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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此處名喚崇仁坊,過了坊門,便是一條正央街,兩側穿雜著車馬衚衕,街上青衫士子,藕色麗人,穿梭往來,接踵摩肩。過了這一小段熱鬧的下馬道,便有牙牌簇簇的旅驛酒肆,酒樓腳店,門前門後都是口舌官司,打頭一家牌坊上四個大字,清平宴樂,隱約瞧著是薛道衡的手筆,門外一個操著聊城口音的趕考士子對同伴說:「這家俗叫清平館,可是長安城裡最有名的館子,更不拘貴賤,便是來吃一碟子蝦黃兒也不趕你的。」


  話音一落,四下皆靜,那聊城士子唬了一跳,左右一看,原不是因為他這話,而是馬車裡下來一位姿容美好的青年。


  那青年露面,便博了眾人視線所鍾,只見他身量高挑,著一身月白對襟長衫,牙白色的雲紋嵌邊,一頭髮絲高攏,冠以同樣雲紋銀冠,插過一隻白玉祥雲發簪,天人照雪,玉質年華,一對眼睛比此刻無雲碧空更藍,瞧見門口那扮相華麗,紅衣似火的打酒胡姬,露出一個笑容來,簡直可算是天真無瑕。


  大堂里幫著核算的今昭無語地翻了一個白眼:「不是我說他,他這幾天這麼傻笑,到底是怎麼了?華練姐給他生孩子了不成?」


  玉卮瞥了一眼傻笑著上樓的房東大人,轉回臉,嘴角一勾:「高興唄,你也知道咱們這些非人,發色眸色都是五彩斑斕的,若在平時須得掩飾,以免惹來官司,唯有此時,不需要掩飾,你沒發現,這裡的人間三千界和神鬼八荒界是不分開的么?人鬼雜居,妖精開店,在這唐長安城裡,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今昭看了看一雙淺棕色眼睛,蜜膚深目,一身胡姬打扮,紅紗挽臂的華練,有點興奮地點了點頭:「懂了懂了,今兒不是逛街么,什麼時候去?」


  也不怪今昭興奮,為了調查一點事情,也為了避暑,清平館在雲外鏡被遣返收押后,就把大門開在了唐貞觀年間長安城崇仁坊,二門則是錯后些的武周神龍年間的洛陽鬼城,就連之前極少打開的後門,也通著紐約的唐人街,一開三門,全與唐朝有關,這讓今昭這個唐朝腦殘粉已經連連亢奮了有半個月了。


  作為中文系的學生,詩詞里唐朝的事兒不少,什麼《長安志》啦,《清異錄》啦這種書也看了不少,書中唐朝繁華富麗,民風開放,肆意飛揚,可再怎麼繁華髮達,今昭也沒覺得這唐朝能賽過現今,不過這半個月實際來瞧,雖然賽不過,可也相差無幾,還別有風味,瞧瞧西市裡那些金髮碧眼的,高鼻深目的,琳琅滿目的,吆五喝六的,三里屯都弱爆了!


  唯一讓今昭怨念的,就是夜禁。


  天一黑,百餘坊市全部閉門謝客,禁止外出。


  因為,按照李唐高祖,被自己兒子趕下台的李淵和妖女皇妺姬簽訂的「和平共處」條約,日晦之後,月升之時,就是八荒界的居民可以出來晃悠腿兒的時候了。為了避免李唐子民半夜出來玩耍卻被無頭鬼嚇死被狐狸精捉回家,唐朝實行了嚴格的夜禁——長安居民的里坊自亥時起,即是晚上十點,東西兩市自戌時,即是晚上八點。


  與想象中不同,長安城最著名的朱雀大街兩側,並沒有南宋御街那種目不暇接的各色店鋪,取而代之的,是草木深深,深宅大坊。每一座坊市都有高牆所圍,除了高官的宅門以外,包括清平館,大門都是面向坊內的。自午時市鼓起,各坊內的商鋪開始營業,到夜禁止,算來時間不長,但就是這短短的幾個時辰,東西兩市還能折騰出超越三里屯碾壓王府井那種萬國商品博覽會大促銷的熱鬧場面,不得不說長安人民的購買力還是很強大的。就是這旅人集中的崇仁坊,夜禁后坊內也是華燈流照,人頭攢動,進京趕考的書生,來京販貨的客商,從平康坊招來的流鶯,等待考評的地方官——各色身份民族的人晝夜喧嘩,簡直比東西兩市還熱鬧。


