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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亂花漸欲迷人眼,喝酒必須用海碗

  今天開始當太歲。


  今昭很高興。雖然只有一個多月,但是基本每天都呆在清平館這一畝三分地,就算是天天都能看到男神脫光女鬼艷舞,類似禁足的感覺也會覺得膩歪,更別提大多數時間她只是在後廚洗白菜削土豆。


  一早上今昭問老周要不要稍微穿的正經一點,老周想了想,借了她一件白襯衫。


  因為沐今昭是晚上死的,所以正時候是在晚上,這一白天註定今昭要過的緊張興奮不安。昨晚關於肝臟的糾結被她暫時拋諸腦後——等扎了手再哭不急,不用一拿針線就提前掉眼淚——這是今昭一貫的樂觀。


  早餐是傳統的粥菜,吃完了她照例收拾碗筷,然後拿了幾隻紫薯一碗干桂花幫著打下手。因為年度神鬼大會的關係,清平館照例很忙。等今昭再抬頭,已經是下午三點一刻,外面傳來暖暖咖啡香氣,勾得她手就在圍裙上蹭了蹭,飄了出去。


  空空如也的清平館。


  今昭從來沒見過。


  一進門裂了木紋的桌子上還放著意見簿,靠窗的桌子上鋪著棋盤的桌布,櫃檯後面陳列著土洋各色酒品飲料,噪音很大的咖啡機裡面還有一半的咖啡豆。


  她摸了摸櫃檯下面坐慣的位置上擺著的拿鐵,是恰到好處的溫熱。


  人呢?


  今昭端起咖啡,馬克杯的杯沿還沒有碰到嘴邊,眼前的一起突然瞬息萬變:

  桌子逐漸變得簇新,還有木茬,窗戶上粘了窗紙,桌布也換了粗布,櫃檯后陳列著陶土色的紅綢封酒罈,時光似乎就在她的嘴唇碰到杯沿的剎那間飛速倒轉,等喝到這口拿鐵時,周圍的清平館已經不再是她熟悉的清平館。


  有虛幻遙遠的人聲傳來,半透明的人影好像快進一樣來來去去,行色匆匆,他們的衣著打扮都是古人,而招呼他們的老周與老宋也是頭巾短褂的打扮。


  就在這好像是蒙太奇一樣的幻影里,一個實實在在的聲音在今昭的身後響起,惹得她回腳便踢——誰知道是什麼鬼東西——「勺子哥!你沒事吧!」


  陳清平穿著他食草系的樸素襯衫布褲,此刻捂住小腹,顯然練過跆拳道的沐今昭雖然死了,但是招子沒有落下。


  「沒事。」陳清平擺了擺手,片刻之後他恢復如常,空手揮了揮對她說,「這就是最初的清平館。」


  今昭坐了下來,聽著陳清平千年等一回地用五百字講述他自己的故事,語氣一貫淡定理性,好像那個倒霉蛋不是他自己一樣。


  總體來說,陳清平不是個人——不,不是個人類——這件事情她已經猜到了,但是他罹患失憶症這點卻始料未及,他的故事有點狗血但不乏運氣,槽點滿滿又覺得很治癒。今昭覺得她要是天涯818,說不定能火。


  陳清平是個患有失憶症的人。他醒來的時候,是明朝天啟年間的京城,清平衚衕深處。


  醒來以後他什麼也不知道,甚至連穿內褲都沒穿。所幸他運氣不錯,那清平衚衕是一位古道熱腸的神祇的房產,這位大神收留了他,經過診療,得出了一個讓今昭實在忍不住要吐槽的結論。


  真不知道陳清平以前是幹嘛的,他失去了所有的記憶,唯獨對吃的記憶還保留著。


  他記得很多很多好吃的味道,蔥花炸鍋的味道,咖啡豆在手搖磨里變成粉末的味道,檸檬沖水的味道,裡脊入油的味道,文蛤的味道,牛肝菌的味道,三文魚的味道,馬爹利的味道——這個吃貨。


  救他的大神覺得要想做好康復治療,這些味道很可能就是關鍵葯,所以借給陳清平這套清平衚衕的房子,讓他去琢磨味道,回憶菜譜,一來二去,就開了這館子,追求更多的味道,更多的菜譜,更多關於美食的事情,希望從中能夠找到一點點什麼東西,喚醒他身體里沉睡的記憶。


