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為報朱衣早邀客,紅酒蘋果肥鵝肝
陳清平從布達佩斯回來以後知道金蛙的事情,不置可否,卻直接在電腦上,把大理寺和刑部、都察院一干人的會員記錄都刪除了。今昭本想說情,結果一撞上陳掌柜的那高壓鍋眼神,就乖乖閉了嘴。
年關將至,算來也快要出山了,清平館比前幾天忙的更亂胡,幸虧比起嘴炮的一對跑堂,妞兒們都能耐——玉卮管看賬算賬盤流水,下單結賬出納收銀,分毫不錯;她妹子蔓藍看著天真無邪可人很仔細,專司安排外送預訂和庫存,食材備得恰好,足而不浪費。青婀跟著端菜點菜,口燦蓮花,加上模樣討人喜歡,連飯館里的口舌之爭都少了不少,上錯菜也沒有人挑。三人成虎,清平館的事兒雖然還是那麼多,可事兒卻順了不少,連后廚也沒有那麼混亂了。因為前面事兒順了,今昭也就安心躲在後面做個水案。
眼見著今昭還有一兩天就要滿四十九天,守護獸老周和老宋的臉上顯出輕鬆的神色,陳清平似乎也不再找那麼多奇奇怪怪的水源,轉而在沖泡料上做文章,以湯和茶來區分種類,今兒的水是蔓藍泡的玫瑰花茶,玫瑰濃香四溢,把陳清平的樸素的房間染得馥郁,就連陳清平似乎都懶得從暖桌里鑽出來,各據一頭,各忙各自。
「那金蛙案子,還好吧。」陳清平難得開口食外之題。
今昭手裡剝著半熟的栗子,不以為然:「沒事兒。我們沒出去多久,還跟著大理寺的人。」
陳清平掩卷沉思,半晌,拋出一句話來:「沒有人看上你?」
今昭手一抖,手裡的栗子撒在了暖桌上,定了定神回答:「沒有,我們坐的雷電摩托,前後一共半小時,除了大理寺的人,還有那兩隻青蛙,沒別人。」
自從酒吞童子住進了后罩房,太歲就被陳清平拎進了他的房間,朝夕相對,她再笨蛋也明白,勺子哥是擔心她被外面的邪祟給害了,並沒有什麼旖旎念頭。前些日子賞金獵人杜蘭不是還說,黑市上有人在打聽新出鍋的太歲的價碼么,臨到事成,再小心些也沒錯。
似乎是察覺了今昭的心思,陳清平索性把書放回去:「後天就是七七。」
這句話絲毫不算安慰或者解釋!今昭心裡嚎叫。尤其是陳清平的眼神兒,那是一種看著待宰的阿爾薩斯野鵝一樣——就等著後天宰了看看肝臟有多肥——好歹也是親過嘴的能不能多一毛錢的心眼兒啊——你才是鵝陳清平你才是獃頭鵝!
陳清平渾然不覺自己已經被定位成家養禽類,反而興緻勃勃地在本子上寫起滿七那天慶祝用的食譜來,邊寫還邊嘀咕:「法國菜怎麼樣?」
「肥鵝肝?」今昭的腦子裡還轉著一隻大白鵝。
陳清平眼睛一亮:「就肥鵝肝!」
說著,這位雷厲風行的技術宅起身推門就喊:「蔓藍!庫存有鵝嗎?」
「你就打算用一道菜來還我的人情?」柔光濾鏡陳輝卿從電腦屏幕上抬起頭來,對上了雲淡風輕陳清平的眼神,風格各異的兩位陳先生頓時視線膠著,火花四濺。今昭挽著青婀坐在一邊支棱著耳朵壞笑,這畫面怎麼有點兒腐?
「她的事兒,別指望我。」陳清平的聲音變冷。
今昭一抖,好,耽美轉了言情?