  今昭非常佩服清平館的選址,這個崇仁坊里,大多都是旅店和租房,來往的人多而雜,消費人群範圍廣闊,不差錢的那是海海的,地理位置也好,比鄰東市,步行可達西市,離「紅燈區」平康坊也近,離「寫字樓」太極宮也不遠,離「大學」國子監也能走到,夜禁開始,坊門一關,裡面該怎麼熱鬧還是怎麼熱鬧,城管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出崇仁坊,也沒有人趕著來追你。


  目送心情極好的房東大人上樓,今昭也滿心雀躍——她這個太歲,也終於可以穿越時空,實習一把了。


  為了能在古代藏好她穿越人士的身份,每天今昭都要跟著玉卮姐妹培訓,從語言到儀態到器具到怎麼花錢,她上學時看的穿越小說不少,這會兒卻全都成了把她歪帶了去的罪魁禍首:

  玉卮時不時就要怒吼一聲:「不許再說帥哥美女和早上好!」


  蔓藍也會無奈地將面前的胭脂水粉推回去:「你信我,鉛粉這種,只是尋常百姓用的貨色,東都會賣的,是用芡粉,芡實白芷等物磨的粉,絕對不會傷害你的皮膚。」


  青婀偶爾大笑:「想象力啊,今昭你的想象力太糟糕了!雖然沒有空調,可有冰盆輪扇,怎麼可能生生挨著熱啊!再說這會兒沒有污染,沒有溫室效應,哪有你去過的那個西安熱?!」


  就連留下來充當侍酒胡姬的華練也會笑眯眯地彈她的額頭:「一出手五百兩現銀拍桌子上?嗯,你給我拍一個試試。」


  今昭看著華練下巴所指那一堆胡亂堆在西跨院石桌子上等著點數的五百兩銀子,含羞帶臊——這個體積,想要隨身攜帶,的確有難度。


  笑鬧間一天過去,夜禁開始,坊門一關,該咋咋地。


  夜禁禁止出坊,可坊內,尤其是崇仁坊這種地方,巡街也不過是明眼的瞎子,對一坊內的熱鬧,視而不見罷了。


  然而今天,陳清平出奇冒泡地說:「咱們去逛朱雀大街。」


  咦?朱雀大街,有個毛線好逛的?看排水溝不成?

  不理會今昭的一臉茫然,以陳清平為首,一群人都帶了一塊刻著「喜」字的木刻牌子,旁若無人地穿過崇仁坊的里街便道,順著掛著兩個有點兒瘮人的綠燈籠的崇仁坊坊門,走了出去。


  按照記憶中往朱雀大街而去的方向,清平館眾人登上了一輛停在崇仁坊門口的鯉魚車,沒一會兒的功夫,就在朱雀大街的盡頭朱雀門停了下來,順著朱雀大街一看,那森嚴肅穆的大街哪裡去了?兩側的光祿坊興道坊還哪裡有影子?取代了高高的坊牆的,是一闋又一闋高矮不一的店鋪,打頭第一家,就是著名的連鎖酒店雲歸夢徊,這會兒看著這家酒店,還沒那麼高大上,而緊挨著雲歸夢徊的,則是一家十分有趣的鋪子,叫做一線牽。


  「那是賣絲線的?」今昭瞧著那五紅大綠的裝飾,不那麼十分唐朝,有點納悶。


  朱師傅莞爾一笑,摸著今昭的頭:「吾徒,你也思春了么。」


  玉卮不耐地打斷朱師傅的話,對今昭解釋:「那是八荒界的冰人店,你就理解為,唐朝妖魔鬼怪的世紀佳緣吧。」


  今昭不寒而慄。


  青婀扶額:「你不寒而慄個毛線啊。」


  轉了話頭,今昭指著那些推車擺攤的小販:「不是說人鬼雜居么,怎麼……」


  老周呲笑:「你讓長孫無忌家門口有耗子精開刺繡鋪子,長孫大人不揍死你。這雜居,是沒有專門的神鬼聚居地,但這些專門服務神鬼的店鋪商家,自然在大白天要神隱起來,不然你以為朱雀大街排水溝後面為什麼還有那麼寬的路才是坊牆?為什麼那麼寬的路極少有行人走,全是草木?那可不是為了長安的綠化。」


  今昭低聲對老宋說:「老周在這裡似乎心情不太好。」


  老宋賊眉賊眼地賊笑:「那還用問,他可不就是唐時被軟禁在清平館的。」


  今昭聽聞八卦,眉開眼笑,陳清平回頭瞧見那明晃晃咧白牙的笑容,淡淡開口:「你們誰也別教她了,讓她也熱熱腦子。」


  嘖!你的腦子才是冷的!你的眉眼表情心腸全都是冷的!