  因為當時發現他是在清平衚衕,大神又很喜歡耳東陳這個姓氏,所以就給勺子哥取名陳清平,飯店叫了清平宴樂。


  這位大神的房子,自然不一般。


  按照今昭的理解,結合這些天開門暴風雪,回頭櫻花落的奇景,這房子本事就是一個任意門,可以通往任意的時間和空間。比如春天裡的百花谷,比如大航海時代的北美洲,比如中世紀的塞維利亞,比如遼寧下雪的院子,比如西塘那泣血的橋。而這房子里本身的時序,也是隨著主人的心意改變的。清平館的一分鐘,可以是一天,也可以是一萬年。所以清平館迎接古今中外天南海北八方來客,一桌宴席,人神共分。


  大多數時候清平館做的是神鬼生意,因為在他們漫長的生命里,關於食物與味道的典故更多,時不時也有人類的生意,因為人類的食物花樣百出,中西合璧。而客棧,不過是應運而生,照應食客罷了。


  也許是清平館成全了陳清平,他現在能想起一些零碎的事情來,因此這食肆,他還會繼續做下去。


  「……今晚過後,你就恢復了元靈。真正的清平館,就在你的碗里。」陳清平萬年不遇開了一句玩笑,卻聽得太歲一個機靈,潑了半杯拿鐵出去。


  笑話!清平館這種奇怪的設定都沒讓今昭手抖,勺子哥的笑話卻把她雷翻。人的雷點在死後也會變得奇怪不成?

  「你也不用太擔心,剛開始我們都會跟著你的。」朱師傅冒出來,笑意盈盈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端給她一碟子點心糕餅,而陳清平則目光凝凝地看著她——從這眼神來看,今昭這顆松露牛肝菌出土了,野鵝夠肥了。


  「過年時節忙,我們商量著,你先跟著老周,老周最近管送外賣。」


  今昭徹底沒端住杯子,失手砸了下去。


  求老宋!求玉卮!蔓藍青婀和我也不錯!行不行!

  陳清平的狗血故事過後,一切恢復如常,老宋提著掃把對今昭說讓讓唄我把你這些碎片掃了。


  今昭呆愣愣地看著眼前擠擠擦擦的食客住客,和熱情招應的青婀那張櫻花和果子般粉糯憐人的臉孔。


  「看上青婀了?你的口味好奇特。」老周哼了一聲。


  今昭無奈地掃了老周一眼,也不是她矯情還是怎麼著的,老周對她一向不壞,但是他那張嘴實在是優雅地刻薄,她一個新手上路的跟他混,心裡打鼓。


  下午三點過後,就是下午一點半,太歲今昭已經無力去計較這時序是怎麼算的,咬著玉米麵餅,喝口狼魚湯,打算吃完午飯就幹活兒——狼魚這種魚的骨頭很奇特,是綠色的,朱師傅說這種骨頭熬湯,可以解除體內死氣屍毒之類,今昭琢磨著這挺適合自己的,就又喝了一碗。奶白色的湯水十分鮮美,加一點點鹽就足夠了。


  再抬頭今昭也懶得去看石英鐘,只是對帶著花前來赴宴給她慶祝的燕螭抬了抬湯碗:「師父!」


  燕螭咧嘴笑,在她肩膀上搡了一拳以後,把一束康乃馨塞到了她懷裡,頗有點嬌羞意味地開口:「祝你轉職快樂。」


  花擦,從人類廢柴轉為太歲廢柴,還真是轉職啊。


  隨後瑜伽美人狐妖蓮香、千年精分蟬妖金逸、斷頭賞金獵人杜蘭、大理寺黃少卿等一干熟人紛紛露面,帶來花和食材護身符等小禮物,就連濾鏡美男房東陳輝卿也出現,居然還給了她一隻腕錶,雖然看著卡通了點兒幼稚了點兒,但是美人贈我金錯刀,捅出血也忍了。


