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不效艾符趨習俗,但祈蓮燈話春情
今年夏天早熱,前幾天沒到端午在西跨院做時節掛件兒,天就隱隱有了蒸桑拿的勁頭兒,朱師傅趁夜帶著老幾位去接了陸子泉,用瓮子封裝起來,深深湃在井水之中,就怕天熱隨便走了味道。
今昭記得小時候的端午,戴桃木小籃,小猴兒,艾葉香包等等,挽著五綵線兒和朋友們比較,誰家媽媽的針線做得好。那細密生動的五毒綉畫,靈活諧趣的小猴兒,湊成了今昭童年裡關於母親最後的,也是唯一的生動記憶。
清平館的節氣過的古,過的熱鬧,端午自然也不例外,姑娘們早早也做起了香包綵線,西跨院樹下蔭涼里,姐妹間坐下閑聊,手裡飛針走線,石桌子上放著酸梅湯,今昭雖然做不好針線,可也樂意攙和在裡面分色絞五綵線,還是人的那二十年,她忙著把自己養活了,還真沒怎麼參加過這種雅俗共賞的姐妹會。
今日就是端午,清平館老幾位相互瞧著對方身上掛的琳琅滿目的五綵線兒小桃子小葫蘆艾葉香包相互嘲笑,可笑歸笑,誰也沒捨得摘下來。飯館子里給姑娘們放了假,許今昭玉卮青婀蔓藍四人到蓮城去參加端午祭,晚上放了燈回來,跟大家一起吃粽子。
蓮城是靈城頭頂一座商業繁榮的八荒界華都,按照人的話講,GDP是諸城頭一位的,因此蓮城的端午祭也最熱鬧喜慶,城主還是蔓藍的青梅竹馬,每年蔓藍都能收到主城山塘祭的入場券。
七里山塘,哪怕是在人間,也是大名鼎鼎的溫柔水鄉,是姑蘇城的一景,青瓦白牆夾著小橋流水,娉婷多姿,天生就是風流種子。八荒神鬼界的山塘街更是了不得,雖然沒有正德大道或者朱雀大街這種曾為皇都的氣勢,可那種小橋流水,柳色慾重花含煙的嫵媚,卻不輸給任何一個名噪八方的古鎮。
神鬼的山塘街是蓮城的正門,一條街細而長,十餘丈便有一座小橋,彎彎繞繞,起的都是詞牌名,頭一座叫做水調歌頭,蔓藍說,字兒還真是蘇東坡寫的。
姑蘇城端午祭伍子胥,可不管祭的是什麼人,該有的祛五毒的艾草啊香包啊,雄黃酒啊,蒲酒啊,粽子桃木劍啊一樣都不少。緊挨著水調歌頭橋的就是一件極大的刺繡鋪子,裡面大大小小的綉品都是蘇綉,當季的賣五毒香包和五毒補子,蔓藍和玉卮都是愛刺繡的,各自買了一把五毒扇面的扇子,今昭瞅著繡的蠍子毒蛇有點心虛,只買了綉小葫蘆的汗巾。
山塘街的格局和天市全然不同,河道兩側是鋪子,要想逛個遍,必須要打一個來回才行,幸好蔓藍輕車熟路,指點著那些鋪子好去,那些不必浪費時間,尤其是糖水鋪子,桂花雞頭米、赤豆小圓、糖芋苗都是現做的。今昭最喜歡雞頭米,這東西其實就是芡實,價格么,在北京的乾貨店裡可不便宜,但是架不住好吃,圓圓白白,軟糯里還有勁道,綿密裡帶著清甜,既然好吃,那貴就貴吧。
「對了蔓藍,你的產地不是無錫么,怎麼對蘇州這麼熟?」今昭納悶。
「……什麼叫產地啦!」蔓藍一瞪,但還是很老實地回答,「我是在蘇州拜師修行的。」
幾個人說說笑笑,就到了春水樓。
春水樓是戲樓,不過蔓藍說,這春水樓還有別的服務,瞧著她打死也不說的勁頭,甭想,肯定不是什麼好業務。春水樓的名字取一句詩:歸夢如春水,悠悠繞故鄉。
戲如人生,浮生又如夢,因而樓名春水,據說這戲樓可早,從戰國時期時就有了。眼下即有古典的崑曲豫劇,也有上古的鐘鼓歌舞,西方的芭蕾也演,本土的話劇也有,眼下是端午,便有山鬼跳神之類的上古舞蹈,今昭說反正這種她從來沒看過,就應時應景看看吧。
這一段歌舞,說是歌舞,其實只有鼓點和零星的吟唱,在咚咚的石鼓節奏里,山鬼女神在諸多群眾演員的簇擁下出場,在今昭看來,這種簡單有力的舞蹈動作並不怎麼吸引人,不過是看一個新鮮熱鬧,倒是那位山鬼女神的妝容,那一臉的赤色和金色油彩,那種古樸強悍的線條里有血腥又嫵媚的美感。這種妝容,她在觀海樓祭燈的時候,在那位女祭司的臉上看到過。
女祭司是山鬼?