  今昭默默腹誹,可老闆發話,唯一能當做耳邊風的就是房東大人和華練,奈何華練此刻一副看笑話的模樣,而房東大人因為保持著唐朝好男人的好心情,正數著掌心的銅錢,打算買小吃。


  夏日的長安雖然號稱暑熱,可今昭穿著輕薄得幾乎有點透明的夏衫,並沒有什麼感覺,這會兒走了一陣子,也只是有點薄薄的汗意,然而朱雀大街兩側的走販,賣冰碗涼羹的卻很多,食客三頭六臂擠在一團,似乎個個不堪此熱。涼栗與涼青豆羹是最好賣的,老宋已經十分自覺地站起了隊,旁邊做麥餃的吸引了老周的目光,而玉卮姐兒四個,則掏錢準備支援一下畢羅攤子。那畢羅清平館也做過,只是沒有攤子上這般粗大。只見那賣餅的小販,手掌一轉,便掄起一張畢羅皮子來,而新鮮的餡料,比如櫻桃,用銀勺一捻,就服帖在了餅上,餅入鍋中,三卷兩卷,就捲成了與清平館那橢圓形畢羅不同的筒形畢羅,今昭咂摸了一下這個做法和各式各樣的餡料,又看了看畢羅兩頭用麥糊黏住封了口的樣子,大概判斷出,這玩意就是兩頭封口的卷餅。老周當年在霍靈霍川的學校門口還做過,用的是肉糜餡。


  一兩銀子,在此時可算是巨款,儘管陳清平沒說這是月錢還是別的什麼,但今昭不比那幾個妖魔鬼怪夥計,沒有什麼收入來源,因此她壓根兒沒打算動荷包里的銀子,只是在附近小小晃悠一圈,看看熱鬧。


  看了大半天,陳清平大約是看不下去,開口問:「你什麼也不吃?」


  今昭笑著擺手:「也不是,是有點饞,但是不知道吃什麼好,也不懂怎麼花。」


  陳清平想了想,從荷包里抓了一把銅錢:「去吧。」


  今昭瞧著陳清平,臉色有點古怪,自從她發覺自己喜歡上陳清平,但又理智地覺得沒啥指望以後,就苦中作樂,以揣摩陳清平的心思為樂,揣摩幾個來回,她意識到,陳清平可是很照顧她的,尤其是來了唐朝以後,夜禁不許自己一個人離開崇仁坊啦,不要隨便亂說話了,乖乖在廚房打雜少往前面晃啦,多動點兒腦筋記住規矩啦,現在又多了一項,給點兒零花錢。


  這些事情,在今昭的認知中,屬於一個普通的父親教育女兒的範疇——不許晚歸,謹言慎行,努力學習,考好了給你零用錢。


  我列個去,還有比這個更悲劇的嘛?!

  今昭嘀咕著拿了錢,先看著那賣玉露團的攤子,那玉露團青糯或奶酥坯子上雕起各色花鳥,比雞蛋大些,盛在紙疊的小船里,看著像是一團團極小的多肉植物,在附近這幾個攤子里,這玉露團最為不同尋常,與玉露糕比,手工巧妙,惹人喜愛,既然有人給買,自然就買這種沒見識過的。這麼想著,她在旁邊圍觀了一下別人買是多少錢,而後才對攤主說,我要兩個。那攤主接過錢,笑吟吟地遞給她一青一白兩個顏色口味的玉露團,倒讓今昭犯了難。這十文錢都已經給了攤主,她只能捨棄一個口味了。


  「給。」今昭將白色的遞給了陳清平,想來白色的大概是原味兒的,奶鹽之類。


  陳清平接過那玉露團,咬了一口,今昭又四處張望開來,一邊琢磨要不要買個簪子荷包之類的,總不能老是拿帕子裹著東西用,一邊咬著她青色的玉露團,這糰子大概是艾葉的,有一點兒中藥和青草香氣,還有一點點苦,可因為奶酥皮兒實在香甜,那一點點苦味兒和藥味兒反而中和了香甜,格外清口。


  「這個真的好吃啊,不光是看著好看。」可惜不能用手機拍下來,不然留著看看照片也是好的,今昭撇嘴,沒留神嘴裡被塞進一個東西,濃濃奶香,甜中帶咸,比剛才青色的糰子,要濃膩好些,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是那個白色的玉露團。


  瞧著陳清平嘴裡也嚼著玉露團,今昭頓悟,敢情這人是察覺自己的小心眼兒,咬了一半兒分給她的!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算了別矯情了,真親也不是沒親過。


  這麼想著,她的臉就不由自主地有些熱,於是就更沒留神,陳清平伸出拇指,在她的嘴邊揩了揩,蹭去一指的酥皮兒粉子,就在今昭以為他要和言情小說一樣,伸舌頭舔掉那些粉子的時候,陳清平卻用食指捻了捻那粉子:「葛粉放多了,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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