  老宋眉毛動:「這是好表啊,能顯示你所在坐標的時間和地點,有大用處呢。」


  今昭抬手腕,果然看見電子顯示屏上兩行,一行是今天的日期時間,一行是腳下的地點:北京/幽都。


  「我想找個木瓜西瓜之類的還回去你覺得怎麼樣?」今兒幼兒園畢業的太歲問老宋,被他掐了臉。


  今晚的大戲,是最後這一碗水。


  濾鏡美男陳輝卿捧出了一個小小的酒罈。


  酒罈子一開,馥郁奇妙的香氣四溢,人說好酒既不會酸苦,也不會辣刺,更不甜,要沒了這幾種味道,必須經過數年窖藏,只有陳酒才有歲月滌盪出的香醇,那是時間的味道。


  今昭想這一次她終於聞到什麼叫做時間的味道了。


  然而這壇酒並不是真正的主角,陳輝卿好像魔術師一樣,凌空採摘,一朵初春的玉蘭花出現在他的指尖,而後是桃花、梨花、杏花、櫻草、梔子、芍藥、牡丹等等應是春日裡最討喜的花朵,緊接著是含苞待放的荷花,溫柔的睡蓮,然後是馥郁燦爛的桂花,欺霜賽雪的梅花……彷彿一年四季上百種花朵都被他從時間的某個罅隙中摘下,放入這酒罈之中,又重新用綢緞膠泥封號,燈光里那雙手捧住酒罈,紅綢漸漸褪色,陶土漸漸斑駁,時間在這酒罈身上飛馳而過,當陳輝卿抬起眼睛看著今昭時,這壇酒已經又重新打開,倒入碗中,交道了今天的主角太歲手上,這位時間的魔法師對今昭舉起海碗:「這一碗諸芳露,祝你萬事順意,情義渥暖。」


  他雖然沒有笑,但今昭還是哭了。


  你說神不神,她二十年來安分守己,積極向上,活潑勇敢,團結友愛,可沒做一件壞事就橫死了,而死後什麼也沒做,就又被救活了,平白得了這麼些朋友,人情溫柔——她頭上還插著燕螭的康乃馨呢。


  這到底是好,還是壞。


  這究竟是老天對她的補償,還是命運露出的另一次嘲諷?

  可她知道,不管將來有什麼樣的結果,她都不後悔來清平館打工,不後悔認識這些人,甚至不後悔被車撞死,不後悔此時此刻,喝下了這碗酒,至此展開一個,在全然陌生的世界,不知所謂的新生活。


  玉卮拿了紙巾幫今昭擦臉,老宋連忙炒熱氣氛,招呼青婀蔓藍上菜,捎帶老周:「別看啦,想看的話,打從明兒起你每天擠兌她一句,保管天天能看到她哭。」


  老周交臂冷笑:「別哭,我明兒起不擠兌你了。」


  青婀一臉正直地舉手:「兩位,我可以寫你們倆的同人么?」


  說話間菜色上桌,大概是人肝的陰影也讓朱師傅覺得不吉利,肥鵝肝倒是沒上來,來的都是各人愛吃的菜,捶雞溜肥腸之類。大家推杯換盞,很快就把陳輝卿的諸芳露給瓜分了,酒香香暖暖燒將上頭,今昭連忙猛吃了幾口蜜汁肉方才壓下去。


  宴席鬧到半夜還沒散,金逸散著半邊膀子,敲著酒杯和老宋划拳,陳清平低頭和老周說著什麼,朱師傅似是在給玉卮解釋一道菜,臉上滿是笑意。


  今昭瞅著一個空兒,起身去方便。


  院子里星斗漫天,她想肯定這天空也是有貓膩的,北京的夜空里哪有這麼多星星呢。


  悉悉索索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今昭嚇了一跳回頭看,樹下石桌滿是楓紅,紅葉里陳清平提著一個酒罈,喝得臉上發紅,對她舉了舉手中美酒,天真無邪地一笑。


  今昭突然想起來一事兒,就開口問:「今後我也能住在這裡吧?」


  陳清平歪頭,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才問:「你為什麼要走?」


  太歲一聽不必在房價如此囂張的帝都租房,還能繼續蹭清平館的工錢跟伙食,頓時笑逐顏開,心中惶恐不安一掃而空:「多謝你!勺子哥!」


  陳清平正過腦袋,又灌了一口酒,一把抓住她的領子,吟了一句詩:「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美男空對月,春宵一刻值千金,明天誰也別早朝!」


  卧槽!


  今昭捂臉奪命狂奔未果,被陳清平拖進了房間。


  勺子哥,你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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