從手裡的表演冊子來看,山鬼是山中的山神土地、水溪精怪之類的統稱,比如這一齣戲裡面,這位女神便是山中潭水裡的大蛇,蛇女神愛上了村裡的一位後生,結局當然是群眾喜聞樂見的虐戀情深,後生負心薄倖,用雄黃毒倒女神然後殺死。尤其是最後一段,那位女演員的神態動作十分到位,端午前得知自己的懷孕的狂喜,而端午當天與心上人交杯而飲的溫情,到最後死不瞑目的哀傷絕望,那些油彩隨著她的眉目表情變幻著形狀,倒有畫龍點睛之筆。
想來想去,今昭還是沒有把那天在觀海樓上看見的春宮戲說出去,萬一陳清平不樂意,把她這個新鮮的太歲煮了燉了,她都沒處說理去。
一邊看著戲,一邊吃著糖水,這小日子過的,今昭都快要忘了自己姓什麼了。
她們坐的是普通席,二樓有雅間,一樓靠近舞台還有貴賓席,貴賓席有小桌子,上面擺著春水樓的時令點心。歇場的時候,玉卮和青婀去方便,好等著看下一場的胡姬急舞,今昭正和蔓藍討論這一臉油彩怎麼卸,一把輕柔的男音在今昭背後響起:「莘琳。」
莘琳是蔓藍的字,按照以前的習慣,平輩朋友同學之間,用字來稱呼,表示親昵,今昭瞧著來人,唔,這人五官倒是挺清俊的,但這一對刀鋒一樣的眉毛,生生讓這一張年下受的臉,變得有些凜冽起來,屬性也不好判斷了。
此人是不是蔓藍的朋友,有待商榷,因為蔓藍指著此人,你你你地磕巴了半天。
「你聲啞喉郁,想來是最近著了濕熱,外面的糖桂花多是白糖勾兌的,別再吃這種傻甜之物了。」來者語氣音調毫無變化,雖然內容是關懷,但配著那淡淡的表情,淡淡的語氣,看著就有點淡淡的欠扁。
「要你管!」蔓藍好半天憋出一句話來。
「我是你未婚夫君,如何不管。」此人即便是說這句話,也是那淡淡的表情。跟房東大人的天然呆和男神陳清平的冷漠不同,此人這淡吧,有點高冷。
今昭當然敏銳地捕捉到此人自稱蔓藍的未婚夫婿,可看著蔓藍難得眉一皺嘴巴撅起:「我才不會嫁給你,別想了!」
「六禮已經過完,萬事你不必擔心,只管等花轎那日,我無親眷,你也不必準備綉品。」那人自顧自地說著,「七月初九我回去見師父,你記得也回去。」
「我不回去!」蔓藍已經滿臉通紅。
那人彷彿根本沒聽見蔓藍的話,又丟下一枚重磅炸彈:「那日後給你的避子湯,你喝了沒有?」
「沒有!」蔓藍起身,一把推開那人,一溜煙兒就跑了。
那人看了看今昭,從懷裡掏出一個瓷瓶子:「太歲,這葯同樣是避子用的,請你交給她,服用三日,忌生冷油膩。未婚有子,總是傷閨譽的。」
今昭捧著藥瓶子,好像捧著蔓藍剛出生的兒子一般,聽了這話,挑眉:「那你為什麼事先不戴套?」
那人被這一句驚了眼,臉上微微泛起了紅:「那日多飲了幾杯……」
今昭捧著藥瓶,自覺是蔓藍娘家人,務必要給她撐腰:「以後記住,避孕這種事情,不要讓女人來做,是葯三分毒,你想要爽快,就自己有點兒記性。」
那人臉已經比蔓藍還紅了,偏著頭答到:「我知道的,不會再這樣了。」
大姨子今昭挺了挺胸,昂首闊步地拂袖而去。
這個喜悅的插曲比春水樓的戲文本身還好看,今昭找到蔓藍的時候,她似乎已經忘了這檔子事兒,鑽在一間綉鋪子,在手裡划著針法。
今昭看了看手裡的避孕藥,無語凝噎。
閑逛了一陣子,天就擦黑了,鬼山塘小河兩岸聚集了不少的婦女兒童小情侶,手裡都拿著各色蓮花燈放歸水裡,而後雙手合十,口中默念著心愿。從大多數人念完以後那欲語還休的表情來看,十有八九都是求姻緣的。
不管是伍子胥還是屈原,似乎都跟姻緣沒關係,但是世間的事兒就是這樣,一棵歪脖子老樹都能掛滿了同心鎖,因而蓮花燈這麼浪漫燭光的事情,久而久之也就跟姻緣掛了鉤。
清平館的姑娘們都放完了燈,視野之內,那蓮花燈果然也沒熄滅,蔓藍喜悅地拍手:「今年我們都能心想事成,找到好男人!」
另外三人都齊齊轉頭看她。
青婀嘆了一口氣,拍了拍蔓藍:「藍啊,城主其實不錯,雖然嚴肅點兒了,高冷點兒了,可對你挺好的。」
蔓藍一腳踩了青婀:「別提他別提他!好煩!」
青婀不理她,扭頭問玉卮:「你這燈是哪兒拿的?」
玉卮順口回答:「前陣子在天市買的。」
青婀繼續問:「左市口那家?」
玉卮繼續順口回答:「對。」
青婀一笑:「是老勉做的?」
玉卮自然回答:「是啊。」