幸而現在時間還很早,清平館里只有來吃早點的兩三位客人,一時間注意不到這邊的暗濤洶湧,朱師傅獨門四鮮包子的吸引力,比對決的美男子大得多。
這邊今昭偷聽得熱鬧,那邊老周喊了一聲:「今昭,朱師傅找你」。
一進去就見朱師傅捏著一隻鵝的脖子,用漏斗往裡灌東西,看見小徒弟,他溫溫一笑:「本來是夠肥的,但是反正不是後天才吃嘛,更肥一點最好。」
「這是蔓藍家山谷的鵝?」今昭好奇地看著鵝飼料里還有花瓣兒。
「嗯,百花谷的野鵝比法國鵝還好,那是吃鮮花香草長大的,連腸子都有香氣——回頭咱們把鵝腸涮成都火鍋,加上蔓藍帶來的鱔魚——你還別說,百花谷的東西沾了靈氣,就是好吃,只是可惜,禽鳥漁獲不多,走獸呢,蔓藍又不忍心,不然咱們勺子哥肯定先把她那群梅花鹿吃了。」朱師傅把那隻可憐的鵝塞入一個窄小的籠子。一看那籠子的尺寸,就知道這鵝進去以後動都動不了,吃下去的飼料只能轉化成脂肪肝。
人類對食材的挑剔,也是對食材的殘忍。
雖然今昭垂涎肥鵝肝,但是親眼看著,總是聖母地不舒服。
正想著老宋探頭:「朱大官人,黃少卿來了,找咱們鑒定一樣東西,勺子哥說讓你也過去看看。」
年底案子多,人妖都一樣,不過今昭對破案還是有點興趣的,不說早年她TVB和美國的罪案劇也看了不少,就說黃少卿本人自帶外掛一樣的犯罪現場重現技能和楊法醫探手知微的本事,還要求別人,說明這案子跟上次金蛙那個一樣,有盲點,有看點。
客院因為大理寺的人住過,所以這一次招呼大理寺的人,還是在客院里。院子里的櫻花還是瘋狂地開著,今昭一看到那櫻花就想到酒吞童子,想到牡丹餅,想到紅豆餡兒,再想到她喜歡的油炸糕,立馬就沒了胃口,然後她看了桌子上盤子里那玩意以後,就覺得又有點兒餓了。
那應該是羊肝牛肝之類的反正是肝臟,外層煎得金黃,微微起了脆皮面衣,散發著誘人的香味——朱師傅說過,冷食肥鵝肝,一般中國人恐怕吃不慣那個口味,但若是熱食,比如煎烤,那就好吃極了,那種到了嘴裡就變成了巧克力一樣的口感,是肥鵝肝最誘人的地方。
朱師傅和陳老闆圍著那肝,又聞又捻,半晌才到一邊和黃少卿低聲說了些什麼,黃少卿竟然還看了圍觀的今昭和青婀幾眼,好像怕倆人奔過來搶食似得。
最後看著看著,這人還大步向兩位姑娘走來:「沐姑娘,能不能請你去認一下屍體?」
今昭扭頭看著她的監護人,陳清平點點頭,她就也點點頭,青婀一拍心口:「我護駕!」
黃少卿挑眉:「你圍觀?」
照舊是坐著雷電摩托,停下來時是很普通的警用摩托,只不過一啟動就變了竄天猴或者二踢腳之類,嗖地一聲騰雲駕霧。
今昭覺得她現在定力也不錯了。
大理寺的位置應該比德勝門遠,至少嗆了四五十分鐘的風以後,一行人才抵達。
從外表來看大理寺的確是一座寺廟,雖然它肯定不應該是寺廟。停屍房在地下,楊法醫已經等在門口。儘管今昭猜測過讓她去指認屍體,說明屍體是她認識的人,但她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見到這張臉。
死者是沐今昭的表哥,劍南春。
劍南春的本名她已經模糊不能確認,只記得他時常來家裡要錢花,節日時會提來那敗家父親最喜歡的劍南春。他攤上這樣的舅舅,實在是賤男之春,所以今昭就管他叫劍南春。
今昭一直認為這種禍害會遺臭萬年的。
她努力想了一下劍南春的姓名背景祖宗十八代,交代給黃少卿,想了想,還補了一句:「這個人一直很混,但是膽子極小。」
黃少卿看了看我:「他被人摘去了心肝。」
陳掌柜適時補了一刀:「煎他肝的那人,手藝不錯。」
今昭嚇得跳起來:「你吃了?」
陳清平搖搖頭:「手藝看一眼就知道水平了。」說著,他又面向黃少卿,「還是那句話,烹調手法不是我們這邊的,也不是真正的法餐。這種中西合璧的新派手法,在我知道的京城圈子裡並不流行。」
黃少卿摸了摸下巴:「自從跟著國際法以後,性靈之物就不允許食用了。是哪位大人這麼大膽子,徒手取肝還敢做了吃呢。」
