騷包,風流氣韻,還是那麼年下。
星主對那少年點了點頭:「本宮託付到了,世子也乖巧一點,不要給陳公子添麻煩,至於是安排世子端茶還是倒水,添香還是暖場,清平君,悉聽尊便。黌哥兒,旁的不說,莫要搞大了哪位姑娘的肚子。」說罷,也不容陳清平拒絕,斂衣而去,那消失的方式,和年族也是一樣,眼皮一眨,就沒影兒了。
「在下元黌,年第二十三代王世子,各位,以後要好好相處喔。」年獸少年靜衣而禮,又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來一個細長頸子的瓶子,「實在是打擾陳公子,哦不,老闆大人了,這是小的一點心意,希望老大笑納。」
那瓶子上的月白素簽寫著三個字——晚甘侯。
陳清平的臉色在看見這三個字以後,平復了不少,冷著臉對元黌說:「以後你就跟著老宋老周跑堂。」
「嗻!」這年族世子不僅嘴皮子溜,身段也放得下來。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瞧見這歲時十二族的世子伏低做小,就算是不通人情世故的陳輝卿也不會為難,何況是心中有數面上不露的陳清平。
今昭倒是一臉求知慾,作為在清平館好歹混了一個自然年的太歲,她知道晚甘侯是一種有名的茶葉,好像是武夷山產的,可陳清平總不會因為一點子茶葉就收下這個怎麼看怎麼是事兒精的世子——她看著陳清平的怒色,就明白老闆的想法——這廝是覺得這個麻煩太麻煩還很會惹麻煩所以乾脆就讓麻煩管著麻煩?
這算是和男神心有靈犀了?
甩了甩腦袋,今昭扯了一把朱師傅:「師父,晚甘侯,不是裡面真的泡了一個猴兒吧?」
朱師傅失笑:「你想什麼呢。這是真正的晚甘侯,一種仙露。」
晚甘侯,正兒八經的名字,叫做歇芳露。
以雲上月澗之水,烹煮雲霧、閃電、香草仙花等物,製成的一種茶。其中天宮香草仙境之花對於神明們來說是很尋常的,堆云為露,融霧為泉,也是仙家制茶的水相,唯獨這歇芳露里的閃電,是十分難得的。
閃電是一種天候,一種光,也是一種能量源,更是星辰宇宙的一部分,但能把閃電固態化作實物的,有本事切切驚雷炒閃電的,只有歲時十二族之首那一族,星族。
群星為相,雲冕為魂,宇宙間那叫做蟲洞的隧道,是這一族的墳冢。星族是歲時十二族裡,牽扯時間最深刻,對時間的影響也最廣大的生物,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一族已經超越了這個次元。
既然涉及歲時十二族,這添了閃電的茶,也就有了關乎時間的本領。
壽命有盡者,喝了這茶,他的時間,會永遠停留在喝茶的這一刻,青春不老,芳華停歇,砍頭剖腹亦能痊癒,長生不死,故原名歇芳露,因為味道近似岩茶,而晚甘侯三個字,又有心甘情願,坐侯遲遲的意思,所以在八荒界通稱晚甘侯。
關於這茶,最初還有個凄美的故事。漢時有位痴心的女子,遭到心上人的背叛,她痴痴等著良人回心轉意,為此不惜千金,請異士購得一口晚甘候,期望用無盡的生命,去邂逅心上人無盡的輪迴,為了今生遲遲不來的浪子回頭,心甘情願永生永世守在他身邊。
聽了朱師傅的解釋,今昭有點唏噓,不知道這故事是真是假,也不知道最終漫長的等待,沒有歸處的永生里,這痴心女子可曾後悔自己當初的決定。
換做是她,肯定是腸子都成肉末酸豆角了。
初為太歲,她就已經看清楚,八荒界實在比三千界難混,這裡弱肉強食,生死不過瞬息,強權立馬當道,弱勢禍不單行,如果沒有本事,只是永生,還殺不死,恐怕還不如快點死了,免得來來回回一次次遭罪受折磨。
「……清平雖然不需要停歇芳華,不過這晚甘侯據說很好喝,好喝的程度,號稱是彷彿見天生日月,宸綻星輝,滋味難以描述,他估計是沖著這個口味去的。」朱師傅末了,補充一句。
今昭無語,華練習以為常,拍了拍她的肩膀:「走,今天不是湃了長生粥么,吃去。」進了夏日,粥羹都裝在瓮里沉井去湃了,儘管包括玉卮在內都十分清楚,寒涼之物很不適合女孩子吃,可耐不住天熱,長生粥里放有核桃、花生、蓮子、杏仁等物,還是甜味,吃起來米粥軟甜,堅果香脆,味道清淡,口感層次分明,很適合湃涼了吃,在清平館哪怕是人類客人中,也是與冷淘並列,上座率最高的一款羹品。
吃著長生粥,在座的幾位都毫不掩飾地打探著元黌。新人固然要夾道歡迎,群起而攻之,爆三圍甩人品,何況這位新人比今昭還更不同。
今昭作為新人時,只是打工的人類,眼下雖為太歲,也和人類沒什麼差別;而元黌,是神神叨叨的歲時十二族裡的年族,年獸。清平館眾作為每年都被抽去一年時光的納稅人,撞上了收稅的,自然要好好關照,順便打聽打聽稅款都哪裡去了。
年獸收來的稅——時間,一部分自己吃了——他們是靠吃時間為生的;另外一部分,上交了——十二族也有些生計產業營生。以元黌為例,人類的時間他都吃了,神鬼的時間就上交了。
「我一直想問,你光腳穿人字拖不冷么?」今昭問。
元黌嘿嘿笑:「這可不是人字拖,這是木屐,瞧見沒,這顏色,紫檀木的!紫檀啊,桫欏啊,扶桑啊,琅玕啊,也是和時間有關的樹木,我們年族都穿這個,要不然,腳步就亂了。」
年獸是時間的生物,能夠自由地在任何時間點出現,在任意時間段生活,但為了不出現一步邁出,左腳在宋朝,右腳進了寒武紀這種坑爹悲劇,年獸們的鞋子都是特質,可以穩固自己立足的時間點的。
「也就是說,你們這群人各個都穿著紫檀的定海神拖?」今昭恍然大悟。
「定海神拖滅哈哈哈哈哈哈!這個簡直比神廚家裡蹲還喪病啊!滅哈哈哈哈哈哈!昭兒你真是取名帝!」老宋撐不住大笑起來。
「老元,去把碗撿下去。」老周順口就把元黌的藝名跟清平館統一了。
被點名的新學徒樂哈哈地收拾碗筷,讓本來是做這個活計的今昭頓覺熬出頭了,捧著一喝一口沫子的唐朝煎茶,也覺得沒那麼難喝了。
大唐朝住著,小徒弟使著,這日子美的!
多了一個新跑堂,倒讓老周和老宋鬆快了不少,尤其是老元是年獸,見多識廣,又能言善道,領位子點菜一把好手。白天哄得進京趕考的書生淚水連連,晚上騙著摟小妓的黑熊精一擲千金,連今昭都推翻了前論,覺得這哪裡是麻煩,簡直是福將!他那一張貧嘴招來的生意,比胡姬華練的腹肌還給力!
夜禁剛過,今昭和老周、玉卮對著流水賬,門帘子一動,一對容貌出色的男子走了進來,大理寺的牌子往桌子上一擱:「勞煩請陳公子出來一見,神荼鬱壘,有要事請教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