青婀笑得更燦爛:「是上燈蠟燭的?」
玉卮不知道為何什麼青婀今天這麼啰嗦,但還是耐心回答:「上燈蠟燭,綢子也是好的。」
青婀再問:「許願許的是朱師傅?」
玉卮依舊順口回答:「對啊……青婀你個混蛋!你給我站住!」
蔓藍和今昭哄然大笑,看著玉卮追著青婀跑開去。
放完了蓮花燈,清平館也關了店鋪,西跨院的桌子上放了各色形狀的粽子,有滷肉餡兒的,有蜜汁排骨餡兒的,有八寶的,也有豆沙的,還有時興的冰粽子,也就是水晶粽子,那一層水晶皮兒是西米、糯米還有馬蹄粉做的,稍微加一些瓊脂,粽子外層是幾乎透明,裡面的餡兒清晰可見,有朗姆冰淇淋、巧克力、樹莓草莓、綠茶乳酪等甜點類的口味,讓吃慣了粽子已然興趣缺缺的年輕人也能動動筷子。
配粽子的有傳統的綿白糖、糖桂花,也有煉乳,巧克力醬,甚至還有一碟子香辣醬,因粽子是黏性食物,不好消化,小菜也是涼拌木耳,油醋苦苣這種解油膩又好消化的小菜。水飲也奔著促消化去,有檸檬紅茶,還有神曲麥芽茶、山楂楊梅湯幾種,朱師傅特地細心地把粽子和茶配著放,甜粽子配神曲麥芽茶,茶湯不濃,有股淡淡的焦香,不會讓口更甜膩;肉粽子配山楂楊梅湯,清一清嘴裡的油膩。吃完粽子,還有清口的黃瓜條擺著,小樓塔似地。
雖然沒有酒,可各人都以茶代酒,這邊夾著粽子,那邊還叫囂著要對方牛飲,連陳清平和陳輝卿都被按著灌了一碗山楂楊梅湯,後者酸得眉頭擰在一起,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不管是誰,手腕子上都綁了五綵線兒,燭光月色下,鮮艷色彩劃出光暈,煞是熱鬧好看。
今昭借口上廁所,站在東跨院里,望天小矯情,這是她從來沒指望過的熱鬧,也從來沒有指望過的親情溫暖。
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可她真不想跟這一群人分開——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還沒分別,就開始想念?
「完了完了矯情了。」今昭擦了擦眼角,「其實也沒有那麼圓滿,我還單著呢。」她自我潑冷水,好讓心裡那種喜悅感激,不要滿得溢出來。
「什麼單著呢?」陳清平的聲音清清冷冷地響起。
今昭指著自己的鼻子:「一江春水向東流,我還沒有男朋友。」
「你們幾個,經常唱這歌。」陳清平端著一個墨綠銹鐵線雲紋的茶碗。
「少年壯志不言愁,我還沒有男朋友。」今昭唱了一句,無奈攤手。
陳清平晃著手裡的茶杯,垂眼看著濃紅山楂楊梅湯在茶碗里波瀾起伏:「你會有的,很好的,更好的。」
今昭瞪大眼角瞧著這位失憶症患者,她記得陳清平說過,他失憶后,隨著嘗過的味道的種類變多範圍變廣,記憶在逐漸恢復,只不過他的記憶,跟一般人不太一樣。打一個比方,一般人都是一條射線,只能看到走過的路,看不到未來的方向,而陳清平則是一個圓心,他的記憶,像是圓環,圍繞著圓心,向四面八方,以環形面逐漸推進擴散——就是從蠟燭里照出來的光,光照四周的範圍,不斷擴大,他既能看到身後,也能親見未來。
未來么?難道他還真的看見自己的真命天子了?!
今昭一把抓住陳清平:「男神,求科普!」
陳清平舉起手裡的山楂楊梅湯,順著今昭的笑容倒了進去,看著今昭被酸得整個臉都要皺成了包子褶,他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
這笑容像是桂花雞頭米,清甜爽口,有一點糯,有一點軟,還有一點勁道,那桂花飄在湯里,像是細碎的拂曉之光。
今昭按著心口倒吸一口冷氣,心率瞬間飆到一百八,血壓急竄兩百四,體溫忽悠一下,就過了四十,她很想乾脆地昏倒算了,反正已經瞎了她的眼了。
可是,可是她不得不想起過去人類生涯里見過的那些藝術作品,那些小說電影武俠片,那些玩意統統告訴觀眾,這種臉熱心跳口舌乾的觸電感,叫做戀愛。
不是人的頭一年端午,新出鍋的太歲蓮花燈許,願得一心人,拉手戀愛去,節還沒過去,這願望就如此靈驗地,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