聽他說,那盤肝是從某個高級會所拿到的,他們的便衣闖入那被舉報的房間后,房間里已經空無一人,只有一地狼藉的酒菜和那盤動了幾筷子的肝。考慮到裝著肝的盤子牛光閃閃供在桌子中央,黃少卿直覺這肝臟有問題。法醫一驗,果然是人肝。
「呼——如果不是有名號的師傅,難道是私廚?哪有私廚還沒落到您陳大吃的眼中呢。」黃少卿一臉鬱悶。
陳清平不置可否,只管讓今昭趕緊跟著他回去,見她也一臉鬱悶,說:「人,死,則不能復生。」
今昭搖搖頭,她倒不是想要求陳清平把劍南春也救了,這麼多年來劍南春給她造成的磨難遠高於帶給她的快樂,不,應該說有他在沐今昭從來就沒有快活的時候。因此不能說今昭樂於見到他死,她只是覺得,自己在人類時期的熟人,就這麼嘎嘣脆雞肉味地死了,屍首不全,有點沉心。
回去以後陳清平見今昭還是懨懨的,便把玉卮推了過來。
玉卮微微笑著,端著三杯茶水,白瓷中紅梅如生,很好看:「八月從遼哥兒家裡新摘的早梅,剛做了暗香湯,給你湊一碗水。」
她解釋了一下暗香湯的做法,倒是符合玉秀才一貫的簡便和風雅:早梅晨摘,連蒂一同裝入瓷瓶,用竹勺灑下熟鹽密封。一月以後用蜜調和了,或者單用開水一衝即可。雖然味道不見得多麼香,但花開栩栩,在水中且沉且浮,活了一樣。
今昭端著這倒數第二道湯水,不禁十分激動,還有一天,明天此時,她就能自由地去鼓樓啃雞翅膀了。
就著暗香湯,今昭跟玉卮、蔓藍、青婀交換了一下關於極品親戚的心得苦水,約定等她能出門望風,同去蔓藍的百花谷春遊,簋街吃麻小之類,很快就把劍南春這件事情,拋到腦後了。
晚上拾掇了明兒慶功宴的食材,今昭就在朱師傅的敦促下從便道回陳清平的房間去。令人意外的是,今昭竟然在他的書房裡看到了黃少卿。
黃少卿看到太歲,立刻招呼:「沐姑娘,正好,你表哥的案子破了。」
這是一件很奇特的案子。
兇手並不是隨便挑選受害人的,而是挑選那些愛佔小便宜的人,結交下來,呼朋引伴地去胡吃海塞,玩紅納綠,等到一陣子以後,取得這些人的肝臟。從理論上來說,正是肥鵝肝的製作過程。
一瞬間聽完今昭就覺得明兒的鵝肝有點沒胃口。
更離奇的還在後面,選擇愛佔小便宜的升斗小民也是這幾年的事情,頭幾年他們下手的對象都是土豪財主之類,因為他們根本不用喂肥,各個都是脂肪肝。這幾年風聲很緊,才轉了下手的對象。劍南春愛佔小便宜又貪嘴貪杯好女色,令人實在想不出比他更容易上當的人選。
「那兇手到底是什麼人?」今昭問。
黃少卿冷冷一笑:「是個你也知道的老朋友。記得上次那個盾組織么。」
今昭一凜。
黃少卿擺擺手:「這還不算什麼。我們沒能端了這玩意的老巢,只是扯斷了這條肥肝的線而已。從口供來說,肝臟不過是他們生意的一小塊。今年有的忙了。」
今昭嘆了一口氣,黑暗與罪惡真是無處不在啊:「既然吃人目前是違法的,那食客們都抓了嗎?」不管她現在是什麼,她都做了二十年的人類,她至今神識認知也還是人類,不可改變,神鬼之力這麼強大,她總還是不喜歡他們去傷害人類的。
「食客?」黃少卿哼了一聲,「那就是人類的事情了。」
今昭發愣。
「這些人肝的買主和食客,都是人類,我們抓到的那些妖,只是漁夫。」黃少卿的話重重擊在今昭心口,讓她忍不住咽了半口的咖啡都吐了出來,不禁想起那焦黃脆衣,粉濡質地的那盤肝臟,她能想通那是人類的肝臟,但她根本沒想過吃掉這珍饈的也是人。
陳清平拍了拍今昭的後背,不知道為什麼,他看著她的眼神,含義深遠。
送走黃少卿,今昭還縮在暖桌旁,看著陳清平收拾咖啡杯,一句話神使鬼差吐出口:「是你特地叫他來的?」
許久,久得她以為陳清平沒聽到,一聲「嗯」才緩緩地飄出來。
今昭喔了一聲,起身去睡。
她的確是相信著清平館的人,不會害自己,尤其是陳清平,她也隱約猜測到,他也是為了揭開自己即將融入的新世界的真相。
儘管真相總是殘忍。
第一次,今昭希望喝掉最後一杯水的日子慢一些到來,然而它就在明天。